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花怒放,肩上手上的劲就十足,动作起来就特别利索,两天的活一天能干完。
灯草是被窗外的冷风吹醒的。醒来好一会儿了,她还木木地不知自己这是躺在哪里。反正至少不是原来六排屋的房子。六排屋的房子窗户是木格的,而这里实际上没有窗户,只有两个老砖那么大小的窗洞,像老人无牙的嘴巴,在砖墙上森森地张开着。
灯草意识到刚才的冷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那是春天的清晨寒气凛冽的山风。
灯草还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了。
与往常一样,昨晚灯草又在老砖屋里打了半个时辰的蜡芯。她打得顺手,几是弹无虚发。往六排屋走回去时,灯草不禁哼起了小时候常哼的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可当她哼着童谣走到六排屋门边时,那门又从里面闩上了。灯草心头升起无名火,想一脚把门踹开。可她忽然释然了,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咕噜了一句:“好吧,那骚货味道,就让你们味道去吧。”然后灯草又掉头走回了老砖屋。
走出老砖屋的黑漆木门时,天空还是一片迷蒙的灰白,并没全亮。灯草耳闻着自己那有些清脆的足音,走过铜古巷,绕过两条小弄,往镇口的墙坎边走去。稀粥般的乳雾里,日本人的尸体还横阵于墙坎下。且有三、五只瘦狗,在尸体旁走动着,或闻或啄。灯草已经闻到随风而至的腐臭味。她心生慈悲,可怜起这些暴尸异国的孤魂野鬼来。
不知不觉,灯草就到了墙坎边。
“嘘——”灯草身上颤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面一具日本人的尸体,被割掉了脑袋和双手,好恐怖地摆在那里。灯草敲掉的日本人脑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了,那些尸阵如山白骨遍野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可这种无头无手的残尸却还真没见。灯草不忍细瞧,转过脸,对那几只远远盯着死尸,久久不肯离去的瘦狗吼两声,匆匆离开了墙坎。
回到镇里时,人们还没起床。灯草拐几拐,拐进六排屋。伍太的房门还紧紧关着。灯草心里骂:伍太这狗弄出的,味道了一个晚上还味道不够,天亮这么久了,还在房里味道。灯草哗啦从腰里抽出那两把枪来,朝房门上瞄了瞄。灯草知道房里床铺的方位,她只要一勾扳机,两颗子弹就会从门板上射进去,在两个男女的身上犁两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但灯草没有勾扳机。灯草的手垂一来,枪眼朝向地下。灯草的眼光也收回到眼帘里,眼皮紧紧合了拢去。有晶莹的泪水从灯草的眼角溢出。
只见灯草一咬牙,手中食指使足劲,狠狠地勾住了扳机。
“啪啪啪啪……”灯草脚边的石板上立即火花四溅,硝烟味和岩石碎末弥漫起来,呛得灯草咳了两声。
“谁在外面放他娘的枪!”伍太在房里高声叫。
灯草又勾了几下扳机。
枪声过后,听得见伍太骂骂咧咧起了床。门嘎一声开了,伍太的脑壳嵌在门上。几乎是同时,一个什么东西从门上方砸将下来,不偏不倚扣在伍太的脑门上。伍太哎哟一声,扒在了地上。
伍太脑门前边的青石板上,一个苍白的头颅来回滚动了两下。最后不动弹了,那挖掉了眼珠的眼坑和敲走了牙齿的嘴巴,阴森地向伍太洞开着。
伍太爬起来,把那怪头搂起,一甩,甩到了阶基下。
“咯、咯、咯咯咯……”怪头滚着,弹着,最后掉进阶基脚下的水坑里。伍太望着灯草,说:“你做的好事!”
“我做的好事?”灯草也迷糊了,谁做的好事呢?让伍太遭这样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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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菜花晚上又早早地进了伍太的屋。菜花还是穿着那件蓝花布衫,淡淡的油壳香味从那蓝花布衫里面飘出来,招引着伍太的感觉。
菜花用油壳水洗了身子。
菜花每晚进伍太的房间前,都要用油壳水把个丰沛的身子洗得非常干净非常细滑。她知道男人喜欢女人干净细滑的身子,而且越干净越喜欢,越细滑越喜欢。只要男人一喜欢,女人就有快活可享受了。
可这天晚上,菜花没享受到快活。
伍太没兴趣搭理菜花。他坐在床边,嘴巴鼻孔都朝着楼板,目光呆呆痴痴,挂在楼板下的蜘蛛网里。菜花身上的油壳水丝毫发挥不出引诱男人的功能。
但菜花不急不忙。男人心里不痛快,你是撩不得的,只能默默守在他身旁,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不痛快一点一滴地释放出去。释放完了不痛快,剩下的便全是痛快了,男人的气色就会变得灿烂,变得热烈。
菜花就默默地搬把小椅,默默地坐一旁,离伍太不远不近,象只温驯的肥母狗。
这样呆守了良久,伍太才把身子放平,僵尸般摆到了床上。菜花见有了动静,不觉在心里暖了一下,提起屁股移到床沿上,轻轻的说:“别生那颗头的气了,那颗头被你扔到阶基下后,被一只狗叼走了,它是再不会来吓你了。”
伍太的身子这时仿佛还了阳似的,蠕动了一下,说:“屁,我还怕它吓?”
见伍太不但有了动静,还搭起腔来,菜花脸上就生动了许多,心想,今晚的油壳澡总算没有白洗。菜花就有了把伍太逗得更开心的欲望。她接过伍太的话,说:“你知道那颗头是谁的吗?”
“还有谁?日本人。”
“不只是日本人,还是日本小队长。”
“日本小队长?”
“就是那个被你击杀的日本小队长。今早晨我跑到阶基下看过了,他的嘴巴边也有几根稀稀的胡须,跟你一样。”
伍太侧过头,瞪了菜花一眼。嘴边的几根胡子滑稽地弹了一下。
“没有错。”菜花自顾自地说,“只要一见那几根胡须,就错不了。”
“当然错不了。你跟他睡过觉,像啃我嘴上的胡须一样,也啃过他嘴上的胡须。我没说错吧?”伍太直想吐,挥了挥大手,下逐客令:“走开,你走开!”
菜花不得不站起来,向门边走去。出了门还回头瞟了一眼,一脸的委屈。菜花想,今晚这个油壳澡还是白洗了。
第二天伍太就让人把墙坎下日本人的尸体拉到镇外的山坳上,挖个大穴,准备一穴埋掉。
尸体开始腐烂,上面爬着细细的白色虫子,让人起鸡皮疙瘩。难闻的臭气随风飘扬,熏腥了半个镇子。
镇上的娃儿也很少来遭踏这些腐尸了,伍太他们拉走尸体时,娃儿们只远远地瞧着,并不近前。大概对这些尸体的厌恶,逐渐取代了那刻骨的激愤和仇恨。
伍太也一直没拢去。后来尸体就要入穴了,伍太才走到尸堆旁,让人把日本小队长那具无头无臂的残尸翻出来,想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手下人照着办了。
伍太先望见了日本小队长无头的树茬般的胫脖。其喉骨间有一个小眼洞,像在无声地哀诉着什么。断脖两边是没了臂膀的肩膀,白色的骨头支楞着,腐肉烂皮有一缕没一缕地吊着。看得出,三个地方都不是一刀砍去的,而是一刀一刀割下来的。
小队长的头现在在哪里呢?伍太想,若把他的头合到这断脖上,又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呢?菜花说,小队长的头也许被狗叼走了,那么他的两只手臂呢?伍太不得而知。
伍太把目光从小队长的残尸上收回来,在地上踱了两圈。伍太又想起昨晚菜花走后做的梦。那个梦几乎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晚上,做得伍太心惊肉跳。只要伍太一合上眼睛,那个脑壳就从阶基下滚上来,滚过禾堂,滚进门槛,滚到伍太的枕边。那个脑壳上的眼洞和嘴洞,一下鼓得蛮大,一下又缩小到原样,仿佛有声音颤颤抖抖从那三个忽大忽小的洞眼里一齐迸发出来:“把我、送、送回、去……”
伍太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梦,才决定埋掉这一批尸体的。
然而,小队长的头呢?并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呀。伍太对手下人说:“你们留三四个人在这里,把穴掘得更深一点。其余的回镇上去找小队长的头,一定得给我找到!”
大家开始行动。
可找了个上午,却不见小队长的头的影子。
下午继续找,把镇里镇外的坑坑洼洼,砖缝石洞也搜遍了,仍然一无所获。还找来了菜花,她跟伍太说过的,看见狗叼走了小队长的头,到底叼往哪里去了?菜花说,她看见一只狗叼着小队长的头往铜古巷那边跑了,但究竟叼到哪个角落里,却不清楚。
众人又把铜古巷再搜一遍,还是毫无结果。
其中一个机灵点的瘦个子就对伍太说:“伍队长,昨晚您不是老梦见小队长的头总是往你房里滚么?何不把你房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说不定小队长的头还真滚进里面呢。”
伍太无可奈何,打开房门。
瘦个子他们跟伍太踏进了门槛。房子不宽,床底门后,一下子就搜了一个遍,哪里有什么小队长的脑壳。而且各人的脑壳都在各人脖子上,没有多余的。
只得走人。走到门外,那个子又踱了回去,把伍太那缩在床角的被子抓过来,用力掀开。
大家着实被吓了一跳。
只见小队长的脑壳从被子里滚出来,在床铺上重重地蹦了两下。
瘦个子把小队长的脑壳一把搂过来,搂到镇外坳上,让脑壳和那树茬般的脖子合在一处。然后众人劝手,将二十多具尸体都扔进穴里。刚合上脑壳的小队长的尸体最后放进去,卡在其他的尸体中间,以免身首异处。
伍太松了一口气,要手下人掩土。
刚动锹,天上陡然下起大雨。只得匆匆掩了一层土上去,一伙人就离开山坳,落汤鸡般回到了镇上。
天顾熬了一壶浓酽的茶水。
天顾熬茶很讲究。他每次都要用他那个有些红亮的竹筒取水,取的是铜古巷石山脚下的泉水。这水不是流入槽井里的井水,而是从槽井上方一个细细的泉眼里渗出来的,接那泉水要工夫和耐心,半天才取得满一竹筒。用竹筒取的泉水不走味,也不会沾上巷里的灰尘和异味,煮茶最理想。水取回来,倒少量进高嘴铜壶里,洗过壶,再把茶叶倒进壶中,放文火上温烤。茶叶是上等的峒茶,谷雨那天从峒茶树枝尖上摘下来单独烤制的。待到壶里茶叶烤得半燥,发出香味,再从竹筒里灌少量泉水入壶。这才加大火力,壶中很快沸腾,即用竹片刮去茶沫,将第一道茶水倒入准备饮茶的紫砂茶壶中,晃几晃再泼掉,算是清洗了饮具。然后注入二道泉水,用文火慢慢煮。大约煮半个时辰,铜壶里的茶水出了香也出了味,再离火,洒进紫砂茶壶里,随时饮用。
天顾平时少有工夫煮这样的茶水,除非碰上喜人的事。天顾觉得今天要碰上喜人的事了。
天顾捧着他那装满浓茶的紫砂茶壶,去了老砖屋。然后坐在写字的木板下面,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紫砂茶壶里的茶水,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镇里的娃儿会陆续走进老砖屋里的。
然而等了许久,也没见一个娃儿的影子。外边的铜古巷一直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偶尔有懒散的脚步声响过,陡然激起天顾的信心,可很快脚步声又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天顾有些泄气,轻轻叹息一声。
一壶茶水都快喝完了,天顾站起来,望一眼敞开的门。觉得有些无聊,又坐下去,把目光收回来。
怎能会不来呢?墙坎下的尸体都已经埋掉了,娃儿们怎么会还不来呢?
天顾的木屐一下一下地在老砖屋里响起来。老砖屋空洞,阴暗,潮湿,那单调的木屐声失却了以往的脆亮,显得有些沉沉的,幽幽的。
在屋里转了两转,天顾举起紫砂茶壶,喝掉残剩最后一口茶水。他再感觉不出茶水的醇香,满口的苦涩。
最后,天顾出了老砖屋。
这才发现天上下起了迷蒙细雨,无形的风从小弄里,从巷口吹过来,把细雨抹到人的脸上。巷子里的石板是湿的,晃着似有似无的青光。
天顾脚上的木屐声,牵着他瘦长的身影在巷子里移动着,仿佛传说中的怪魂。
那身影一直从巷底的老砖屋,移到菜花的屋背后,这才停止下来。木屐的声音于是消失了,却有不太大声的霍霍声,从菜花的屋角送出来。
“巴掌,你磨那匕首干嘛?”天顾说。
那屋角,巴掌正在磨石上磨着小匕首。他磨得很起劲,屁股翘着,脑壳前伸,全身的重量都倾到了一双手上。
天顾又说:“巴掌,你们怎么不进学堂?”
巴掌不抬头,也不吱声,仍然全神贯注磨着那把小匕首。
天顾打一个冷颤,觉得这声音有那么点怪模怪样,他想将这声音从耳鼓里赶将出去,却怎么也赶不走。
日人还没有来。
墙坎已经修补完,伍太一伙人没有太多的事可做,闲得无聊。
灯草仍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要打半个时辰的蜡芯,然后宿在老砖屋里。白天也很少跟伍太他们在一起,一个人在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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