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佚名
叙
人不奇不传,事不奇不传,其人其事俱奇,无奇文以演说之,亦不传。郝鲍诸人,率性而行,忠君信友,奇人也,奇事也,即奇文也。而编中尤为马俊描写尽致,极相知于囹圄,脱淑媛于陷阱。除险恶,则直探虎穴,保君上,则深入龙宫,是书之第一人,亦千古侠客之第一人耶。题其名曰《争春园》,言郝而不言鲍马,提纲也。言栖霞而不言孙佩,对景也。园名‘争春’,地之灵,实人之杰矣。云收月上,凭栏读之,一击节一浮大白,如见玉蛱蝶栩栩然来往也已。时在己卯暮春修禊日,寄生氏题于塔影楼之西偏。
图赞
郝鸾:
铁球同聚义,金殿共称臣,
济困无双品,扶危第一人。
鲍刚:
一片侠肠,千寻浩气,
胆壮心粗,杀人如戏。
马俊:
忽为盗,忽为贼,大功凭尔成,
沉冤凭尔泄,行走直如飞,正是玉蛱蝶。
司马傲:
宝剑赠与烈士,助他名就功成,
助他良友缔姻盟,鼎足人原鼎盛。
孙佩:
性温存运颠沛,千古公冶长,缧绁非其罪。
凤栖霞:
不作贵人妾,甘为文士妻,
凤兮有义一,迨告稳双栖。
柳绪:
奇遇彩楼前,彩球抛半天,
红丝牢系定,难被俗人牵。
米公子:
纨袴膏梁未便夸,几曾彩凤肯随鸦,
分明想食天鹅肉,赢得人呼井癞蟆。
第一回 升平桥义侠赠剑
话说汉朝洛阳有一世宦,姓郝名鸾,字跨凤。他父在日,曾授镇殿将军。母亲吴氏。父母双亡,又无兄妹。这郝鸾生得面如重枣,两道浓眉,身长七尺有余,肩宽背阔,勇力过人。若论诗词歌赋,可以成篇,武艺刀枪,件件皆精他父母所遗下万金家资产业,怎当得他结交天下豪杰。而且济困扶危,挥金如土,不上几年,家资费净。不意房屋又被天火烧焚,家人奴仆各自散去,只有一个老家人相随。欲要重新起造房屋,无奈家内无资。有几个相好助他的银子,郝鸾却不肯受人分文。只得与家人住在祠堂之中,每日演习拳棒而已。
光阴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时至隆冬天气,大雪纷纷。却有朋友请至城中,饮酒赏雪,至晚方回。出城归来,那雪更大,风狂迷眼,房舍如银装砌的一般。这郝鸾冒雪而回。走到升仙桥中,正走上桥时,只听得说:“卖剑。”连叫几声。那郝鸾听了“卖剑”二字,他便住了脚。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道者,头带铁冠,身穿元色道袍,手捧着三口剑。
这郝鸾走到道者跟前,将手一拱说道:“道翁手内宝剑,可借与弟子观看否?”那道者把郝鸾上下一看,便说道:“壮士,你要看贫道的宝剑么?”郝鸾道:“正是。”道者道:“这等大雪纷纷,却怎好看?可去背雪之处,方才好看。”郝鸾道:“此处离弟子舍下不远,请老师到舍下去何如?”道者道:“怎敢造府?”彼此二人走到家中,见礼坐下。郝鸾问道:“老师仙居何处?宝剑何名?”道者笑道:“贫道游于四方,遍访天下的好汉。贫道姓司马,名傲,别号袅袅子。壮士可是郝跨凤么?”郝鸾闻言吃惊,说道:“弟子有眼无珠,多有得罪。”郝鸾与道者重又见礼,坐下。司马傲道:“公子要看贫道的宝剑么?”遂双手捧着,递与郝鸾。郝鸾接过剑来,掣出剑鞘,只见那剑光华夺目,霞彩惊人。遂摘一根头发,放在剑口上,便吹一口气,那发即两段。真乃吹毛利刃之宝。三口宝剑郝鸾一一看过,爱之不尽。说道:“弟子不识三口宝剑何名,请问仙长指教。”司马傲道:“公子不必相问,只看剑靶上三个字,便知其名。”郝鸾重又将剑掣出来,看上写着三字,甚是明白,一名“龙泉剑”,一名“攒鹿剑”,一名“诛虎剑”。看毕,道:“请教仙长,每口价银多少?”司马傲道:“每口要紫赤金一千两,也不为多。”郝鸾道:“弟子手内之钞,买不起,真正得罪,望仙长恕罪。”司马傲道:“公子此言差矣。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说‘买不起’三字?贫道看公子尊品非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富大贵之兆。古人说得好:‘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若公子有爱剑之心,贫道三口宝剑,俱送与公子何如?”郝鸾道:“仙长是取笑小生了。”司马傲道:“贫道怎敢取笑于公子?但公子终身富贵,俱在此剑上出。只是公子只用一口,那两口另有英雄用他。贫道烦公子访寻好汉,若有比公子强些的,便可赠他,日后做的一番事业。”郝鸾道:“蒙仙师指教,又赠宝剑与弟子,但不知英雄出于何处?”司马傲道:“此处并无人,可到河南开封府去寻访。那时,自然遇见奇异义气之人。但贫道理当奉陪前去才是,奈贫道还有些正事。”言毕,起身就走。那郝鸾谢之不尽,又留他不住。那司马傲临别之时,说道:“公子千万莫负贫道这三口剑。”郝鸾点头相应,说道:“弟子谨依师命。”就拱手而别。只见司马傲是个高人,却也不敢违他吩咐,就与老家人商议道:“此地到河南开封府去,路途遥远,盘费全无,怎生去得?”那老家人道:“大爷虑得极是。且把今岁过了,到明岁开春时节,再做区处。那时待老奴慢慢作法。”郝鸾依言。光阴似箭,不觉已到岁暮,除夕已过,正是:
诗曰:
爆竹一声催腊去,梅花几点送春来。
郝鸾过了元宵佳节,又对老家人说:“正月将终,我要行走动身出门,你还是怎样替我作法。”老家人道:“为今之计,只得与那些受过大爷恩惠的,与他们借些盘费行李衣服才好。”郝鸾道:“怎好与他们启齿?”老家人道:“相公不必开言,等我与他们说便了。”郝鸾道:“你可就去请他们来。”
那老家人去不多时,请了有四十多位人来。到家中,与郝鸾见礼已毕,依次坐下。只见众人齐道:“大爷呼唤,有何吩咐?”郝鸾只不开口。老家人在旁说道:“我家大爷请列位到此,并无别事,只因要到河南开封府去,有一亲眷,几年未曾望看。前月有信到此,请大爷前去走走。奈路途过远,欠缺盘费行李衣服,思来想去,并无别处作法,到是老奴思想到列位身上。大家量力帮助,日后加利奉还。所以请列位来一同商议。”那众人道:“我等蒙大爷天高地厚之恩,尚且无以可报。”内有一个说道:“我的父母,承大爷多少恩情。”又有一人说道:“我们有了官司,是我大爷救出来的。”众人说道:“我们的家私情愿与大爷分用。”郝鸾道:“列位若说此言,我郝鸾就当受不起,连帮我的盘费分文都不敢领了。”众人见郝鸾如此之话,便说道:“小弟说话一时唐突,大爷休怪。”小弟们又说道:“我们等大爷动身之时,我等量力而行便了。”郝鸾说道:“承列位雅爱,容日自当并谢。”众人告辞,说道:“小弟们权且告退,明日即当送上。”郝鸾道:“真真蒙情。”送众人出门,长揖而别。
且说众人到一个僻静所在,通同说道:“这郝兄是个大丈夫。他来日要出门,况且没有向人开口说过借贷的话。今日我等大家开了名字,一一凑出程仪。”有二两的,也有送他一两五钱的,亦有多少不等。登时写了六十多两银子起来。还有些人未曾开写。众人各自散去。到次日,总凑在一堆,俱到郝家。众人道:“蒙大爷吩咐,小弟们不敢违命。”遂将银子并各人名字开单,放在桌上。郝鸾道:“蒙列位的厚情,我实不过意。”众人道:“小弟理当奉敬,怎当的此话?”大家朝上一揖,躬身而散。郝鸾的家人把银子单帖收了。次日,还有好些朋友听见郝鸾到开封府去,齐来帮助。郝鸾一一收了,有二百多金。叫家人去备了行李衣服,又借了几个牲口,郝鸾又谢了众人,择了二月初二日起程。众人备酒与他送行,直到初一日,又买了三牲,祭礼拜辞了家庙,又到坟前祭辞父母。当晚,用下夜饭,又丢了几两银子与老家人,又拜托众朋友照看他老家人,次日天明,用过了早膳,吩咐老家人:“我去之后,用心好好照管门户,我多至半年,少则两三月,就回来了。”那家人道:“不必大爷吩咐,我自然小心领命。大爷路上须要小心。”便把行李牲口备办成了,郝鸾把银子收在身边,腰中挂了龙泉剑,那两口宝剑收在行李之内,跨上了牲口,奔河南开封府而去。
一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河南开封府。进得城来,寻了下处,进了客店,便把行李叫人搬进客店。店小二拿了一壶茶来,说道:“相公用饭?”郝鸾道:“取来。”小二取了酒饭,郝鸾用过,小二取去。一宵已过,到了次日,郝鸾来到街坊,寻访英雄。虽有几个人,入眼不上。又访了几日,并无一人。
一日,站在店门口,便问小二道:“这里可有甚热闹所在顽顽吗?”小二道:“相公要顽去,出了西门,不上二里路,有一争春园,里面百花开放,何不去饮酒散闷?”郝鸾闻言此处却有顽处,便将房门锁了,叫小二:“看好了房门,我去去就来。”郝鸾出了店门,奔争春园而来。只见顽的人三三两两而去。郝鸾随了众人伙内,行走有二里路,远远望见园林,只见挂着一面白粉的招牌,上写着“争春园”三个字,内里共有三十多座亭台,两边数不尽的楼阁。当中有一个小亭子,上写着“四贤亭”三字。郝鸾便走上亭来。当中一张八仙桌子,八张椅子。就在椅子上坐下。只见一个书童扫地,他就放了笤帚,在炉上泡了一盖碗细茶,捧到郝鸾的面前,叫声:“爷请茶。”郝鸾认是园内倒来的茶,一饮而净。将碗放在桌子半边。那书童又到郝鸾面前:“爷还是饮酒?还是游玩?”郝鸾道:“你问我则甚?”书童道:“非是小人放肆,这亭子是我家定下的。爷若用酒,请到别处,恐怕家爷来责罚小的,故此得罪爷。”郝鸾道:“说得有理,少刻就走。”小童依旧扫地。不一时,那书童跪到郝鸾面前,说道:“家爷来了,请爷速行。”郝鸾因他照会过的,起身要走,那位尊长早已到来,头带金线方巾,身穿大红直裰,绫袜珠履,花白胡须,年方六十以下,后随一位书生,头带片玉方巾,身穿天蓝直裰,珠履绫袜,后跟二名管家,抬了食盒。那老翁见郝鸾头带红将巾抹额,淡红箭衣,犰皮靴子,面如重枣,两道浓眉,气象昂昂,威风凛凛。那老翁爱之不尽。想道:“天下还有这等英雄。”笑嘻嘻拱手说道:“老夫与兄一叙。”便到阶前,一手挽住郝鸾。郝鸾连忙躬身道:“晚生惊驾,望大人恕罪。”二人到亭子上,见礼坐下,书童献茶。那老翁道:“足下不是开封府人,贵处何方?”郝鸾道:“晚生是洛阳人氏。”老翁道:“兄是洛阳,老夫有一相知,兄可认识否?”郝鸾道:“不知大人的相知是何人?”老翁道:“老夫相知之人,声名浩大,世人都称他为小孟尝。此人交结四方朋友,名叫郝跨凤。他父在日,与我同盟,况又同僚。兄可知么?”郝鸾闻言道:“小侄郝鸾,不识金面,多有得罪。”老翁惊道:“原来是跨凤贤侄。”站起身来见礼。礼毕,郝鸾道:“不知老伯尊姓大名?”老翁道:“姓凤名竹,字名山,曾授太常寺少卿。因有病,辞职。”又指那书生道:“此是小婿,姓孙名佩,字玉琢,他父亲曾做过武昌府,亦与令尊同盟。”郝鸾道:“先父在日,曾向小侄言过,不知老伯今日驾临在此,小侄孤身路远,少来与老伯孙世兄候安聚会。”孙佩道:“真乃幸遇,望兄恕罪。”郝鸾
起身辞别道:“小侄失陪。”凤公与孙佩道:“今日幸会,连请也请不至,怎出此言?”郝鸾道:“怎好叨扰?”那凤公道:“请坐。”不上一会,摆下酒席。那凤公请郝鸾首座,郝鸾道:“老伯请上坐,小侄怎敢上坐?”孙佩道:“郝兄是客,家岳是主,那有主人僭坐之礼?”凤公又道:“小婿言之有理。”谦逊了一会,郝鸾只得告坐。凤公对坐,孙佩横坐。家人送酒上来,饮了几杯。只见两乘大轿到来,跟随仆妇们竟奔四贤亭上来。家人向凤公道:“夫人小姐到了。”凤公道:“请他们往浮山亭去罢,此处有孙姑爷,在此不便。”家人领命,叫那轿子抬到浮山亭,转弯抹角去了。郝鸾道:“小侄有屈老伯母世妹了,今日礼该拜见,恐其不恭,唐突不便,明日到府去见礼罢。”凤公道:“明日少不得过来奉请到舍叙谈。”又敬了几杯酒,各谈些闲话,又见孙佩谈些诗文,郝鸾谈些武艺,谈得甚是投机。凤公大悦。正谈得高兴,下面又到了一起人来。先一位人,头戴方巾,身穿大红直摆,面麻无须,足穿粉底乌靴。左首一人,面麻有须,儒巾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