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等一班好友陪着杨元朝守灵,一连几天都没离开,吃喝均是从医院食堂打。
追悼会在一礼拜后举行,极为隆重。
尽管也具有一般老职业军人和工农干部的简单粗暴式的军阀作风,不免会得罪人,但在临走时,还是受到了他的硕果仅存的老战友们和众多老部下的拥戴与敬仰,一些人还专程从遥远的梦省匆匆赶来,也有湖北老家政府的代表,均向他们所爱戴的老上级、老领导和长者,表示了最为真诚的悼念和缅怀。
人们臂戴青纱,伤心而悲痛地泪水盈面,鱼贯地走向已然离他们而去的故人,有的甚至还当场下跪,咚咚咚地磕响头,那情景别提有多感人多心酸了。
这一幕让杨元朝受到强烈震撼,他自然明白,恐怕在参加追悼会的人里,也只有这些人的情感才是真的,尤其是从梦省千里迢迢赶来奔丧的人更为难能可贵。
在经久不息的哀乐声中,杨元朝的心再次被巨大的悲伤所淹没,人都已经变得麻木了,被动地承受着一只又一只向他伸过来的安慰之手,却并无任何感觉。只有当青海等人和也是特意专程从梦省赶来的一班哥们向他徐徐走过来时,才像是猛醒了似的,轮番抱住他们,孩子似的大哭不止,倒有点儿像是感到兔死狐悲,也害怕这些朋友们有啥不幸似的。
父亲的死让向来要强的杨元朝露出了软弱的一面,原先凡是认识他的人,还都以为这主是个天生胆大、铮铮铁骨的硬汉子,从不知啥叫软弱和流泪,常年与歹徒过招,殊死搏斗,也从不吝艰难和危险。不过,这下反倒好了,让大家伙看清了他,原来,你丫也并不是啥超凡脱俗之人,整个跟我们大家伙都一样一样,由此倒是觉着彼此间的距离更拉近了。
在料理父亲的后事中,有一条通行惯例非常重要,也很现实,即按以往的规矩,在组织的人死后,一般,组织上都要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征求家眷遗属的意见,有何困难和要求需要帮助解决,以便安慰在天之灵。心思缜密的杨元朝则认为,有一件事很重要,是当务之急,必须及时解决,妥善处理。
他跟母亲商量:“妈,眼下,有一个问题需要您拿主意,就是爸死后,您以后住哪儿?在哪儿生活?我是不能常在北京住,因为工作在梦省。所以,我的意思是,您能否跟我一起去梦省养老?如果您同意,那现在的那套大房子就不能交,要交,只能交北京这套。”
“这还有啥可考虑的?”赵文刚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我当然跟着你啦,你是我儿子。不仅我,今后,就是悦悦也得跟着你,你还以为能再像以往那样,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呀?从此以后,你就得正经担负起做父亲的责任了。”
一边的悦悦似懂非懂这种家庭的变迁和自己身份的改变,偷偷拽了一把身边的英子,几天来,他已经和这个素常叫做二婶的长辈厮混得很熟儿了,懵懂地问她:“二婶,爷爷死后,咱们全家人今后,是不是都得跟着奶奶和二叔去外地呀?”
英子强颜欢笑地点点头,疼溺地将过继到名下的儿子揽入怀中,一边用手胡撸着他的小脑袋,一边说:“男子汉,没错,咱们一起去梦省,那可是个挺不赖的地界儿呢。再说,奶奶就是那地界儿的人,人一老了,总要叶落归根回故里。以后,我给你在梦省找个最好的学校,肯定不比北京的差,这样,你同样能够学本事,将来出人头地。”
“反正,奶奶去哪儿我去哪儿。”小家伙天真地说。
这份亲昵把赵文刚的眼泪都说下来了,不禁动情地说:“悦悦,到奶奶这来。”
孙子扑到赵文刚的怀里,撒娇地叫了一声:“奶奶——”
赵文刚一时泪流更急,搂着孙子:“悦悦呀,以后,你就跟着奶奶,奶奶一直陪着你,咱们绝不分开。”
言毕,泪如雨下。
小孩子抱住奶奶,哭喊道:“奶奶,我想爷爷——”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
一时间,祖孙二人哭作一团。
杨元朝皱皱眉,虽然心里也不好受,但毕竟办事要紧,直冲英子使眼色。
英子连忙把儿子拉回到自己身边,安慰他:“悦悦,听话,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大人在商量事儿。”
杨元朝也劝母亲:“妈,您不要过于悲伤,也不要担心悦悦以后的发展,一切都有我和英子呢。眼下,还是商量正事要紧。”
赵文刚止住悲声,抹掉眼泪:“说啥?”
杨元朝也因一时打岔,回想了片刻:“其实,我倒是挺担心,梦省那地界儿的医疗条件不如北京。”
“不碍事。再怎么说,人家那儿也有大军区总医院,还有百年历史享誉中外的‘华西医大’,应该不会差到哪去。再说咱也不是没在那里住过,一切都还挺方便的。”
杨元朝接着往下说:“这两天,组织上就会来找您谈家眷遗属的困难和要求,您就把这个条件提出来,想必他们会同意,再说也不是啥难事,整个顺水人情。”
“还有呢?”赵文刚知道儿子接下来要说什么。
“您考虑,这时候提出京平的事,是否能给他多少减点儿刑?组织上能答应疏通吗?”
这话算是问到节骨眼上了,当妈的严肃起面孔,凝重地摇摇头:“恐怕不会,你是不是考虑西宁以后怎么办?”
杨元朝点点头:“这事我想过,作为京平的兄长,我们负责接茬儿照顾她毫无问题,但到底何去何从,还得她自己拿主意,您说呢?”
赵文刚赶紧吩咐英子,去叫西宁姑娘,待后者满面悲伤和泪痕地到来后,便把即将迁往梦省的事说了,然后问她:“闺女,你是愿意继续待在北京呢,还是跟我们一起去梦省?”
西宁姑娘够直爽,当即表示愿意留在北京。
“那可怎么办呢?”赵文刚把为难的目光投向儿子,“我们全走了,房子也要交了,你一个人今后可住哪儿呀?”
杨元朝把目光投向西宁,等待她的最终抉择。
“不怕,我自己租房子住。”姑娘回答得很痛快,干脆利索。
看来,这些年的京城生活已经使西宁姑娘爱上了伟大首都,离不开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没人再奢望请求组织上帮忙疏通给京平减刑,大家都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况且也不是啥正当理由。再说,毕竟不属于遗属的正经困难和正当要求,因为家里并不是没子女在身边伺候老人。
此外,关于已跟了杨家不少年头的小保姆和大师傅老王头的去向问题,杨元朝也相继征求了他们的意见。
小保姆的态度很明确:“二哥,我本来就是从梦省跟你们来的,帮着照顾老太太,老太太去哪儿,我自然跟着。再说,我也是梦省人,干嘛不回家乡啊?”
年届六旬的大师傅老王头也够爽快,习惯地用手在白色厨裙上擦抹着:“我老汉,当然也得回梦省老家啦。既然老首长没了,也就没理由再天涯海角地漂泊不回家乡了。老二,你放心,我现在还能干得动,等我啥时候动弹不了了,再说卸甲归田、终老故乡的事。”
杨元朝很感激老王头,这些年来,为了伺候这个家,成年到辈子围着锅台转,尽其所能,发挥手艺,贡献不小,真诚地说:“王师傅,您放心,等您想养老时,就呆在我们家里,由我供养您。如果您想要开个小饭店,我一定想办法替您筹办,保准让您老人家吃香喝辣饿不着。再说,这里毕竟离您老家要近多了,100多公里远,随时都可回去省亲,也方便不是?”
王师傅满是胡茬子的嘴抖动个不停。
至于秘书、警卫和参谋等现役军人的去向,就不是杨元朝所可以左右的了,均是在组织的人,身不由己,只能听从组织的安排和调遣。。电子书下载
离开北京时,杨元朝没忘了办一件事,特意去向筹办丧事的部门要了一份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名单,并请一个专门负责登记来宾尊姓大名的年轻干事帮忙,把其中来自梦省的那些人名特别标出来,然后揣进兜里,以备将来啥时候合适了,自己有能力还人情债了,再向这些千里迢迢赶来送父亲上路的人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第十二章
1
半月后,举家南迁。
杨家提出的要求得到了组织上的批准,因为按照规定,凡是老红军或军以上干部的遗属,只要健在,均可继续享受亡者的部分待遇,比如住房。因此,杨家南迁后,依然可以接茬儿住在梦省的那套面积够大的将军楼里,除非有朝一日老太太不在了,到时候再做处理。
虽说是军队高官之家,可真正属于自个儿的私产却很少,大都是原先公家配给的公物,得交公。所以,搬迁的任务并不繁重,除了一些非要带的可资留作纪念的东西,几乎把所有的旧东西全扔了。
回梦省后,杨元朝一边接茬儿忙活工作,一边拜托一班好友帮着安家,并跟负责总管的英子一一交待好,如添置一些新家具啦,简单对房子重新进行装修啦,其实也就是刷刷墙面、铺铺地板而已,因为军队家庭素来简单惯了,要的是实惠和大气,至于豪华和精致则不追求。
一天晚饭后,装修的工人全部停工走人了,杨元朝正跟几个哥们儿天南海北地随便话家常时,被母亲叫到身边,说有事商量。
“啥事儿?”杨元朝揣度着老人的心思。
“元朝啊,看样子,再有几天,装修就该完工了吧?”老红军女战士看着儿子说。
“差不多了。怎么啦?您要是觉着哪不合适,可以再搞,反正一切以您的要求为准。”
老红军女战士叹了一声,眼睛有些潮湿:“我不是说装修,是说你弟弟京平的事。你是不是再跟单位请几天假,去看看京平?一来,把你爸不幸辞世的消息当面告诉他;二来,也可顺便了解了解他的现状,日子过得咋样?改造得是否见成效?总之,就算是捎带脚探监吧。”
杨元朝虽然觉着母亲的打算有点儿突兀,但还是认为很正常,俗话说,“母亲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孩子到了啥时候,甭管长到多大,终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不惦记和思念之理?于是说:“是应该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以便鞭策他继续好好改造,丢掉任何不切合实际的幻想。不过,我请假恐怕有点儿难,您想啊,这一段时间,我已经耽误了不少工作,要是再为这事耽搁,领导不会同意。”
其实,杨元朝真正顾忌的是害怕这种事一旦让单位的人知道,会影响自己的形象,毕竟他现在还是搞政法,而且已经担任了一定的领导职务。
听儿子这样说,当妈的自然明白,不禁犯愁了,既体谅儿子身不由己,又发愁没有可靠人前去传递消息:“那可咋办呢?眼下,你爸不在了,恐怕人家西宁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跑一趟,又是送东西,又是鼓励他积极改造,说不定从此就有可能会完全撒手不再管京平了。”
“妈,瞧您说的,未免也太小看人家西宁了。据我观察,西宁可不是这样的人,就像大西北的人一样,实诚厚道着呢。”
“你呀,话可别说早了,咱们走着瞧。我算看透了,这世界,人们都现实着呢,谁不会为自己着想啊?”老红军女战士愁得满脸都是褶子。
“即使人家西宁可能会变,那也是人家个人的私事,咱干涉不着。妈,对此,您一定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别到时候一旦情况发生变化受不了,毕竟,人家西宁还没嫁给京平。”儿子劝母亲。
“放心吧,对这件事儿,我从一开始就觉着没谱,早就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还不是因为西宁这丫头固执己见,脾气倔,谁都拦不住吗?”
“那就好。您呐,还是少想这些窝心事,好生保重身体是正经。”
“那要不,就只好用书信的方式通知他了。”最终,老红军女战士无奈地说。
杨元朝其实挺愧疚自己不能亲自前往,也确实觉着书信不如当面来得效果好,目的当然是为了一个手足兄弟的劳动改造不至于出现反复,那可就更对不起父亲临终前对自己的专门嘱托了。
考虑了片刻,他说:“不然这样,双管齐下,既去人,同时,也写书信。”
“你答应去啦?”母亲听误会了,马上露出笑模样。
杨元朝摇摇头:“我想拜托小岚和陈童他们去。这些朋友您也知道,都是跟我有过命交情的,关系不一般,几年来,一直处得不错,亲兄弟一样。况且京平也认识他们,当初就是他们陪我一起送京平走的。相信他们也照样会规劝京平积极改造,早日出来,重新做人。”
当妈的虽然觉着不够满意,但到底总比不去人强,只得无奈地表示认可:“也只有这样了。记住,走前,让他们别光带吃的东西,书也得多带几本,思想改造是长期的事,一点儿都不能马虎。”
探监的事就这么定了。
杨元朝回到会客室,见朋友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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