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投水,刘信工几乎汤水不进,脸色灰暗憔悴。我们进去时,他正抱着个头半缩在炕沿上,满屋弥漫着浓浓的烟味。
“郑书记啊,作孽啊!我刘信工怎么得罪了老天爷啊?我就这么个儿子啊!”刘信工握着郑务聚的手,老泪纵横。“我为共产党工作了这些年,到头来就落了这么个下场,你们连养老保险都不给我们买,过了年,无论如何,这支部书记我不干了。”
“好,老刘,答应你的要求。我们也催公安局尽快破案。高书记你安排民政拿出8000块钱给老刘过年。”郑务聚说。
“那是贫困救助款,怎么动这么大数目?郑书记。”高敬纲为难地说。
“你看着办,你就不会造几个困难户吗?我不管,你看着办。”郑务聚有点激动。
从刘信工家里出来,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走,李书记,我领着你看看范瑾勇的大棚去。刚下来,你别着急工作,先慢慢熟悉情况。”郑务聚说。
组织部抓基地建设,为了自己出政绩,勒令各乡镇建立一些所谓的科技基地,目的是为了带动农业科技、农村经济发展。为了响应组织部号召,松堡镇于1996年成立了蔬菜基地和酵素菌基地。镇上专门从沟南村划出了100亩地,与镇上的日本独资企业“永丰”酱菜厂合作种植日本“理光”茄子和“理想大根”萝卜。副镇长范瑾勇亲自挂帅,在炎热的夏天腆着个大肚子,亲自在地里除草打药,为此,《大众日报》还专版报道了松堡镇的科技示范作用,并附有“范大肚子”亲自下田耕作的图片。那黑黝黝的茄子,长长胖胖的大萝卜,不仅使基地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而且使范瑾勇有了晋升提拔的资格。市委组织部长魏能来看了范瑾勇的蔬菜基地,大叹“老范,好好干,有位置先提拔你”。范瑾勇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当年秋天拿出5万元建了三个大棚,内种西葫芦、草莓等,以图在大棚上做文章,创一点新的东西。
走进低矮的大棚,我下意识地摘下眼镜来擦一擦雾气。第一个大棚种的西葫芦,一棵棵像没睡醒一样,伸展着蜷缩的叶子。我翻开叶背面一看,全是蚜虫。
“郑书记、李书记来了。你看这西葫芦,长势很差,棚内湿度太大,又不敢放风放大了,本来棚盖得差,温度提不起来。人家一个大棚就投资5万多元,我们三个才5万多。”范瑾勇搓着满是泥巴的手,虽是冬天,头上仍冒着汗,在棚里袅袅升起。他胖得实在没法再胖了,走起路来“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也难怪大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二八八”。“二八八”是寿光畜牧部门改良的一种老母鸡,体胖,产蛋多。也真难为一个副镇长,和一个普通老百姓没区别了。
“老范,这么密的蚜虫,快想办法打药控制啊!”我从一棵已经挂着黄花的西葫芦上摘下一片叶子,端详着背面蠕动的蚜虫。
“没钱买药啊!去年就挣了那几万块钱,都投进来了。”范瑾勇说。“走,看看另一个棚。”郑务聚没提资金的事情。
第二个棚温度稍高一点,草莓有的正开着白色的小花,有的白白的刚褪去花蕾,有的已经发红了。我蹲下身仔细看背面,暗红一片满是红蜘蛛。我在高中打工时就种过草莓,对她的性能特点还是略知一二。
“老范,这红蜘蛛很顽固,再说,这草莓起垄起低了,一浇水就泡草莓,草莓容易烂。”我抬头看看大棚的后墙,已经裂着缝,像是几天没吃饭的老人。
“唉!就是没有钱!李书记,你分管我们基地,你给出出主意吧。”范瑾勇叹着气。
“老王,去养殖基地,让李书记看看。”从棚里出来,郑务聚吩咐司机老王。奥迪车过了镇东胶河拐上一条土路,大约走了2公里,到了甸子村后面停在了一个大院门前。门前荒草凄凄,一把生了锈的大锁紧紧地挂在上面。我们三个围着院墙看了看,高敬纲掏出手机打电话。
“杨禹善,养殖基地怎么锁着门?找人来开门。郑书记和李书记来看养殖基地。”
“高书记,你等一等,我找小富去开门。”电话那头说。
不一会儿,从甸子村窜出一辆摩托车,一个青年跳下车来。“郑书记、高书记,对不起!养殖基地现在没活干,我在家里干点别的活。”
“小富,快开门。”高敬纲催促着。青年叫富申宏,是甸子村民,在养殖基地干临时工。
这个基地的前身是酵素菌基地,是潍坊组织部亲自抓的重点项目,与日本某公司合作,大力宣传推广应用酵素菌技术将有效改善土壤结构,酵素菌肥既含有作物生长所需的氮、磷、钾,又含有钙、镁、硫等中量元素,还含有多种微量元素及促进生长未知因子,可提高化肥利用率,又可分解农药中的有害成分,改变土壤理化性状,从而改良土壤、培肥地力,施用地块可提高地温2~3度,作物可提早成熟5~7天。同时酵素菌在土壤中可形成有益微生物群体优势,抑制有害微生物繁殖,可明显减少作物病虫害及因有害微生物破坏导致作物的重茬病。好处虽这么多,总投资800多万,钱都让日本鬼子赚去了,如今空旷的50多亩地,只有一个个用空心砖垒成像蜂窝一样的格子,里面还堆着当年发酵用的烂麦秸。
我环顾四周,共有三排房子,80多间,全是空的。斑驳脱落的墙皮,破烂的窗棂,透视着凄凉,有的屋顶已经露着变成了天窗,残雪滴答,往日的红火如今只有空旷孤寂,只有屋檐下麻雀在寂寞冬日里无聊地“唧唧”叫着做窝。
“李书记,你和杨禹善考虑考虑怎么利用?选那些好的,如果房子不够用的话,再修几间。浪费啊!搞企业不能靠冲动啊。给我这800万,建一个很好规模的纺织厂。”郑务聚感叹道。
“老杨,你过来趟。”回到办公室,我给组织委员杨禹善打电话。“老杨,你说怎么办?”我幽幽地喝着水。
“李书记,是这么个情况。酵素菌基地垮了后,郑书记引进了一个朋友饲养肉食狗,那朋友忽悠得郑书记和我天花乱坠,说肉食狗市场前景多么多么好,自己是养狗专业户,训练的狗能够用嘴含着钱去把啤酒买回来。这人确实是养过狗,训过狗,可狗这东西吃得多,他又没有资金,来养了30多只狗,最后没办法贱卖走了,连房租都没交。李书记,你吃不吃烟?”杨禹善递过一只“哈德门”。
“你继续说。”我摇摇头,起身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那个养狗的老郑走了后,临时工小富想养羊。他听说养小尾寒羊前景很好,繁殖力强,肉质好。可小富没钱,他等着党委投钱,他管理来分成。你这来了,我们商量一下,这养小尾寒羊怎么样?争取财政投点钱,把养殖基地搞起来。”杨禹善说。
“好,你先考虑着,过完年再说,就这样。我去老方那个片看看,他们不是正在大村收提留统筹吗?”我借了个自行车出了党委向东,直奔大村村委。
已经是腊月十五了,胶河的冰厚厚的,在太阳底下泛着耀眼的白光。过了胶河是一座沙丘堆成的小山,土沙颜色呈白略带淡黄,远看似一头北尾南头微微昂首的山羊,当地名曰“白羊山”,清光绪重修的《高密县志》中曾有“叠沙成之”及“状若白羊”的历史记载。
“哎哟,这么大冷的天,李书记来了。”大村支部书记周德江高中毕业,算是文化人了。
“你们这是去哪?”我问。
“去张德勤家。他妈的,这光棍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好好干活,自己都养活不过自己来,催一催他的提留欠款,几年积攒下来都欠3000多了,能要多少算多少,不指望了。再要不上来,镇统筹只能我们自己先垫付了。”周德江说。
“好,我也去看看。”
门口土墙都快坍塌了,一个木棍做成的半拉子门横着算是挡人遮物。周德江领着进了黑漆漆的房间。
“老张,起来,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周德江从被窝里拖拉着老光棍子。方家珍和工作组的几个人在外面等着。我打眼看炕上,那炕似民国年间,黑糊糊的,炕上的破苇席张着大嘴吐着刺牙,张牙舞爪像是要吃人;那被子,不知有几年没扯洗过了,一层厚厚的黑黑的油渍贴在上面,泛着黑黝黝的光。
老光棍下炕,带着几坨眼屎,穿着那泛着油光的大袄,两手一揣,在外屋蹲下来。我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李书记,小心。”有人提醒。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破尿罐子,黑黑的去了一边,露着破岔子,只有一头用一条布绳拴着,里面是暗黄色的沉渣尿液。我皱了皱眉头,什么年头了,还有这样的。
“老张,催你几遍了,你那提留统筹还交不交?提留就算了,村里给你免了,可是镇上的统筹,你总要拿吧。镇上是按派出所户口摊派的,你不拿,就要老少爷们给你拿,你大青年好意思的啊!”周德江说。
“周书记,不是我不拿,我是拿不起。我爷死的早,我娘犯了精神病找不到了,我出去找,白搭上些路费,路费还是借的,到这都没还,我没钱交。”老光棍把两只破袄袖口对了对,耷拉着眼皮,浑身散发着骚臭味,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我禁不住用手掩住鼻子。“走吧,老周,到另一家看看。”看这样子,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哎呀,工作组的同志们啊,我不是不交,也没多少钱,关键是我先弄清楚,我为什么拿这么多钱?你们看,1998年义务工30个,提留、统筹225元,公路集资120元,教育集资200元,计划生育体检费80元,特产税250元,我种那么点西瓜就交这么多特产税?”我和支部书记走到周大林院子里,就听到他在屋里叫。
这是一个在农村比较殷实的人家,新盖的四间大屋,影壁墙用瓷砖镶嵌着一个大大的“福”字,门前月台下还挖了一个大坑,用塑料薄膜盖着,估计是花棚。一对小猪正悠闲地躺在西墙下晒太阳。一个半新的农用三轮车放在院子西边棚里。
“老周,你别耍赖!你说的这些都是按政策收。今天不提你说的那些公路集资、特产税什么的。那公路集资也不是你一家,那是全县摊派的,要找你找县委书记去。老周,我问你,你欠了两年的提留统筹了,你这么好的房子都盖得起,难道这几百块钱你就拿不起?”说话的是镇司法所干事门培辞。
“哎呀,小门,我正要问你,你收我提留统筹是怎么收的?按什么标准收的?”周大林问。
“怎么收的?我们根据国务院颁布的《农民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条例》,提留、乡统筹全部加起来最多不能超过上年人均纯收入的5%。”门培辞说。
“我知道是按农民纯收入的5%,问题是你们这农民纯收入是怎么算出来的?如果按5%计算,去年农民纯收入应当是4500元,你看我们松堡这水平,你看看老百姓家里,我们能达到4500元吗?你看我家,一年到头,拼死拼活种那十亩地,一亩地能剩几块钱?也就是二三百块钱啊。我盖这房子,拉了一腚饥荒,你们知道吗?我不盖有什么办法,眼看儿子要结婚,儿媳妇没房子不来。我怎么办?”周大林振振有词。
“老周,这农民纯收入是镇上统一从各村选点算出来的。我们镇乡镇企业发达,还包括了这企业打工这一块。这些你就别问怎么细了,就你吹毛求疵找毛病。你说,今天你交不交?不交,别怪不客气了,只能采取强硬措施了。”门培辞说。
周大林掏出一个旱烟包,装满烟袋,用手摁一摁,火柴点着,坐在藤子沙发上顾自吸烟,不再搭理工作组。
“老周,交不交?催欠条给你发了三次了,我们也严格按照县里收取提留统筹的程序来执行了。不唆了,为你这么一户,我们摩托车油钱也100多了。来,你们几个把那三轮车推到村里去,什么时候交上钱,什么时候去领车。”门培辞吩咐工作组其他几个。
“大叔爷们,你就快交了吧。你交了,我也好回去交差。就我们这一组进展慢。为收这提留统筹,镇上逼着我们教师轮流参加。我还有课哪,不能耽误孩子上课啊,老周!”工作组里面的小学老师王恩富说。
“唆啥!老王,推车去。”门培辞说。
“老天爷,你推了我们的车,开春让我们怎么干活啊?你们这不是明抢啊!”周大林老婆从里屋哭着跑出来挡在三轮车面前。
“老王,拉开她,推车!”门培辞对王恩富说。王恩富转身去拉周大林老婆,结果慌乱中被抓走了眼镜,急得他到处乱摸,一把摸着了周大林老婆高高的胸部。
“耍流氓啊!工作组耍流氓啊!”周大林老婆一屁股蹲在地上拍打着乱草积雪哭天号地。两只猪也被惊得在院子里到处乱跑,差点把方家珍一头拱在影壁墙上。
“你起来,到一边去。”门培辞一把拉开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