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忠于职守的划船人一点敬意,祖父虽嚷着“我带了那么一大堆,回去会把老骨头压断”,可是不管如何,这些东西多少总得领点情。走到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沾那点便宜。那屠户说,“爷爷,你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为这是血钱,不比别的事情,你不收钱他会把钱预先算好,猛的把钱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时却将说:“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肉,我要浓的糯的,我是个划船人,我要拿去炖葫萝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会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屠户与其他买肉人,见到他这种神气,必笑个不止……(《边城•;八》)
(8) 凡帮助人远离患难,便是入火,人到八十岁,也还是成为这个人一种不可逃避的责任!(《边城•;三》)
(9) 那母女显然是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戴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了,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边城•;八》)
(10)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青人,就够了。象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也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边城•;九》)
首先,我们看儒家伦理中的父子伦理,考察《边城》叙事中父子之间是如何交往的,我们得出的结果是父慈子孝。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边城》中父子伦理有个移位问题,即父亲的角色被祖父代替,子的角色由小女孩翠翠代替,二人真可谓是过着相依偎命的日子,谁也离不开谁,祖父一心为翠翠着想,翠翠成了祖父生命中的“天”,生活中的“力量”,精神的寄托。祖父的慈爱在《边城》叙事中表现得十分清楚,祖父为了翠翠的归宿夜里操心日里操劳,“他为翠翠担心。他有时便躺到门外岩石上,对着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母亲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交给谁?必需什么样的人方不委屈她?”当大老的父亲托杨马兵说亲时,祖父竭尽全力探问翠翠的心事,得知翠翠心里不爱大老后祖父“有点忧愁”,他害怕翠翠重蹈她母亲的命运。祖父对翠翠的爱还体现在二人一次小小的开玩笑中,翠翠问爷爷万一她离开他跑了怎么办,祖父就说驾了渡船去找她,到时祖父就会因丢失了翠翠而变成“疯子”,不怕大水大浪,一定要找到翠翠。这似是笑话又不是,祖父确会为爱翠翠面疯狂,这是情理中的事。大老跟二老比赛唱歌认输后,把机会让给了弟弟,二老也无意中告诉了祖父他喜欢翠翠,但大老出事的,他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搁置一边,这可苦了祖父,祖父等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想到河街去找二老问个明白。祖父见了他探问道:“二老,听人说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二老去川东去办货过渡时祖父又探问他:“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可是二老心中有个疙瘩,以为“大老是他弄死的。”祖父“从船总与二老处,皆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他依然多方打探关切船总同二老的生活,可是祖父一听中寨人说二老情愿要一座碾房后就病了,病好后“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预备进城过河街去”找船总顺顺问个明白,祖父探问船总:“我听一个中寨人说,你预备同中寨团总打亲家,是不是真的?”船总找借口不直接回答,还劝他不要管“小孩子的事”。找船总没有效果,祖父又找先前的媒人杨马兵。祖父为翠翠的事又操心又操劳,他毕竟上了年经,来回奔波他“觉得很疲倦”,就睡觉去了。大雷雨夜里祖父“知道她害怕,且担心她着凉,还起身来把一条布单搭到她身上去”,祖父为翠翠操劳过度,就在“雷雨将息时已死去了”。祖父对翠翠的慈爱,真可谓无微不至无时不在,直到死而后已。翠翠对祖父的爱,也就是翠翠的孝顺,她代替了她的父母的角色,对祖父更加孝顺。翠翠小小年经就能帮祖父撑渡船,祖父每次到河街去进城,她都焦急地等着祖父,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进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精神旺了”,一见到亲人就来了精神,这就是爱的力量。在端午节看划船的事,翠翠说“爷爷不去我也不去”,她要陪着爷爷,寸步不离,爷爷去她就去,爷爷不去她也不去,真是与祖父共进退。二老托人向祖父攀亲戚,祖父探问她的心事,她心中对大老没有意思,又不好违背祖父的意志,只好沉默。祖父给人们过渡,翠翠做好晚饭几次请求祖父回家吃饭,祖父不想让人站在岸边呆等,这可急坏了翠翠,她“哭了许久”。祖父死了,翠翠于是大哭起来,人们把祖父入了殓,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时也忙了一整天,到这时已倦极,把头靠在棺前眯着了。两长年同马兵吃了宵夜,喝过两杯酒,精神还虎虎的,便轮流把丧堂歌唱下去。但只一会儿翠翠已醒了,仿佛梦到什么,惊醒后明白祖父已死,于是又幽幽的哭起来。”祖父的死,翠翠十分伤心,人们抬棺木动手下肂时,“翠翠哑着喉咙干号,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经马兵用力把她拉开,方能够移动棺木,”真可谓情真意切,孝顺备至。祖父慈子女孝,二人相依偎命,生活虽然平淡,但人间的一份真情足以感动天地,令现代人羞愧。
我们再看看君臣伦理。在边地虽然没有君臣关系,但是仍然有尊卑关系,也就是说,在社会上人们的地位不同,在边地有富甲一方的船总,有地位高的团总,还有财主、乡绅,那么尊卑之间如何交往呢?这就是儒家伦理的礼义,也是前面说过的“庶人伦理”。在边地,有钱有地位的人并不仗势欺人,船总异常豪爽,德高望重,他就是其中的代表,船总也成为了小说叙述者对有钱有地位的人的一种理想人格。这里不存在剥削,也没有压迫,虽有尊卑,但又似处处平等,贫富贵贱之间可以通婚,没有门弟观念。社会地位不同的人们之间交往的伦理是亲亲原则和尊尊原则,尊尊原则反映了谁是“资源支配者”,而亲亲原则决定了资源分配或交易的方式,谁拥有资源,谁就应当受到尊重。在小说叙事中,老船夫拥有一只渡船,中寨人拥有一座碾坊,船总顺顺拥有大小船只四条,就是边妓女也拥有一份资源,他们都拥有相对的资源,靠它吃饭,因而他们都就应受到尊重,因他们都是有用的人。那么谁能分享资源呢?这就看谁与资源拥有者的关系亲疏而定,并不一定人人能分享。但是在人情风俗浑厚的边地,似乎又是人人可以坐老船夫的渡船过渡,人人可以在碾坊碾米,人人可以享受船总的船,人人可以享受妓女的身体,这在这方面只要给资源支配者一定的报酬,但另一方面如果与资源拥有者关系亲密,那么钱就居于次要地位了,比如妓女,她们”做生意时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他们的交易方式是先按公平法则后按人情法则,先遇事客观决策,后视亲疏关系决策,所以大老托杨马兵说亲时就要通过老船夫,这里资源分配或交易方式全由亲亲原则决定,关系不亲密的人无从插入,杨马兵穿梭在双方之间穿针引线,就是为了拉近双方的距离。但是亲亲原则也会产生不可避免的人情困境,比如大老和二老同时竞争翠翠,二人互相谦让,结果有了大老的悲剧,二老也因伤心暂时不谈婚事了。尊尊原则就是儒家的礼,礼之用,和为贵;亲亲原则就是儒家的仁义,人情之美。边城的生活是和谐的,没有实质的冲突,人们之间的人情是美的。
至于男女夫妇伦理,我们专章介绍。兄弟长幼伦理反映在大老和二老竞争翠翠的互相谦让上。大老爱二老,二老敬大老,大老如他的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二老气质近于他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真是各有特点和长处。在翠翠的事上,兄弟之间该如何交往呢?首先互相追诉心事,坦诚相对。边地的风俗是:“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那么怎么办?小说《边城》叙事中,叙述者讲述到: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弟兄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运气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实行这个办法。二老说必需这样作,一切才公平一点。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运气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
大老爱二老,他认为“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认那弟弟先唱”;二老敬大老,大老出了事后,他心情十分悲伤,把自己的婚事也搁置一边不再提起。这就是边地人的兄弟情谊,长幼伦理。
最后我们看看朋友之间的交际伦理。小说叙事中,叙述人讲到:“帮里的风气,既为‘对会仇敌必需用刀,联结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时,他们也从不让它失去那点机会”,也就是说,边地人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拔手相助,他们讲究的是诚信、勇气与义气。朋友关系可以说是人情中最普遍的关系,中国自古有“在家靠亲人,出门靠朋友”的观念,可见朋友在人一生中是多么重要,在中国重人情的社会里,朋友尤为重要。小说叙事中,讲到老船夫的一位老朋友:
祖父到了那渡船处时,见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听远处鼓声。
祖父喊他,请他把船拉过来,两人渡过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问老船夫为什么又跑回来,祖父就说想替他一会儿故把翠翠留在河边,自己赶回来,好让他也过河边去看看热闹,且说,“看得好,就不必再回来,只须见了翠翠问她一声,翠翠到时自会回家的。小丫头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对于看龙船已无什么兴味,却愿意同老船夫在这溪边大石上各自再喝两杯烧酒。老船夫十分高兴,把葫葫芦取出,推给城中来的那一个。两人一面谈些端午旧事,一面喝酒,不到一会,那人却在岩石上为烧酒醉倒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就是儒家的重朋观念。朋友彼此平等互相尊重,可以无拘无束,推心置腹,相忘于江湖,一醉方休。朋友之间互相着想互相帮助,为朋友做事毫无怨言,朋友之间讲究的是义气,即互爱互利。朋友必须讲诚信,不讲诚信不坦言心事,不可谓朋友;遇事不帮,见义不为,不可谓朋友。在边地,朋友之间交往靠的是真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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