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战守以卫农,相为匹而不相下,坐食农人勤获之粟而不以为厉农,其有功则立朝右,与士伍而不以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乃使犯之刑,为生人所不齿者,苟全其命,而以行伍为四裔之徒,则兵之贱也,曾不得与徒隶等,求其不厌苦而思脱、决裂而自恣、幸败而溃散者,几何也?兵贱则将亦贱矣,授钺而专征者,一岸狱之长而已,廉耻丧,卤掠行,叛离易于反掌,辱人贱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夫兵,惟其精也,不惟其多也。士皆千金之士,将专阃外之尊,为国干城,一旅而敌百万。鸟合之众,罪人无行,苟免而无惭,虽多何补哉?若以矜全过误而贷其命,则有流放之辟在焉。贺之说,涂饰以为两得,而不知其馁国之神气以向于衰也。后世免死充军,改流刑为佥伍,皆祖贺之术,而建之为法;行之未久而武备堕,盗贼夷狄横行而无与守国,夫亦见拓拔氏之坐制于六镇而以亡也乎!
【四】自魏、晋以来至于宋大明之世,而后权移于近臣。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皆赐爵掌中书事。前此者,权归大臣,天子虽有所宠信而不能伸,孝武以疑忌行独制,义恭等畏祸以苟全,于是而其法始变。春秋之季,世卿执国,非其族属,则谓之嬖大夫。以孔子之圣,位至下大夫而止,弗能为卿也。魏、晋以后,流品重,世族兴,而非门阀以进者,谓之幸臣;即人主之所委任,弗能登之三事也。乃以其时考之,春秋篡弑相仿,晋、宋权臣继攘,上用一人,而下远之也若将己,雠之也若不两立,人君孤立,而兴废死生不能自保。盖嬖幸之名立,以禁锢天子之左右,流俗之稗政,夺攘之祸媒也。然而为人主所亲幸者,率多邪佞贪谗,导君于恶,而弄威福以雠奸利,卒不能收一人之用可恃为股肱者,何也?物之所贵,因而自贵者,道也;物之所贱,因而自贱者,机也。丰年贱而多荑稗,陂泽鱼贱而多臭腐,物论之所趋,物情之所竞,而物理之所繇以良苦,必然之势也。九品之外无清流,世族之外无造士,于是而不在此数者,知不足以应当世之宠光,颓然自放而已。其慧者,又将旁出歧趋以冀非分之福泽。故天子欲拔一士于流品之外,而果无其人。即有明辨之智,干理之才,喻利焉耳,稔恶焉耳,于是而天下后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为佞幸,适以破国亡家而不可用;亦恶知摧抑而使智于下者,虽有才智不能自拔也。故人主之好尚,不能不随风俗以移,而圣王崛起,移风易俗,抑必甄陶渐渍之有日,而不可旦夕期其速革。孝武以近臣大臣而终于乱,非天子不可有特用之人,其驯致之者,无以豫养之也。
【五】一动而不可止者,势也。太上以道处势之先,而消其妄,静而自正也。其次坦然任之,不得已而后应,澄之于既波之后,则亦可以不倾。元凶造逆,天下同雠,孝武援戈而起,以臣子而恤君父之惨,行戮兄弟而非忍,夫孰谓其非正者。然而诸王拥方州以自大,义宣反于江州,诞反于广陵,休茂反于襄阳,乘之以动而不可止,于是而孝武之疑忌深矣。削之制之,不遗余力,而终莫能戢。嗣子虽不道,而祸速发于同姓之操戈,垂及明帝,杀戮逞而刘宗遂亡。波涛触乎崖石,逆风而贲薄,亦至此哉!揆厥所繇,不可谓非孝武之师先之也。夫孝武之师,动以正也,乃一动而不可止,卒以倡乱者,岂谓其不宜县逆劭之首于都市哉?度之于先,而与物相安以息争也,固有道矣。义兵之至建业也,劭将授首,君父之怨释,臣子之职亦庶几尽矣。乃以次,则非长也;以望,则不足以服人也;于此顿兵于宫阙,正告诸王曰:“吾之决于称兵也,以君父不忍言之惨,古今不再见之祸也。今元凶已伏诛矣,孤岂忍有利天下之心?以齿以德,必有所归,社稷不可以无主,吾将与诸王奉之。”使众意他有所属,臣子之道尽,虽不为天子而志已遂矣。如臣民以功而不我释与?抑引咎含哀,不得已而受命,推怵惕之忱,厚抚诸父昆弟,以广先君之爱,则天下既服其仁,而抑知大位之不可以力争也。天下定矣,乃听义恭之谄,元凶未斩,而先即位于新亭。然则起兵也,非果有割肝裂胆之痛,而幸兄弟之逆以获大宝也。波自我扬,而欲遏之也,得乎?既急于自立而莫能待矣,则抑可自信曰:均为臣子,而诸王偃蹇于逆劭之世,我既诛贼子而得之,人情所归,非我贪也。有谅我者,其知顺逆者也,不足虑也;其横逆而逞者,狂飙之拂水而已,怀之以恩,而尚不可革,天下臣民,自不迷于向背,夫孰与我为敌者?坦然无惧于彼,而不轨者之意亦消。即有妄动之狡童,而义诎援孤,亦不崇朝而沮丧矣。乃孝武忮人也,甫一践阼,而杀其弟铄,视诸父昆弟若人可为已之为,而削夺禁制以亟掣曳之,夫而后告诸王以不自保之情,启其觊觎,徒树荆棘于寸心以相捍御,非能御也,教之而已矣。及身三叛,而嗣子速亡,不亦宜乎!呜呼!以忠孝始,以恧缩终,怀恧缩于心,启戈矛于外,惜哉!孝武有仁孝之资,而自流于薄恶,天子之位,犹可猎也,孝子之实,不可袭也,反诸中而不诚,居之不安而卒于乱,乱其可止哉!遏之乃以扬之,得免于及身之戮,幸矣。
【六】张岱历事宋之诸王,皆败度之纨也,岱咸得其欢心,免于咎恶,而自诩曰:“吾一心可事百君。”夫一心而可事百君,于仕为巧宦,于学为乡原,斯言也,以惑人心、坏风俗,君子之所深恶也。晋、宋以降,君屡易而臣之居位也自若,佐命于乱贼而不耻,反归于故主而不怍,皆曰:吾有所以事之者也。廉耻荡而忠孝亡,其术秘而不敢自暴,岱乃昌言之而以为得计。呜呼!至此极矣!且夫事君之心,其可一者,忠而已矣;其他固有不容一者也。岱曰:“明ウ短长,更是才用之多少耳。”才可以随方而诡合,遇明与之明,遇ウ与之ウ。假令桀为倾宫,将为之饰土木,纣为炮烙,将为之炉炭乎?故有顺而导之者,有徐而导之者,有正而折之者,有曲而匡之者,心不容一也。若逆天悖道之君,自非受托孤之寄,任心膂之重,义不可去,必死以自靖者,则亦引身以退,而必不可与同昏,恶有百君而皆可事者乎?则恶有一心以事君,而君可百者乎?游其心以逢君,无所往而不保其禄位,此心也,胡广、孔光、冯道之心也。全躯保荣利,而乱臣贼子夷狄盗贼亦何不可事哉?心者,人之权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画然若好色恶臭之不待图惟也。苟其有心而不昧,则宋之诸王无一可事者,而百云乎哉?女而倚门也,贾而居肆也,皆一于利而无不可之心也。故曰:充岱之说,廉耻丧,忠孝亡,惑人心,坏风俗,至此极矣。
【七】郡县之天下有利乎?曰:“有,莫利乎州郡之不得擅兴军也。”郡县之天下有善乎?曰:“有,莫善于长吏之不敢专杀也。”诸侯之擅兴以相侵伐,三代之衰也,密、阮、齐、晋,莫制之也;三代之盛,王者禁之,而后不能禁也。若其专杀人也,则禹、汤、文、武之未能禁也,而郡县之天下得矣。人而相杀矣,诸侯杀之,大夫杀之,庶人之强豪者杀之,是黾之相吞而鲸鲵之相吸也。夫禹、汤、文、武岂虑之未周,法之不足以立乎?自邃古以来,各君其士,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长,名为天子之守臣,而实自据为部落,三王不能革,以待后王者也。至于战国,流血成渠,亦剥极而复之一机乎!汉承秦以一天下,而内而司隶,外而刺守,若严延年、陈球之流,亢厉以嗜杀为风采,其贪残者无论也,犹沿三代之敝而未能革也。宋孝武猜忌以临下,乃定“非临军毋得专杀、非手诏毋得兴军”之制,法乃永利而极乎善,不可以人废者也。嗣是而毒刘之祸以减焉。至于唐、宋,非叛贼不敢称兵;有司之酷者,惟以鞭笞杀人,而不敢用刀锯;然后生人之害息,而立人之道存。不然,金、元之世,中国遗黎,其能胜千虎万狼之搏噬乎?
○前废帝沈庆之缚绔以入而收刘斌,斥颜竣而决诛逆劭,何其决也!及子业昏虐,柳元景首倡废立之谋,而庆之发之,蔡兴宗苦说以举事,沈文秀流涕以固请,而庆之终执不从,坐待暴君之鸩,又何濡Й不断以自毙也!呜呼!六代之臣,能自靖以不得罪于名教者,庆之一人而已。庆之曰:“但当尽忠奉国,始终以之。”又曰:“非仆所能行,固当抱忠以没耳。”斯言也,斯心也,抱孤忠以质鬼神而无欺者也。君而不道,天下固将叛之,要亦无可如何者。比干、箕子,岂不能纣之首以奉微子哉?而不尔者,天下之恶无有逾于臣弑其君者。安社稷者,亦以靖乃心耳,如之何其干之!如兴宗之言,取青溪之铠仗,率攸之辈驱三吴勇士以入,其能容子业使为昌邑王之从容以去乎?宋之社稷且以之而倾,而庆之已允为戎首矣。惧祸杜门,安居而俟命,啧啧之言,岂知庆之之心者哉?死生,命也;国之存亡,天也;己与孝武艰难同起,嗣子败类,而遽以其血染刀剑,天良'C075'々于心,安能与阮佃夫寿寂之同为逆乎?呜呼!董卓推陈留之刃,司马懿解曹芳之玺,桓温夺帝弈以与简文,刘裕弑安帝以立琅邪,皆假伊、霍以为名而成其篡。后此者,道成之弑苍梧,萧衍之戕东昏,皆已弑而必篡者也。庆之三朝宿将,威望行于南北,扶孝武以诛元凶,位三公而冠百辟,将吏皆出其门,扑子业之氵存凶,以解朝野之焚溺,此乃乘时以收人心而猎大位之一机也。向令独夫已殄,众望聿归,且有骑虎不下之势,宋太祖所谓黄袍加身不繇汝者,刘氏之宗祜,且移于沈而不可辞。庆之虑此,而忍以其身为莽、操乎?进则帝矣,退则死矣,决之于心,而安于抱忠以死,故曰抱孤志以质鬼神,六代之臣,庆之一人而已。如曰愚以亡身,则箕子、比干先庆之而愚矣。
○明帝【一】杀机动于内,祸乱极于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谋也,而淮西、淮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风靡萍散而不可止。谓明帝不从蔡兴宗之言,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惧,犹末论也。帝与子勋争立,而尽杀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歼其种类者。宋之不亡,幸耳;尚能抚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挟争心者也,以子勋故,而迁忿怒以歼之,骨肉之恩,斩绝不恤。则夫淮、汝州郡应子勋而起者,虽剖心沥血以慰劳之,固将怀芒刺于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见胁乎?夫子业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忘也。子业死,明帝与子勋两俱有可立之势,而子勋兄弟为尤正。明帝据非所有,逞毒以殄懿亲,宁养假子而必绝刘氏之宗。明于义者去之若污,审于害者逃之若骛,尚孰与守国而不亟以飞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业虐诸父亦酷矣,至于明帝而抑甚焉。其后高湛、陈相踵以行其残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义,而抑不知祸福,将谓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自宋以来,贞人志士之言绝于天下。夏侯详者,名不显于当时,而能昌言以救刘π之失,殆跫然空谷之足音矣。殷琰在寿阳,畏明帝之诛己,欲降于拓拔氏。详曰:“今日之事,本效忠节,何可北面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马楚之、王琳而知此,不为千载之罪人矣。以宋事言之,子业之弑,宵小挟怨毒而弑之,起明帝于囚系之中而扳之以立,为贼所立,乘以窃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勋虽反,乃以独夫之将覆宗社而起,未纯乎不正也。孝武以讨贼而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勋之位也。应子勋而起者,名亦近正,志亦近义。详曰“本效忠节”,皎皎初心,岂自诬哉?夫既以名义为初心,则于义也当审。为先君争嗣子之废兴,义也;为中国争人禽之存去,亦义也;两者以义相衡而并行不悖。如其不可两全矣,则先君之义犹私也;中国之义,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义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害大,则耻臣明帝而归拓拔,奚可哉?呜呼!人莫急于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气。欲为君子,势屈而不遂其志,抑还问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气之所激,势之所迫,倒行逆施,则陷于大恶而不知,而初心违矣。故迫难两全之际,捐小以全大,乃与其初心小异而不伤于大同。故管仲事雠而夫子许之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怀子纠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国,北走戎,南走楚,必与桓公为难,而雪其ぉぉ之忿,则抑匹夫匹妇之不若,禽兽而已矣。君子之称管仲曰“徙义”,徙而不伤君子之素,则合异于同,而无鬼于天下。详曰“本效忠节”,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