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爷爷对奶奶说。
“彩虹。”爷爷对大娘说。
“咱就这命啊!老天爷不公平啊!我们面对现实吧,谁也别瞒了。怎么想,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难都挺过来了。”爷爷说。
奶奶和大娘怔怔地看着爷爷。
“呜呜……老二已经打听清楚了,仕昌三月十九打潍县时被打死了。那天晚上我梦着他就不对头,提着个黑黝黝的冲锋枪来见我,啥话也不说,≮我们备用网址:≯冷冷地看着我。呜呜……”爷爷还是压制不住内心的苦楚。
“呜呜……瑜啊,我的儿啊,你叫娘怎么活啊!”奶奶像被晴天霹雳一惊,刚哭了一声,就背过气去了,大娘哭着赶紧和爷爷、父亲掐奶奶人中,敲打奶奶后背,折腾奶奶胳膊和腿。过了一会儿,奶奶缓过气来了,号啕大哭老泪纵横,大娘号啕大哭凄泪涟涟。一个老年丧子,一个中年丧夫,悲痛之情,难以言表,直惊得老树呜咽,浮云悲泣,飞鸟断魂,走禽哀鸣。
四爷爷和四奶奶闻听,也心疼不已,好言相劝爷爷奶奶和大娘。
爷爷流亡回来,身家未安,片瓦未留,寄人篱下,委曲求全,误播四时,勉强春耕,惊魂未定。大爷此时偏偏死去,平地炸雷,雪上加霜。屋漏偏遭连夜雨,祸不单行接踵至。真道是:“江湖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这个春天,一春的黑暗,一春的忧伤,一春的痛苦,一春的悲哀,即便化作春天都是泪,亦留不尽,诸多悲,许多愁。
夜里,奶奶还在悲泣。已经两顿没吃饭了,生活已经把奶奶折磨得疲惫不堪,大爷的死使奶奶更加憔悴,那孱弱的双肩,颠动的小脚,已载不起这许多愁,许多悲。
“孩子,以后日子怎么过啊?”她搂着大娘低声叹气。
“娘,你吃点睡吧。人死不能复活,兵荒马乱,谁能料到啊?”大娘虽这样安慰着奶奶,一直禁不住悲伤痛苦。大爷一死,把她以前的一切梦想、幻想都打破了,多少长夜黎明,她憔悴盼望着大爷,不管怎么着,总还有个盼头啊,这下成了寡母孤儿怎么过啊?
“孤灯挑尽未成眠,耿耿星河欲曙天。”大娘一坐又是天亮,以前也这样坐,但已是前后两种心情。以前是西风凋碧树高楼望断天涯路寂寞渴盼,二分眉黛几分愁倚窗临槛总成痴,欲向素娥寄所思;现在是旧人驾鹤西去不复返空留悲愁于孤身,心中渴盼成梦幻伤心无穷接连山。大娘真不知道以后怎么活。
春天来得快走得也快。姐姐换了单衣能在大人的搀扶下学着挪步走路了,生活的艰难流离没有阻挡住一个生命的顽强拼搏,姐姐虽然经常跟着大人挨饿,但还是胖乎乎的小脸,鼓嘟嘟的小嘴唇,略带黑色的嫩嫩白白的皮肤,咿咿呀呀的,和大人一起与磨难抗争着。
一向柔弱老实唯唯诺诺的爷爷经过历次磨难反而表现出了他的果断和坚定的一面。
“渠她娘,我昨天去你娘家和你大大(爸爸)商量了,让他再物色一户人家,你另嫁人吧!我们李家也亏负你了。”爷爷说。
大娘不作声。大娘也明白,不再嫁人是不行的,自从庄里人知道大爷死后,奶奶和大娘住的屋后半夜经常出现一些光棍的狐鸣狗叫,气得四爷爷光着膀子出来跺着脚大骂,那骂声里不免渗出对爷爷一家在这里给他带来的烦忧和苦恼。
阴历六月十三日,正是当地传说的刘山爷爷的生日,很多迷信的老人带着香火进山上香乞求平安。奶奶破例今年没去,因为今天大娘的娘家人要来接大娘回去了。太阳朗朗的,雄蝉起劲地叫着,向雌蝉施展着自己的求偶能力。梧桐叶子在阳光烤射下连同树下的黑狗都恹恹地无精打采,像冲锋几次没有成功的士兵再也没有劲头发起下一轮冲锋了。大爷的丈母爷、丈母娘都来了,特意借了一个驴车。
“孩子,来了两年,也没享到福,净跟着受了些苦。对不住了!”爷爷说。“回去找个好人家,别再受这些苦了。我舍不得你们娘俩走啊!这一走,我想孩子怎么办?”奶奶挽起袖子擦着眼泪。
“大哥,大嫂,让彩虹抱着孩子常回来看你们。”大爷丈母爷说。
“爷,娘,我走了。”大娘幽幽凄凄地说。
“让我再亲亲我的孙女。”奶奶把姐姐抱过来,真不想再撒手。
五里一徘徊,十里长相送。毛驴“”缓慢地走着,爷爷、奶奶、父亲一直送到村东头外出村三里路,仍依依不舍。
“大哥,大嫂,回去吧!”大娘“大大”说着,用杨树枝子抽了一下毛驴,毛驴加快了速度。
爷爷、奶奶、父亲目送大娘和姐姐,一直到慢慢走远,消失在茫茫原野中。“呜呜……人家走了是不会回来啦!我的苦命的孙女啊!”这时,奶奶强忍着的痛哭“哇”地一声吐出来,惊得路边槐树灌木上几只正欢叫的蝉“吱——”仓皇飞离。
秋天到了,爷爷实在不能忍受四奶奶的白眼了。四爷爷四奶奶想赶爷爷一家走,又不敢明言,只能指桑道槐,旁敲侧击,说些风凉话。
“唉!她大婶啊,你看俺这么多柴火就是没地方放,一下雨,我割的这些草就白晒了。”四奶奶一边抖搂着她上山割的草一边和邻居高守德家说话。
“放你家西棚啊!”高守德家里说。
“唉!不是我二哥一家人住着吗?”四奶奶再说。
“也是,你二哥不住你这里住哪里啊?”高守德家里说。
四奶奶无话说。正好家里养的黑狗在草边侧着身子翘着腿半闭着眼睛惬意地撒尿,她把挑草的铁叉子没好气地一下子扔在狗身上,打得狗“吱吱”叫着跑开了。
随着绿豆的收获,爷爷一家的生活逐渐好起来,特别是夏天、秋天田野上、山里面野菜野果多,加上点粮食就能掺和着吃。为了生计,爷爷看要饭是不行的,就把一部分绿豆去集市换成黄豆和父亲做豆腐,豆腐坊就在自家的老宅,上面搭一块破苇席,有自家现成的磨,就可以做豆腐了。爷爷把换来的黄豆泡上两三个小时,打碎成豆糁。奶奶用一柄大勺子把豆糁填进石磨的小孔里,爷爷和父亲轮着推。有时爷爷忙了,奶奶一边填一边推,那盘原始风韵的石磨,在那绵绵不绝的嗡嗡声中,研磨着生活,研磨着饥馑的岁月。不一会儿,从石磨四周流出了白色的豆腐糊糊,豆腐糊糊流进石磨下面的一个小瓮里。磨完后,奶奶把石磨四周的豆腐糊糊用刷子刷到了瓮里。一切收拾妥当,奶奶把烧好的水一瓢一瓢地舀进瓮里。爷爷拿来一个纱布口袋,还有一个起过滤作用的木制工具,我们当地人称“罗把子”。“罗把子”支在锅上,爷爷从瓮里舀出已搅拌好的豆腐糊糊放进纱布口袋里,然后在“罗把子”上开始使劲挤压纱布口袋,就像揉面一样,使劲地挤着口袋,豆汁“哗哗”地流进锅里,口袋里只剩下一些豆腐渣。把豆腐渣倒进旁边的盆里,再继续挤豆汁。奶奶再点火把豆汁煮开,由爷爷点原浆。做豆腐大都是点卤,主要是点盐卤或者石膏,盐卤主要含氯化镁,石膏是硫酸钙,它们能使液体豆汁很快地凝结到一块儿,变成白花花的豆腐脑。点原浆和点卤是一个道理,只是成分不一样。原浆是爷爷自己制作的,把豆汁放进密封的瓦罐里闷几天,便会发酵,如此便成了原浆。点原浆做成的豆腐要比点卤做成的豆腐更为鲜美香嫩,因此,爷爷做出的豆腐细若凝脂洁白如玉,口感细腻绵滑清鲜柔嫩,口味独特。最后,爷爷拿来豆腐筐,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滤水。把豆腐包铺在豆腐筐里,把豆腐筐放在一口瓮上,然后把豆花舀进豆腐筐里。豆花里的水哗哗地流进大瓮,豆花也在豆腐筐里越积越多,渐渐形成一大团。等到把所有豆花都滤去了水,把豆腐包盖在豆花上,再将其按压两至三遍,这样,一锅白花花、香喷喷的豆腐便做出了。一般由爷爷敲着清脆悦耳的梆子串街卖。留下豆腐渣一家人吃。
为了修缮老宅,爷爷用二斤豆腐二斗谷换了本村李成业两间房子材料,又和父亲、三叔一起在家西南空地上“拓墼”垒墙,连点麦秸草都没有,父亲和三叔只好用锄耨点青草掺上,才把“墼”拓起来。这样老宅子基本上糊弄着盖起来了,连扇门都没有,更不用说窗子。父亲上山割了些高高的山山草,上树砍几根粗一点的杨树枝子,做成一个四方框,用绳子在木框里面一道草一道草勒紧,做成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草门固定在门口就算是屋门了。
“爷,这屋是弄好了,院墙怎么办?要不我们几个去山上捡板石垒墙?”父亲问。
“别用板石,不牢固。你去你四叔那里借一部分麦秸和麦秸草,等我们麦子收了再还他。”爷爷说。爷爷说的麦秸是小麦收获后专挑那些长势壮麦秆长的用镰刀割去麦穗头,晒干后用来编斗笠盖屋作瓦用。
“老二啊,我麦秸也不多了,麦秸草你随便用,都垛在门口。”四爷爷说。“效亮,我轧的麦秸没有几个了,你给老二五个吧。家里每年就那么点麦子,能轧几个麦秸。咱家的屋下雨就漏,还要用几个补一补。”四奶奶白了一眼四爷爷。
四爷爷没有说话,领着父亲来到西厢屋。父亲一看,还有二十多捆哪!
“老二,你先拿十个吧,不够再找我来拿,别让你四姨看见,看见了又朝我嘟嘟。”四爷爷说。
“四叔,五个就差不多,就是拾掇个墙,用不了多少。”父亲提了五捆。
“实啊,你摘下那两页门板,用麦秸草和好泥,喊你三弟五弟一起帮忙,把咱家的院落墙打起来。”爷爷说。
清凉的秋日,斑驳地筛过黑老的柿子树,撒在树下几个忙碌的身影上,爷爷、父亲、三叔、五叔汗流浃背,有的弄土,有的挑水,有的撒麦秸草,均匀地把麦秸草和土和好。
“老二,来,找绳子把门板拴好。”爷爷说着,用镢平去原来的断墙残垣,露出完整的石头地基。
父亲找来绳子,在地基上支起两页门板,用绳子把门板固定好,三叔、五叔向里装和着麦秸草半干的土,父亲用一个石头大锤均匀地把土夯牢,弄满一个门板,再重新支起夯制第二块土墙。
“老三,你二哥在上面夯墙,你随后用‘胍子’'1'把墙皮夯结实。我和你五弟装土。”爷爷说。
“好,爷,我来。”三叔挥起长长的大木板“胍子”,“噼里啪啦”地均匀地敲打着墙面,如新年燃放的单个大爆竹。
打墙用了三天时间,爷爷抽着烟,眯缝着眼,看着自己的杰作。厚厚的接近两米高的土墙,散发着新鲜的泥土和麦草香味,经历了流亡之苦,终于又在自己的老窝圈起了新家,如今又采用最原始的办法建造了自己的院墙,他心里由衷地升起一股欣慰。
凉爽秋风习习,翩翩大雁凄凄,厚厚的土墙没多久就在瑟瑟秋风中干透了。
“老二,你泡几个麦秸,今天我们俩把墙头拧起来(用麦秸草当瓦把墙顶遮起来),免得下雨淋湿了墙。”爷爷说。
父亲找了口破缸,倒满水,把从四爷爷那里要来的麦秸放在里面泡透,拿出来空着水,再泡下一个。
爷爷提着一个“交叉”'2',准备踩着一个凳子爬上墙去。
“爷,我在上面编麦秸,你在下面给我递着。”父亲说。
爷爷犹豫了一下,“还是我来吧。你总是不如我拧得结实。这土墙啊,不顶雨泡,有这麦秸盖着,就没事了。”爷爷爬上墙,坐着“交叉”,倒退着开始左右交叉着拧着麦秸草。不一会儿,墙头上便出现了一道淡黄色的整齐的麦秸做成的瓦,像大雁的翅膀向两边探伸着。
“你说,渠现在怎么样?”爷爷加了把草,狠劲一扭。
“孩子该会走了吧?”父亲又解开一个湿漉漉的麦秸捆,抖了抖水渍。
“唉!也不知那孩子怎样了?苦命的孩子!”爷爷叹了口气。
秋末,屋顶上已经开始挂着白白的草霜了,用“墼”垒的屋干得差不多了,爷爷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从四爷爷家搬出来了,他破例买了一挂鞭,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爷爷把流亡以来和半年来的破衣坛罐搬进了新收拾的算个家的家。人一进来,整个院子就显得有生气了,爷爷把地面杂草清除干净,每天起来打扫院子清扫梧桐落叶,剩下的“墼”还以草做顶盘了个囤,可放杂物。爷爷往年栽种的一棵“地瓜花”经过国民党的大火劫后余生,更加生机勃勃,挺着高高的高粱一样的身材与屋檐齐高,檐下几朵牡丹那样的花头火红火红的在秋天傲然开放,给这个清贫的家带来了无限生机与活力。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家人在这个里外一样冷的屋子里瑟缩着勉强挺着1948年的冬天,但总比流亡居无定所强多了,总是有个家了。进入腊月了,奶奶夜夜做梦,欲发想念姐姐。
大娘回去没多久就又嫁人了。听说是安丘城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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