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辜负。”
“爷爷,我尽量做到,也正在考虑以后如何做是好。”大爷诺声相应。
分家后爷爷就带着一大家人在路北面居住,开始了打火烧谋生的日子。当时还是一大家人,父亲、我大爷、我三叔和我的两个姑都在一起生活。打火烧没有宽绰的地方,只得在这一间半屋。当时院子虽大,但空荡荡的,几株老梧桐带着斑驳的老树皮,不管这贫穷的春天,不管他娘的小日本还是国民党,空寂昂然地仰头面对春天绽开着桀骜的花朵,随风阵阵郁香飘散在院子里。破屋的西南角,是一盘爷爷的爷爷就走出来的圆圈,围着一盘磨,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靠这盘磨,磨出了一家人的生计,磨出了岁月,磨出了沧桑,一直磨到我的童年。大爷李仕昌是1920年正月十三日出生的,死于1948年。听父亲说,祖辈以来个头都挺高,都在一米八以上,可父亲就矮了,一米六多一点。大爷也是那种魁梧高大的体形,父亲说,大爷一米八二,长的也帅,和他现在看到的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罗京几乎一模一样,就是罗京额头上缺少一个月牙样的伤疤。大爷小时候让骡子照头踢了一脚,就留下了一道伤疤。父亲一想起早死的大爷,就说:“你大爷那爷勒盖(额头)有这么一小伤疤,其他和那电视台的那个长得一个模样。”当时大爷已经在本家李孟仲老爷爷的资助下从国民党的学堂毕业了,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水平,也在家里帮忙打火烧。但大爷这时的主要工作是和本村的高守诚担任村里的财务管理,主办《土地晨报》。三叔么,典型的影视作品和绘画科班作品里的那种中国传统农民的写真,就知道低头种地,做不出其他惊人留名的事情。对他来说,土地是他的至亲,有了地就有了一切,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这样活到现在。
打火烧,是从我老爷爷就会的一门手艺。虽然就是面食的一种,但在我们村周围,也是很有名气的。虽然本村和临村都有打火烧的,但就是没有我们家打出来的好吃。
火烧,有很多种,大多经过炉子烘烤而成,与烧饼有点类似。如有杠子头火烧、簸箕火烧、梭子火烧、坎火烧。有的带馅,有的不带馅。带馅的扁圆如肉烧饼、菜火烧,含陷似饺子,皮薄陷多,外酥里绵,鲜香味浓,轻咬一口,油水便滋溢而出。火烧还分为干火烧和油火烧两种。干火烧的做法是,把面和好揉匀,切成一两左右大小,用擀杖擀成薄皮,皮薄可至纸张一般,抹上油卷起,竖立压开,包入肉陷,再压成直径10厘米左右的圆饼,放在专门打饼子用的鏊子(一种烙饼的平底锅,打火烧的比较大)上烙至外皮焦黄即可。油火烧则直接用面皮包陷,在平底锅浅油中煎熟,食用时,浇蘸上醋蒜汁,清香解腻,更为爽口,其陷多用猪肉剁大葱。也有用羊肉或牛肉的。不带馅的则为硬面火烧,不同的地方又有不同的打法。
爷爷打的火烧,是一种硬面火烧,经过面粉发酵的,又不同于老潍坊的杠子头硬面火烧。杠子头也是用硬面和出来的,用枣木杠子压,中间薄,有孔,边厚。古时,用麻绳串成串,挂在鞍边、车旁,食之方便。凉吃越嚼越香;热吃,用菜、肉去烩,柔韧不散,非常有味。爷爷祖上流传下来的硬面火烧,工艺虽和一般的差不多,但只要吃过的人,就感觉不一样。手工面食就是这样,同样的工艺,面揉几遍,火候的掌握,出炉的时间都不一样,时间长了,就如同厨师掌盐用手一掂与秤准是一样。
爷爷打的硬面火烧,工艺就很简单。先由爷爷领着奶奶、大姑、二姑轮流推磨,把小麦一遍一遍地磨细,直到磨成面粉,然后把以前发酵过留做引子的类似酵母的干巴面用温水泡好。那时没有现在的酵母,只能留上次发酵过的面,我们当地人称“老面”。待“老面”泡开,以“老面”作为盆底,开始用水和半干半湿的面和面,一开始,不能用水太多,水太多了,和出的面太软没法用,故水要少。和出的面开始很硬,以后越揉越软了。面和好后,再用木杠子来回反复地压,其实也是和面,因为和的面多,没法用手和了,只能借助于木杠子,如同现在的机器和面一样,但机器和面的效果总是不比手工和木杠子和出来的面打火烧效果好。面和好后,爷爷先用柴草把煤点燃,挨到煤烟散尽,只剩红红的火苗,把鏊子放到炉上,根据火候就可以打火烧了。这时候就把和好的面揪成一个个的剂子,按成厚厚的圆饼,人工翻来覆去地揉,待揉到手感很好的时候,先放到鏊子上面烤皮,烤到半硬的时候,再用长长的铁叉子把它放到里面炉口的周围烘烤,要不断地翻,不能烤煳。最后根据烤的程度,一个个黄灿灿的散发着香喷喷面香的火烧出炉了,爷爷用一个大的柳条编制的当地人叫“浅子”的器具把火烧晾好,就可以卖了。当然这种硬面火烧,在北京等地方还叫“墩儿饽饽”,《天桥杂咏》中有一首诗形象地描写了卖饽饽的情景:
饽饽沿街运巧腔,
余音嘹亮透灯窗。
居然硬面传清夜,
惊破鸳鸯梦一双。
这个做法,一直到父亲这一辈,还一直这样做。
1938年的春天,刚刚下过的春雨,使寒冻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带着睡意苏醒过来,土地松松的软软的。
远远的巷里,传来父亲的童音:“卖火烧了!……换火烧了!……”当时一个火烧卖的话四个铜板,用小麦换的话,一两小麦。父亲这卖火烧的声音,从童年嫩嫩地喊着,一直喊到了苍老。记得我上高中时,家里还一直打火烧。
听着父亲的喊声,爷爷对三叔说:“打火烧的引柴火快没有了,三跟我去山上刨去。”穷苦的日子过惯了,爷爷显得有点麻木,老百姓还有什么追求,能吃上饭就是追求!填饱肚子,养家糊口就是最高的追求!
他叹息着:“大妮、二妮,先把面发上,等我回来再和面。”
带着三叔出门,已是日头高高,爷爷说:“你大哥去推煤也该回了。”大爷年龄大了,爷爷已打发去坊子煤矿推煤。我村离坊子大约40公里,为了省钱,爷爷尽量不从镇上或安丘买,那样总是贵,而是让大爷直接去坊子煤矿买。但兵荒马乱,爷爷哪能放心?刚刚前不久,2月18日,驻昌乐县日军还到小善地村屠杀群众20人,打伤6人,抓走10人,烧房296间,被抓的10人中有7人被枪杀,村民刘德先全家被杀。潍县城后门街30名失业者去坊子推煤贩卖,行至城南王尔庄,被巡路日军杀害。
穷的连打火烧的引柴火都没有,爷爷只能到降媚山上去到处刨茅草之类的野草回来用,或从山上弄些灌木干柴。茅草长得很深,满山遍野到处是,爷爷带着三叔一会儿就刨满一筐子,然后爷俩一前一后用镢头扛着筐子下山。刚回来,大爷也推煤回来了。
“仕昌,怎么回来这么晚?”爷爷问道。
“爷(土语:父亲),我路上碰到鬼的好了,他动员我去参加国民党,和我拉了很长时间。”“鬼的好”名叫高瑞云,在飞水镇公所给国民党干杂活。
“仕昌啊,咱不图干什么党,只要平平安安就行,国民党、共产党哪个党你也别参加,先老老实实地养家糊口。”爷爷是那种掉下树叶也怕砸头的人,逆来顺受,胆小怕惹事。
“爷,日本人来了,能让你安生吗?反正是打日本,参加哪个党都行。”大爷毕竟是上过学堂的人了,心也野了,眼也阔了。
天快黑了,夕阳红红的,灿灿的,像炉子里正烤着的火烧。爷爷把炉子点好,开始打火烧。爷爷打火烧,一天能打20个左右,打多了就卖不掉了。这时奶奶领着大姑、二姑先把面和好,爷爷看炉子,奶奶和大姑、二姑揉着一个个的剂子,一边打一边聊天,聊着生活辛酸。
大爷正在炕上铺着纸墨笔砚办他们的《土地晨报》。大爷主要负责版面的内容,包括村里土地的面积,各家各户的姓名、土地面积、等级、土地规划等,而高守诚则负责版面设计。大爷写的一手好字,工整大方,遒劲有力,遒媚雅健,飘逸古淡,还带晋书的风致与萧散。大爷手抄的《大学》《论语》,一直流传到我二姑出嫁带走,散落在她婆家,到了文革时再也找不到了。只记得,我二姑家我大表兄到现在还回忆赞叹大爷的书法。
写好《土地晨报》,明天交给村长就行了。大爷无聊地看着四书五经,磨着墨,蘸的饱饱的,抒发自己的愤懑、彷徨和怅惘。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山河破碎,壮志成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大爷一气写了五幅,长舒一气。
老屋的西南,传来幽幽凄凉的笛声,那是子灵老爷爷的房子。听说不分老少,日本鬼子要来抓壮丁,老人叹了口气。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老人心里闪过阵阵凄凉,像玉米叶子刀一般划过心头。
4月22日,日本鬼子鸡飞狗跳地打破了寂静的秦戈庄。在汉奸“老曹鬼”的带领下,一小队鬼子和伪军从安丘沿路横扫来到了我村。老曹鬼叫王二,早年没爹娘了,在村里整天偷鸡摸狗,吃饱了就晒太阳捉虱子,日本鬼子来了,正好找着爹娘了,和鬼子一起呆长了,也会哇啦几句。鬼子汉奸过往之处,太阳无色,月亮暗淡,草木生灰,鸟声凄厉;柳树去了皮,桑树没了衣,生灵遭涂炭,哭声震冤渊。路过飞水村,鬼子发现姑嫂二人在坡里干农活,便恶狼似的扑上去摧残,强奸后又用刺刀穿死。
他们这次出来的目的主要是抓壮丁,为他们修炮楼、筑公路。可恶可恨的日伪军抓了年轻壮丁后,就在降媚山等周围几个山头筑建碉堡,挖壕沟。爷爷一家人也打不成火烧了,被日本鬼子逼着摊煎饼。每天爷爷抱着磨棍起早贪黑,把小米、大豆、小麦磨成糊子,再由奶奶、大姑和二姑一人一盘鏊子摊出来,不敢怠慢。大爷正好18岁,空怀壮志,也被抓去当了壮丁。那时父亲才7岁。
每次去取煎饼的是一个外号叫“西瓜”的鬼子带着一个伪军。有一次,煎饼摊的火候不好。
“巴嘎!”“西瓜”操起三八大盖照爷爷的腰一枪托,爷爷一个踉跄。
“太君,太君。”爷爷赶紧赔不是。没办法,老实厚道的爷爷,要生活,要保住全家。
“哈呀库!”他不断地催促着那伪军装煎饼。
伪军的腰成了虾米,低声嘟囔着:“西瓜,我操你祖宗八辈!”
“西瓜”以后也没落个好下场。1941年春,日伪军窜到白芬子乡椿树沟村抢去牲口20头、粮食8000余斤。“西瓜”看见一打柴少女走不动了,如同70度地瓜干老烧酒攻心,色怒心烧,欲行强奸,“呵呵!可莫其可莫其(爽死了爽死了)!”结果正勃起插入时,让少女趁其不备把他那肮脏的东西用柴刀齐根砍下来扔到了猪圈里。“西瓜”疼得乱跳了一下午,最后不动了。气得小队长麻田警告部下一定小心,把那少女一军刀“噗”地一下从阴道插进去。
老曹鬼不愧是老曹鬼,满肚子坏水又鬼又坏。
“太君,修炮楼的石头的不用,用我们当地的土砖的干活,结实,防爆炸能力的强。”老曹鬼向鬼子小队长麻田献媚道。他建议鬼子不要用石头盖炮楼是有道理的,尽管降媚山本身就产上等的青石。因为石头垒成的炮楼,用炸药或迫击炮容易炸掉,石头易碎,而用老曹鬼所说的“土砖”抗炸能力则很强。土砖不是我们常说的用土烧制的长方形砖,而是一种北方农村常用来盘炕的那种“土砖”。这种“土砖”长约80公分,宽约40公分,我们当地叫“墼”,就是用麦秸和泥,铲在墼模子里成型,制作这种“墼”的过程叫“拓墼”。“拓墼”的时候,先用黏土掺上麦秸草用水和匀,找一块平展的地方,把长约80公分,宽约40公分的长方形木框铺在地上,用锨把和好的麦秸草黏土泥放里面,再用建筑用的泥板在里面搅拌均匀,然后手轻轻地提起两边框的绳子,一个“墼”就拓好了。“拓墼”一般放在春天少雨的天气,大约一周至10天就干了。用这种“墼”垒成的炮楼极结实,炮弹、成捆的手榴弹或炸药炸上去,爆炸范围很小。
为了实际说明二者的区别,老曹鬼在山下现场给麻田试验。他把四个日本产的48瓣手榴弹分别放入“墼”和青石垒成的疙瘩。
“太君,躲起来!”老曹鬼大喊。
“轰”的两声爆炸,那石头疙瘩就是个大地雷,青石四处乱飞,让日本鬼子胆战心惊,麻田哆嗦着想起了山东莱阳经历的地雷战。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