劳动中,他不会一马当先地争第一;学习中,他不会慷慨激昂地谈体会;交往中,他不会猛拍胸脯夸海口。当然,他也不会因派他的活儿苦而抱怨,不会因伙食差而不满,不会因不受人重视而不快。
大部分的时间,他是独自一人在种试验田,捣鼓那些被称之为“920”的菌种肥料。所以,在生产队、在青年点,很少听到他的声音。
即使回到了集体宿舍,他也是独来独往,在这个集体里听不到他的争吵声、打闹声,甚至高兴的或不高兴的声音。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生产队插了四年队,然后安安静静地转点去了老家――浙江的一个农村,继续在那里务农。
插队的四年里,我们每个人都留下了可以让别人作为茶余饭后谈笑的故事,而倪智刚,人们几乎找不出可以议论一下他的故事。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知青,用长达四页的信写下了对已经离去的生产队远景规划:
1、 把北面的沙土地合并,在江边的清兵大营遗址上辟出蓄水池;搞个抽灌站,把黑龙江水抽上来,以水治土。
2、 把西面的地也合并成大块,除换茬种水稻的地外,其它地块也要利用宋集屯水库的渠道,实现旱时灌溉,涝时排水。
3、 缩小水稻面积,扩大小麦、黄豆面积(列了一堆农作物的种类和分别的产量),提高产量和收益。
4、 科学实验要以小麦为首要,而且要以改良种子为重中之重。
5、 对所有土地进行成分测量,再根据所种庄稼实现科学施肥。
信中,他提到有一年地区农林办的技术人员曾经对北面沙土地进行过考察,说那片沙土下面是黄粘土,存得住水,可以提江水上岸,如果水田旱田轮番耕作,最终能达到用水改土的目的。
我的前两任队长也都尝试过在那里打井,但都是在夏秋季。
第一任队长挖了个深不到三米的口,因为是在江滩上,松软的沙土塌了,以失败告终。
第二任队长做过木匠,在这个塌了的旧井里,做了木头的井壁来支撑,但挖到近四米,沙土里冒上了水,又作罢了。
倪智刚说自己曾跟地区农林办的技术人员去那个废井处测量过,得出的结论是:要想保证足够的水量,必须把井垂直打到9米深,这是与江心最低水位时相同的位置,然后还要再在9米深处向江心排下200多米长的水管,引江水入井。
他详细地在信中画了一张如何从黑龙江里提水上岸的草图。
显然,这个活,在春夏秋季都绝对干不成。
只有在冬天,在零下三四十度、沙滩冰冻、黑龙江水位最低时才有可能成功。
倪智刚在信中承认自己是个空想主义,因为他没有办法让当时的队长这么干那么干。现在自己人在浙江,可脑子里天天想着仍在边境线上的黑兄黑妹,只好在信上纸上谈兵,也算是了却自己一个心愿。
他在信尾说:“如果你不想这么干,或者觉得我写得没用,那么,在上茅坑时,就拿这几页纸擦屁股去吧!”
看到这句激愤的话,我笑了。信纸擦屁股,能得劲吗?
我把倪智刚的几页信纸摊开在会议桌上,烟雾袅绕中,队委会开始了争论。
这井打还是不打?大家意见并不一致。
老吴提醒我:“现在打井白搭工,明年根本使不上。”
我知道,井打出来后,还要花很大的力气筑渠,开春离现在才三四个月的时间,指望它明年提水在沙土地上种水稻,当然是来不及了。
我说:“明天使不上,还有后年、大后年,打井要解决的是长远的事。”
老吴不以为然地冷冷一笑:“后年?谁当队长呀?你今年把工搭上了,也不能算到后年的账上去呀!”
我明白,每年换队长形成的思维习惯就是:每任队长只算一年的账,从来就没有长远的打算,谁都想把当年工分的钱做得好看点,而不愿意为将来的发展投入人力和资金。
但如今队委会9个成员中,6个是上海知青,个个都是愣头青,想干点事儿的。大家对老吴说:“你的意思是队长就不能连任三年四年?”
老吴“嗨”了一声,想说什么又不说了。
几个知青队委分析了以前两次打井失败的原因,在倪智刚来信的基础上,提出了新的建议:清理旧井,购置水泥涵管,利用北大营颓废土墙筑水渠,在冬天时开挖连接江心的地下水道,争取在爱辉沿江建成第一个“提水灌溉工程”。
我说:“这样吧,这个工程要投入很多资金和劳力,今天先议个方案,不着急定下来,还要再听听社员大家的意见。”
正文 149、老农三劝
互联网 更新时间:2015…7…5 19:20:54 本章字数:2025
喜欢春天的人要警惕不要流于庸俗,沉迷在新鲜嫩绿和万紫千红的假象里,最终在潮湿温暖中发霉腐烂。
喜欢秋天的人要警惕自己脱离百花,得意于孤独自赏和自鸣清高的风头里,将生命凋零在冷漠的摧残中。
像打井这样的大事,不能人云亦云,也不能刚愎自用,我要听到真实的声音。接下来几天里,我带着打井的规划走访社员。
除了对生产队各管一摊的骨干进行个别征询意见外,我还特地到各种劳动现场听取大家的群体反映。
今年县里开四级干部会,仍然是要掀起冬季挖“泡子泥”改土的热潮。生产队大部分青壮劳力像去年冬天一样,又去爱辉古城西边衙门沟外的泡子地挖泡子泥。
对我们生产队来说,北树林往北沿黑龙江的坡岸,有1000多亩兔子不拉屎的沙土地。这一直是生产队的心病,我们挖“泡子泥”的目标就是要改造这片沙土地。
工地上,铁镐打开了冰冻一米多的沼泽草甸子,底下全是腐烂后沉积多年草炭土,老百姓称之为“泡子泥”,它们就像沤烂的牛粪一样,黑乎乎的,却散发着醇厚的香草味,在零下三十来度的冰天雪地里冒着热气。
被铁镐打开的面积越来越大,突然只听得“澎”一声,冰层裂开了一道缝,地下冒出了一尺多高的泉水,哗哗的泉水流淌在被打开的草甸子里。我怕这水要淹没已经挖出的“泡子泥”,赶紧调来马车拉“泡子泥”,往北面的沙土地里运。
休息时,我和大家聊天:“从西边到北面十几里地,就凭队里这几辆马车,一冬能往沙土地里送的泡子泥实在是杯水车薪呀。”
杜义田说:“你们插队前,这里土地多,大都采取轮种的办法,种一年地,撂一年荒,土地自然肥沃,北面沙土地也就种些饲料粮啥的,没当回事。后来土地不够用了,想打井提黑龙江水改造那片沙土地,可惜都失败了。”
我从兜里掏出倪智刚画的图纸给大家看:“以前的失败是因为方法不科学。要想成功,就得在冬天干。”
大家围上来看了直咂嘴:“小倪人走了,心还想着这儿,画得这么细呀。”
有人说:“要能干成的话,可去了我们生产队一块心病了!”
到底是青壮年人,有点激奋,七嘴八舌地建议:“与其在这儿挖泡子泥,还不如马上组织打井突击队,干它一个冬天!”
第二天中午,太阳暖暖的,我坐在场院喂马的伴料槽上,和造高温肥的几个老农唠起了打井的事。
我说:“从黑龙江里提水成功后,第一年在江边的沙土地上种20垧水稻,第二年除了把上一年的水田翻种成旱作物大豆外,再种40垧水稻,第三年延伸水渠过公路,把公路西边最旱的沙土地也逐渐变成水田。”
几个老农习惯地蹲着,抽着大喇叭烟,烤烟味弥漫在空气中,还有他们身上的土炕味和汗水味,他们说:“要能解决北面沙土地的旱,这可是百年大计呀。”
我说:“只要把水从黑龙江里抽上来,将来即使是旱地也可以搞喷灌,我们还可以把最后扎根留下的知青移居到北树林,对提水站和喷灌实行就近管理。”
在我的心里,一直看好北树林这块风水宝地,那里是爱辉古城的龙头,江边可打渔,林里可种蘑菇植木耳,景色和环境都要比古城里强多了。
老农听了都笑起来,不过他们没有像青壮年人那样激奋,一个个慢条斯理地对我有好多提醒。我归纳成三点:
1、要把打井的规划变为大伙的愿望,变成队委班子的统一意见。
2、不要怕有人说这是出风头和蛮干,在改变生产队面貌上,总有一些懒汉懦夫思想的阻挠。
3、向上级汇报计划,争取更多支持。
我在向大队党支部汇报打井这件事时,书记郭木森却把话题转移到了对我入党的考察,向我提了很多意见,其中特别强调了“不要好高骛远。”
大概这就是他间接地对打井这件事表了态吧。
我开始整理各种不同的意见,发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对打井一事表示了犹豫和否定的人,都是在一定位置上的干部,或多或少在为我个人名利考虑,他们是为了我好。而支持和肯定的人,大都是普通的乡民,他们希望改变生产条件,对自己将来的劳动和生活充满了美好的追求和希望。
再次召开队委会,我明确给大家算了一笔账:
生产队连家庭妇女都算上,才120来个劳力,4000亩土地中五分之二是沙地。我们是每年冬季用全部劳力挖泡子泥,做一件永远也做不完的事呢?还是集中力量,在江边打井,提水上岸,做一件一劳永逸的事?
我已经到地区农林办确认,按照图纸的设想和施工的季节,我们能够把打井的事在今天冬天完成。现在是树立必胜信心、顽强斗志和耐久毅力的时候!
没有人再表示反对,队委会决定打井今冬开工。
正文 150、江滩摆阵
互联网 更新时间:2015…7…5 19:20:54 本章字数:1654
打井土建工程技术由云龙负责,青年突击队由团支部组织,我们打着红旗上了江滩,打响了提水上岸的攻坚战。
爱辉古城有那么多水井,但没有一个是在冬天打的,更不要说在寒风呼哮的江滩上打井了。
你想想:铁镐对石卵,那是火星对火星,三下两下,镐尖就秃,这活真的没法干。倪智刚之所以在信的最后愤慨地提到茅坑和擦屁股,就是他认定没有人会下冬天打井这个决心。
但在我的脑海里,这只是北面以水改土的一个开始。作为整体水利工程的第一步,就是用一年时间,打井筑堤,把黑龙江水引上岸,明年在沙土地上种上水稻;不远的将来,则要铺设活动喷头,对易旱的沙土地进行“人工降雨”。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结束北面沙土地冬天拉泡子泥、夏天挑水抗旱这种劳民伤财、劳而无功的形式主义。
大队郭书记担心我“好高骛远”,是怕我费劲不讨好,到头来落下一片责难声。但既然知青要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总得有自己的活法有自己的目标,哪怕失败我也认了。我相信无论在怎么样的艰难处境下,任何一个时代的年轻人都会去寻找生活的希望,这是年轻人的天性。
云龙带领七个人,在只有2米多深的旧井上架起了吊架,刨出了旧的木头井壁,换上了直径1。5米粗的水泥管。然后两人一组轮流下井,刨去冻层,继续下挖,边挖边下沉水泥管。经测量,这个竖井打到冬季江水最低水位,要9米深才行。
竖井的作业直径是2米,非常狭小,下井作业的人必须脱去棉袄棉裤。他们的汗水冒出井口,成了白色的蒸汽,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凝结下,迅速化成细霜,升腾在空中五六米高,散落下来,在井口四周形成了一个白圈。
青年突击队20多人负责在沙滩上开挖江心到井口的渠道。
这是因为怕沙滩塌方,从9米深的竖井底部延伸到江心这一段的引水渠道,必须从江滩上打开,然后埋下直径0。6米的水泥管,工程长度在230米。
寒冬季节,江滩上的卵石和沙土冻层达到近1。7米。十字镐砸在卵石上冒出火星,飞出的碎片把突击队员的脸都击出了血。三镐下去,镐尖就秃,几乎没有谁的手掌虎口不被震裂。
为此生产队为每人准备了两把大镐,还派出一人驾着花轱辘车,每天专门把工地打秃了的镐,送到古城铁木社碾镐尖。
我和好多上海知青一样,为了打好这口井,放弃了回上海探亲。我们这样安慰自己:少探一次亲,省下路费,干一件大事,何乐而不为!
整整40天,我们在江滩上顶着呼呼的寒风,不知敲秃了多少铁镐。
当竖井的大水泥管和引水渠道的小水泥管在9米深处接通的那一天,云龙却爬不上井面了。
大家在井口吊架上放下运土的柳条筐,将浑身汗水湿漉的他从井底吊起后一看,他的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