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刚落地,父亲踉跄站稳,屋门口的半门子'1'“吱呀”一声开了,王朋老婆衣衫不整,脸上带着桃花一样的红晕,趿拉着一双破凉鞋出来,还是王朋的。
“是二弟啊,刚才睡觉没听见。我还以为小偷进来了呢!”又趿拉着把门一摔。父亲听见她进屋嘟囔了一句:“丧门星!打搅老娘好事!老东西,继续来!老娘还没过完瘾呢。”
父亲自尊受了极大伤害,也没心做饭了,用暖瓶的水泡了两个煎饼,闷头吃着。
又是一天,父亲收工回来,把门推开,好不尴尬。王朋老婆正撅着个大白亮东西对着梧桐树擦屁股。那年头,哪来的卫生纸?于是光滑圆润的梧桐树便成了上完猪圈擦屁股最好的地方。
“俺那娘啊,流氓啊!”王朋老婆尖叫着,赶紧提裤子,却掉了腰带,低身捡腰带,却出溜又掉了裤子。
“抓流氓啊!”王朋老婆撒着泼。气得父亲回头就走了。晚上,父亲回自己家和五叔睡在一起。
“唉!我们要想办法自己盖房子,这样不是办法。受人欺负,受人恶心。”父亲狠狠地吸着旱烟。
“怎么盖?哪有这么简单?”五叔问。
“想办法!”屋子里弥漫着辣嗓子的旱烟味,父亲继续狠狠地吸着。
1968年3月,在老槐树西北50米枝叶覆盖下,被国民党烧过的老宅子上,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又立起了一个三间砖基土坯的新房子。在淡淡的硝烟味、幽香的泥土味和父亲的感慨声中,父亲和挺着肚子的母亲双手把姥爷陪嫁的楸木衣柜搬进了新房。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世态炎凉,唏嘘不已。十五根檩条是父亲和五叔星夜20公里从表爷爷的生产队由表爷爷望风偷来的。砖是用四叔的五保费买来的。当父亲把五保费给四叔时,他坚决不要,以为是父亲的,况且他在幸福村种地所得加上大队补助的粮食也足够用的。其他苇箔等材料是表爷爷提供的,春天盖屋的时候,表爷爷不但推来了苇箔,还带了几个本家的人来帮忙打土坯。
就这样,父亲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新房子,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1'屋门外面的一米多高的小门。
第十二章
新房刚刚搬进一个月,我就出生了。这一年是1968年5月1日,阴历四月初五。
太阳红彤彤,从降媚山东欢快地升起;春水潺潺,绕使狗河蜿蜒缠绵。新房大院,满眼新绿,树影婆娑,尽梧桐鹊喜。早上七点左右,新上任为生产队队长的三叔吹响了上坡的哨子。“嘟!嘟嘟——嘟!嘟嘟——”父亲放下饭碗刚要扛起锨走,母亲喊肚子疼。
“怕是要生了!”母亲抱着肚子往炕上走。
“大婶子,大婶子。快来!”父亲把锨一扔。
“快,把炕烧热。”父亲急急地把接生婆接来。
“哇——哇——”惊起梧桐一树鹊喜,引起梁檐新燕呢喃。
父亲抱着瘦瘦的我,蘸了点红糖水喂我,脸像墙角盎然绽放的蔷薇花,皱纹顿时少了许多,平展了许多。37岁的嘴从没有像今天伴随着我的到来而裂的那么自在,那么恬美,那么幸福。
父亲给我起了个乳名“福收”,寓为“福祉多多,尽收一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细雨霏霏,隐隐约约,缠缠绵绵,似有若无,如泉流之哽咽,如朦胧之缥缈。依依降嵋山下,一个中年人用手推车推着一个妇人急急地赶路,妇人手中抱着一个六个月的孩子,哇哇哭着。母亲娥眉紧蹙,心口疼得她不断呻吟着。她边哄着孩子,边用手掀开大襟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小手抓挠着母亲乳房,用力吃了几口,安稳了没一会儿,不久又哇哇大哭起来。为了保持车身的平衡,车子的另一边放了一块石头。
“孩子老是哭,没奶水了。”母亲叹着气。
“你在车上坐稳了。”父亲突然放下车子,向路边跑去。手推车前高后低,母亲身子尽量前倾,看着父亲一溜烟跑进了一块地瓜田,急急地用手刨了一会儿,扒出一个地瓜,用手把土拢好,旋即回来。
“快吃!别让人看见。”父亲用衣服擦了擦泥巴,抬起车子大步快走。
“这次去潍坊看病,一定能看好,你不要着急。”父亲把手推车放到李香臻大姑家里,领着母亲坐上了去潍坊的汽车。
对于60年代末出生的人来说,饥饿还是驱赶不走的。我生下来几个月,一直就没的吃,母亲奶水很少,我经常饿得哭,父亲急得直搓手,没办法。偏偏这时,母亲病了,老是心口痛,父亲抱着我领着母亲去了镇医院、县医院,都无济于事。无可奈何之下,父亲领着母亲去了地区人民医院。
“你这病是坐月子落下的,从中医讲是气急攻心,我给你开点草药,你们自己回去抓,西药太贵,还不一定管用。”一位姓范的大夫和蔼地对父亲说。
回来的路上,破旧的老客车在土路上像老牛爬一样,“突突突”地冒着烟却没劲,像个拖拉机。父亲拿出仅剩的两张煎饼递给母亲。
“把孩子给我,你吃吧。”父亲说。母亲一片片地掰着,慢慢地在嘴里咀嚼着,咀嚼着生活,咀嚼着人生。
“哇——哇——”父亲手中的我饿得直着嗓子哭。
“给我。”母亲抖了抖衣服上的几块干煎饼,拣起塞进嘴里,把剩下的煎饼递给父亲,接过孩子,把大襟衣服下干瘪的乳房塞进我嘴里,我像小兔子急急地咂着,没咂几口,又哇哇哭起来。
“唉!好孩子别哭,很快到家了。”母亲用手轻轻地摇着我。
“你先吃点吧,我抱着孩子。”父亲急急地搓着手,恨不得自己身上有奶喂给我。
“孩子是饿坏了吧?”同车有三个妇女,一个好心地问。
“是啊!”母亲本来就心口痛得难受,我的哭更使她心痛不已。“把孩子给我吧!”其中一个妇女说。
“大妹子,太谢谢你了。”母亲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递了过去。那妇女接过孩子,解开衣服,我像心领神会,趴在那母亲的怀里就没命地吃起来。
“我奶水也不够啦,兰芳,你来吧。”那妇女为难地说。另一个妇女接了过去。
“大妹子,您是哪里的?我是安丘的,这次去潍坊和孩子她娘看病,真是太感激你们了,她娘心口疼,本来奶水就少。”看着热心妇女给孩子喂奶,父亲眼圈红红的。
“我们是昌乐的,别客气,这年头,谁家日子都不好过。”那妇女边哼着儿歌边哄着我说。父亲知道,昌乐是安丘西边的一个县,以产蓝宝石出名。
后来,父亲告诉我,重复地告诉我,那是我吃得最饱的一次。我不止吃了那个妇女的奶,还吃了另外两个妇女的奶。
回来后,母亲的病治好了,我一直在那个只为求生存的年代慢慢长大。多年后,手攥着温润凉爽晶莹的蓝宝石石头,回忆着那个连平淡都算不上的故事,感激着那三个在我饿得不知饿滋味的时候把我喂饱的乳娘,我的心隐隐地作疼。人如玉石,那么平淡的一次喂奶,使我看到了玉石般雅洁的人品,教给我做人的真谛。
1972年腊月二十七晚上,我4岁那年,已能够清晰地记着母亲在炕上生我弟弟痛苦却幸福的样子。那天早上,我沾了弟弟的光,破例喝到了一碗放着红糖的玉米粥。
童年像降媚山上甜甜的甘枣,直沁人心脾;童年像降媚山上酸酸的山枣,酸得牙都不敢咬东西;童年像房前爷爷留下来的老树上未成熟的柿子,尝一口,涩涩的麻麻的,舌头上像抹了一层带着怪味的东西;童年像老槐树上未淘净的槐当啷,咬一口淡黄色的果肉和种子,带着一股很重很重的苦味。童年的生活,带着各种色彩各种味道,就像降媚山上使狗河边老槐树下那春天的盎然、夏天的斑斓、秋天的多彩、冬天的凛冽。
春风几度来,桃花笑春风,年年灿烂羞鱼惊鸟,年年惹尽春光百花嫉妒。千朵浓芳绮树斜,嫩蕊清香留芳菲。寂寞蔷薇,花香袭袭,丛丛簇簇,馥郁芬芳,心醉得心疼。童年的春天,我几乎都在重复一样的生活: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一把铁铲把,赶着一群鹅,在田野、丘陵、河边漫步。小鹅还没长全翅膀,白白的,一副可爱憨态,慢吞吞地边吃边走,经常惹我树条子爱恋地轻抽,时间长了,鹅都和我做了朋友,吃饱了,打着饱嗝,食道里的草沿着脖子攀缘而上,一直到嘴边。鹅群偎依在一起,嘎嘎地陪着我在原野欣赏无限自然,伴着我在百草花中打滚。放鹅的时候,我闲不着,寻找着那些兔子可以吃的东西,什么墩草、野茄子、苦菜、灰灰菜、野茅草等,都可以挖。那野茄子,还顶着紫蓝色的花,玲珑翠滴,煞是好看;野茅草,花没开的时候,嫩嫩的,甜甜的,可以把它的嫩茎拔出来,放在嘴里咀嚼着,甜丝丝的。顺着河沟,经常赶着鹅在使狗河边接受沐浴。妇女们手持“胍子”,梆梆地敲打着衣服,边啦着呱。什么谁家的兔子下了几只,谁家男孩和一个女孩好,竟然怀了孕,谁家的刚刚下的猪崽奶不够吃的……
除了挖野菜,为了搞足够的兔料,还得经常像猴子荡秋千、猿攀树梢一样爬上刺槐、杨树,折些树枝子扔下来拿回家。那刺槐浑身带着长长的刺,一不小心就扎着手脚。有一次一个长刺针扎进了脚心,疼得我龇牙咧嘴地拔出来,血吧嗒吧嗒滴着也没管伤口。两天后,突然腹股沟肿大,高烧乱说胡话:“我是华国锋!我是华国锋!”那时“四人帮”刚刚下台,华国锋刚刚上台,文革遗风甚厚,阶级斗争形势依然严峻,把父亲唬得不得了,况且有了四叔发高烧这样血的教训,赶紧请来赤脚医生高守义。以后才知道那是由于淋巴结感染肿大所致。爬树折树枝子最可怕的是刺槐和杨树上的一种薄薄的扁平的浑身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细毛的虫子,也有油条状圆形的,当地人叫“双母”。那东西身上的毛,一旦粘身上,除了手心钻不进去,只要带汗毛汗腺的地方,都能顺着进。那毛上可能带着一种毒素,钻进以后起一个结核菌素试验那样的白色的疙瘩。那个疼啊,疼得叫娘,疼得叫爹,疼得觉都睡不着。我们土法治疗就是把泥巴和好放在那疙瘩上,待泥巴干了,慢慢地揭下来,这样通过泥巴可以把虫子毛拔出来。爬到槐树上除了折树枝子喂兔子,还有一个收获就是捋那些香香鲜鲜嫩嫩甜丝丝水灵灵的槐花。四月、五月,降媚山上,使狗河边,白茫茫的,到处是槐花,一团团,一簇簇,一串串,一枝枝,一树树,琼珠玉坠挂满树,晶莹剔透,素雅清白。雨后,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如少女梨花带雨泪汪汪的惹人怜惜。到处是槐花沁人肺腑的香气,放蜂的不失时机地来到故乡,搭起帐篷,把一箱箱蜜蜂摆好放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嗡嗡的声音,随处可见那些小生灵。采下来的槐花,可以生吃,鲜鲜的味道,也可以熟吃。母亲洗干净放在一个高粱秆编的“芊子”上面凉干,拌上面粉猪油,放在锅里蒸熟,或油煎食用,味道香甜,难以形容。
与槐花相似吃法的就是榆钱了。斜阳碧水,榆钱如云;庭院深深,珠珠串串;榆叶浅浅,横竖斜出,翠绿掩映。爬上榆树,探前望后,远的或用手从枝的主端捋到枝尾,或干脆连树枝折下来;近的可以探头用嘴横着吃下去,把珠珠串串吃个够,粘粘的,嫩嫩的,鲜鲜的。树下面翘首跳跃的是不会爬树的伙伴和胆怯的小女孩,我英雄似的把条条榆钱枝天女散花扔下来,他们雀跃着,随飘动的枝条在春天里奔跑着,任脆铃般的童音在春天荡漾着,任无限的童趣在春天里喧闹着。
赶着鹅,挎着篮子,背着树枝子凯旋归来,把鹅圈好,把草撒进兔井里,低头看着他们轻微地“咯吱咯吱”吃着,好惬意。最有意思的是母兔生小兔子。母亲看着兔子急急地扒着笼子或双爪烦躁地刨洞,就把邻居奶奶的雄兔抱来让他们交配。那时没有铁丝编的兔笼子,大哥领着我们挖深宽一米多的井子把兔子放在里面养着。兔子怀孕后在里面就地掏洞,给她的宝贝做窝。母亲在里面放些软和的破棉花和干草,兔子偷偷地衔进卧室把她临产和小兔铺的和盖的都准备好。大约40天后,大哥根据母兔挖洞的方向,判断洞的深浅和距离,领着我们用镢慢慢地把土层刨开,快刨到卧室的时候,轻轻地拂去上面的土层,露出软软的暖暖的草、破棉絮和兔毛做成的窝,大哥轻轻地把手伸进去,不一会儿就掏出一只闭着眼睛光溜溜的小兔子。我好奇地争着向前把小胳膊伸进去,脸都贴着地面了,还是够不着那兔窝。姐姐把我拉开,也把手探进去。肉滚滚的小兔一个个掏出来,母亲确信没有了后,就用一个“院子”把小兔盛着盖好注意保暖,每天定时把母兔抱出来给小兔喂奶。毛茸茸的母兔温顺地趴着,我们一边把小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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