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一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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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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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看父亲回来了,问清楚老爷爷那边的情况,倒也放心了。

过了几天,父亲还是恋家,不想再去安丘了。爷爷见劝说不动父亲,就用巴掌打我父亲。父亲看挨打了,围着磨转,躲爷爷的巴掌。

“小子,不是我不让你在家,你在,家里实在是不够吃啊!”爷爷一边围着磨追他,一边叹气。

最后父亲拗不过爷爷,还是去了安丘。到了城西教堂,父亲发现老爷爷不在那里了,就问那长老。据父亲叙述说那叫长老,我也搞不清教堂里什么职位是长老,大概就是教堂里负责监督的人。长老说:“那老人去新民会'2'了。”

父亲到了城南,找到日本鬼子成立的“新民会”,门口是持有三八大枪的哨兵,好在哨兵对父亲这样的小孩也不过问。进去后父亲在一个阁楼上找到了老爷爷,老爷爷正在午睡。

父亲把老爷爷喊醒,老爷爷一看父亲来了。

“孩子,饿了吧?”老爷爷赶紧拿出一个米饭团子给父亲。

父亲说那是他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吃大米,吃大米团子,刚着好吃(很好吃)。父亲于是又跟着老爷爷在一起混吃的。

“老爷爷,你为什么不在教堂里了?”老爷爷没有回答,是不是与他晚上出去发反日传单有关呢?他也不敢肯定,不过日本人倒真没拿他怎样。

有老爷爷在这里给鬼子干活,村里安稳多了,日本鬼子倒是很少骚扰我村,不管怎么说,乡亲们总算还是有点平安。

据史载:1939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日拂晓,驻县城日伪军扫荡西南山区,在辉曲村杀害群众7人,烧毁房屋20余间。五六月两次进山扫荡,闯进李家沟村杀害群众6人,烧毁房屋500余间。腊月里,日军飞机又轰炸李家沟,炸死两位老人,炸毁房屋10余间。日本鬼子进山扫荡,我村是必经之地,有老爷爷在,村里倒没有受到鬼子蹂躏。因为这些鬼子都是安丘来的,他们都知道这村有一个大画家。

老爷爷是1940年回村的,再也没去新民会给鬼子做事。老爷爷是老了,瘦骨嶙峋,举步维艰。他知道为什么老得这么快,他又巴不得这样,不用给鬼子做事了,不管怎么说,他是暂时从日本人那里解放了。但他颤抖的手没法再泼墨挥毫了,只能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看着斜阳残草,听着蛙鸣蟀叫,看着那降媚山上飘着膏药旗的碉堡,沉思在老槐树下。

“仕昌啊,你不能这样,你能看着那东西在我们祖宗的山上飘吗?”他告诉大爷。大爷心里很明白。

老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李效文,一个是李效德,都是憨厚老实的庄户把式。效文有一个儿子叫李仕光,效德只有一个女儿。仕光和父亲年龄差不多,但没有继承老爷爷的秉性,孟久老爷爷的学问和绘画才能也没有得以相传。老爷爷最器重的还是我大爷仕昌,虽然不是他亲孙子。

没想到,老爷爷对大爷嘱咐的话,竟是遗言,等着大爷去完成。

几天几夜后,老爷爷就听到了家里梧桐树上乌鸦在凄厉地叫。“乌鸦头上过,无灾必有祸。”《诗经·邶风·北风》曰:“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我们当地有个风俗,有乌鸦或猫头鹰叫是很不吉利的,是要死人的预兆。

老爷爷死的时候是1940年的春末。死前,他在大爷仕昌和亲孙子仕光的陪同下,留恋地看了这生于斯养于斯又将终于斯的山清水秀的秦戈庄。降媚山上,随风懒洋洋飘着的膏药旗,还在竖立着的碉堡,像在强奸大好的河山。山上山下,沟河岸边,槐花白花花的,沉甸甸的,飘着浓浓的郁香,不少妇女正领着孩子用一个长长的杆子绑上铁钩子来采摘槐花,回家后拌上点面,在这时候是最好的果腹食粮了。香香甜甜的槐花,不知救活了多少挣扎的生命。沿着山涧小溪,迂回而转,老爷爷看了看自己的几分水田,那是他留给两个儿子效文、效德的唯一的田地,小麦已在灌浆拔节,青绿绿的,张扬着白色的小花。周围的果园,苹果树亦不失时机地绽开着白色的小花,朵朵如浮云。

“仕昌,我记得元代密兰沙有一首《求仙诗》:

刀笔相从四十年,非非是是万千千。

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牙笏紫袍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水在天。

唉!我没过上自己想象的生活,老来像个汉奸一样竟然为日本人做事,虽不得已而为之,但心中实为难受啊!不管怎么说,我还不是汉奸,我还为抗日做了点事情,日后如有不测,你们拿抗日传单与我左手字迹相对。”

5月6日,老爷爷平静地驾鹤西去,死的时候高大的身躯皮包骨头,干瘦干瘦的。死前半个多月,几乎汤水不进,一喝就吐,喉咙里像有个东西。效文找了个神婆子,神婆子一看,说:“心内郁结,气火攻心。到河里捞几条活泥鳅吞下去,或许管用。”

效文按其说照做,老爷爷吃下去有所改善,能稍进汤饭,但过了几天反而加重了。

“我们李家历来贫不为下,你们好好保存我的画,希望有人能继承我业,画不要入棺。”老爷爷撒手人寰,享年76岁。

一家人都围在老爷爷面前送终,效文痛哭流涕。按照我们当地风俗,我亲爷爷效何立即在老爷爷炕前烧已准备好的纸钱,称为“落气纸”,并在老爷爷身旁点一盏油灯,称“长明灯”。我亲老爷爷孟斗安排效文、效德为老爷爷沐浴净身,当地叫“前三后四”,即用湿毛巾在老爷爷胸前抹三下,背后抹四下,穿戴寿衣寿帽,并在老爷爷右手放入一根棍棒或柳树枝,上串一烧饼,称“打狗棒”。覆衾老爷爷身上,脸上则覆盖白布。

我亲老爷爷孟斗让效文、效德、效何、效亮几个先凑钱根据戴孝的人数买三丈白布,主要戴孝的人包括子灵老爷爷的儿子效文、效德,我亲老爷爷孟斗的两子效何、效亮和他的六个女儿,效文之子仕光、效德之女文兰,效何之子仕昌、仕途、仕隆及两个女儿,效亮之子仕能、仕德及女儿香臻,其余亲戚、邻居根据近远只用白布裱鞋。同时派邻居街坊根据已经拟好的名单四处去报丧。

孟斗老爷爷又安排大伙把大老爷爷从炕上移置房中门板上,用瓦垫头,头前置一长明灯,一家人悲哭不已。

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不过是普通的榆木棺材,老爷爷一生节俭,对此生前就不要求。按照风俗,一般摊尸半天到三天不等,但一家人都在了,人就可以“大殓”入棺了。孟斗老爷爷指挥一家人将大老爷爷抬入棺材内,由门板移尸棺内,以黄土、石灰、炭屑、雄黄、衾、褥被、鸡鸣枕、脚炭垫底,再以衣着充实棺内,以防尸体移动,再盖以红被。效文、效德手持铁锤,哭喊着:“爷啊,你躲钉啊!……”

5月7日,效文、效德为子灵老爷爷在屋内守灵,其余则在院内铺上柴草,进行跪拜守灵。

守灵三天期间,远近邻居、亲戚根据自己情况或买上几刀烧纸,或送上人情钱。孟斗老爷爷专门请村里德高望重的高老头记写人情账。

门口置一大鼓,凡拜见子灵老爷爷灵位的人一走进大门,便由击鼓手“咚咚”敲着锣鼓(男宾敲鼓,女宾敲锣),拖着幽幽的长音高喊:

“迎接客人喽!”

所有在院内的本家便哭着跪拜迎接拜灵的人。古老的风俗在那时是很虔诚的,大人小孩都要表示出自己失去亲人的悲痛心情,不像现在简化的丧事或请人哭灵。客人进入屋内三拜一叩,徐徐退出。

敬重老爷爷的很多,整个三天,大院香火缭绕,哭声震天。

子灵老爷爷的坟墓选在村北使狗河蜿蜒流经的一块扇形平原上,那里一年四季不旱不涝,为村里上等良田。修坟的是村里最敬重老爷爷的高文三和郑之龙两个窑匠,他们年轻时都得到过老爷爷的指点。按照孟久老爷爷遗嘱,坟墓非常简单,只在墓内挖了两龛,置长明灯两盏,字画一律未放。

晚上,由孟斗老爷爷领着,来到村西的路口,把子灵老爷爷的衣服披在预先扎好的纸马上,送老爷爷的灵魂去向西天。

5月8日是出殡之日,请了夏坡东南庙妙真道士做斋,为老爷爷开路,并致祭文:

呜呼!哀子灵之灵魂兮,叹华露之短暂,观造物之生人兮,赋七尺之昂藏,数修短其有定兮,虽百年如梦黄粱。惟典型之尚在兮,流千载之芬芳。俄骑箕而仙逝兮,共怅少微之掩芒。灵引忝叨于末谊兮,能不恻然而悲伤。惟大人年高而德昭兮,有令名更有令望。自少多才而多艺兮,由资禀之纯良。泼水墨之天地兮,善丹青而流芳。叹狐奔而兔逐,恨狼竞而鸱张!忍辱于倭寇之蹂躏兮,精忠不忘报国。养性情于恬淡兮,看破世态之炎凉。敦孝友而重信义兮,知持身之有方。呜呼!山颓木坏兮,郗觑彷徨。瞻灵帏而兴嗟兮,思道范之难忘。德徽终古其不朽兮,九泉含笑而犹有余光。呜呼!罄南山之竹而书无情,决东海之波而流恨难量。君之名,与天地同大;君之德,与日月争光。呜呼痛哉!伏维尚飨。

棺木由八人抬着。参加送丧的人每人手执缠有烧纸的柳木棒,丢着纸钱(俗称“买路钱”)。效文作为老大,理为第一继承人,由一本家兄弟手执陶瓷盆,内装守灵三天来攒下的灵灰,路经村北十字路口时,摔碎陶瓷盆,以示衣钵继承。儿媳亦披麻戴孝,男左女右,拖住棺缆(力绳),俗称“拖丧”;亲友、宾朋戴白送灵于后,徐徐向墓地进发。棺停墓穴旁,先用稻草烧墓穴,谓之“暖井”,棺木放在墓穴后,效文先撒一把土,然后土工填埋,堆成新坟。

三天后,效文又领着一家人去墓地上坟添土,称为“复三”“复山”或“复土”。

丧事过后,效文把老爷爷的几十幅上等画一一装好,不再市卖。为了妥善保存,他在自己宅子里逛来逛去,最后把老爷爷房间窗子横梁上面挖了个长方形的龛,把画连同老爷爷当年写的一些反日传单放进去后又重新用泥巴白灰封好。还留有一家谱,效文将其放入内房墙夹层,以遵遗嘱,传之后人。

老爷爷死去,大爷仕昌尤其悲伤。本来下学迷茫彷徨无人指点,唯有老爷爷书香开扉起牖,可他这一去,山河乱世,大爷能不心悲惨痛。

老爷爷的画和家谱躲过了日本鬼子,躲过了国民党,到后来却没有躲过“破四旧”运动。这是后话。

'1'一种个头很大的草绿色的蚂蚱。

'2'新民会,起源于抗日战争时期,是日本帝国主义在华北沦陷区建立的一个反动政治组织。

第三章

七月的太阳像个火球高高地挂在西边就是不肯落山,烈火一样烘烤着大地,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显示着它的威力。天空中飘荡着焦煳的气息,似乎布满了无数个由炭火组成的细微颗粒。空气在沸腾,仿佛只需一根燃烧的火柴,整个宇宙就会在顷刻间爆炸。入秋以来,昌潍平原未见半粒雨,每天就是遭受太阳的干烤。爷爷仅有的一亩地,小麦收上来后,第一次种的玉米,即使爷爷每天挑着罐子,每一株用勺子分那么一点点水,倒下去“吱啦”一声,水变成了烟。玉米终于没有熬得住太阳,一棵棵30公分高便成了干高粱秆。

山东历来就是十年九旱。最厉害的一次是乾隆十年(1745年)农历七月十九日,潍县北的渤海发生了一场罕见的海啸,狂涛恶浪不知毁坏了多少粮田、村庄。海水倒灌,又引起潍河洪水泛滥,致使瘟疫流行。第二年八月开始又出现了罕见的旱情,庄稼颗粒无收,因而潍县出现了“人相食,斗粟值钱千百”的悲惨景象。当时郑板桥做潍县县令,写下了《逃荒行》:“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他在《思归行》中写道:“山东遇荒岁,牛马先受殃。……杀畜食其肉,畜尽人亦亡。”感叹“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并采取“先斩后奏”的方式,未经上批,开官仓赈灾,救灾民于水火。

在父亲的记忆中,家里、地里,乡亲们能吃的都吃了,野菜没有了,草没有了,树皮剥了。人成了羊,山上沟边河沿,什么苦菜、蒿菜、耳朵菜、马扎菜、麦蒿、蕨菜、芦蒿、菊花菜、马兰头……狗尾巴草、毛耳朵、灯芯草、鸡毛友、芦苇根……梧桐树、柞树、楸树、柳树、杨树……都成了人们的猎物。人不再有什么更高的追求,目标就是填饱肚子,不饿死人,这就是最高追求了。父亲天资很好,可惜在夏坡只上了一年学,天灾人祸,学堂也解散了,但他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把过去口述给了我。

“每个人就是饿,喝饱了野菜的肚子老是感觉不饱。你看我那时才9岁,那大汤碗我一气喝5碗还是不饱。”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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