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兰,我们不会跟你一起过的,许多问题,我们还没有想明白,但无论如何,我
们不会跟你一起过。”
说完了话,我就拉着妹妹,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们看到,黄彪的小媳妇,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脚蹬一双白色小皮鞋,头上
别着一个黄色的蜻蜓形状的发卡,提着一篮子饭菜,已经站在大门口等候。她的目
光躲躲闪闪,不敢和我们对视。我很想把她轰走,因为我知道她是奉了老兰的命令
而来。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把篮子放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自己先走了。扭着
屁股急匆匆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我很想把篮子踢翻,但篮子里散发出的肉香使
我难以抬脚。死了母亲,走了父亲,我们心中悲痛,但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
饥饿毫不客气地折磨着我们。我可以不吃不喝,但妹妹还是个小孩子,一顿饭不吃,
脑细胞要死好几万,饿瘦了,还是小问题,饿成傻子,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能对
得起父亲和野骡子姑姑? 我想起了几部看过的电影,还有连环画,那上边,革命的
人,缴获了反革命的行军锅,锅里煮着喷香的肉,蒸着雪白的馒头,连长兴高采烈
地说:同志们,吃! 我提起篮子,进人家门。将饭菜从篮子里端出来,放在桌子上,
像连长一样,对妹妹说:“娇娇,吃! 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
狼吞虎咽,一会儿工夫,肚子就鼓了起来。休息片刻,开始考虑问题。一切都
像一场梦,转眼之间,命运发生了重大变化。是谁造成了这场大悲剧? 是父亲? 是
母亲? 是老兰? 是苏州? 是姚七? 谁是我们的敌人? 谁是我们的朋友? 我很迷茫,
我很犹豫,我的智力经受着空前的考验。老兰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动。他是我们
的敌人吗? 是他,就是他。我们不会接受父亲的建议,父亲的建议是混账的,我们
怎么可能去他家寄养? 我虽然年龄不大,但我领导过“洗肉”车间参加过吃肉大赛,
让那些高大汉子在我的面前低头认输,我早就是一个男子汉,现在我更是一个男子
汉。“婆婆死,媳成娘;爹爹死,儿称王”,我爹虽然还没死,但也跟死差不多了。
我称王的时刻到了。我要报仇,我要带领着妹妹,去找老兰报仇。我对妹妹说:“
娇娇,老兰是我们的仇人,我们要去杀了他。”
妹妹摇着头说:“哥,我觉得他挺好的呀! ”
“娇娇,”我严肃地说,“你还年轻,没有经验,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老
兰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披着羊皮的狼,你懂吗? ”
“我懂了,哥哥,”妹妹说,“我们去杀他吧,要不要先把他送到车间去注水
? ”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太长了一点,现在就去,太匆忙了一点。我们
不用等十年,但我们也不能现在就去。我们要先去弄一把快刀,瞅个空子,把他干
掉。我们要伪装出很可怜的样子,我们要让他们都感到我们是两个可怜的小孩子,
使他们丧失警惕,然后我们才能伺机杀了他。他力大,硬拼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何
况,他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黄豹。”我深思熟虑地说,“至于注水,看情况决定吧。”
“哥,我听你的。”妹妹说。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我们应邀去成天乐大爷家喝骨头汤,骨头汤很有营养,含
钙,对于我妹妹这种正在长个子的小孩很有好处。一个好大的锅。锅里有许多骨头。
我对马牛羊驴犬豕骆驼狐狸的骨头很熟悉,成堆的牛骨头里混上一根驴骨头我一眼
就能看出来,但面对着这锅骨头我却发了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骨头。那发达
的腿骨、粗大的脊椎骨和那钢鞭一样的尾骨,都让我联想到凶猛的猫科动物。我知
道成天乐大爷是个好人,对我很有感情,他决不会害我,他让我吃的东西,绝对是
好东西。我和妹妹坐在锅台旁边的一个小方桌旁喝骨头汤,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
两碗喝三碗,喝了三碗喝四碗。成天乐大爷的老婆手持着一柄大勺子站在锅旁,看
到我们的碗空了,一勺子汤就撇了过来。成天乐大爷在旁边关切地说:孩子们,多
喝点。
我们从成天乐大爷家顺手弄了一把生锈的牛耳尖刀。大刀我们不要。大刀没法
随身携带,这把牛耳尖刀正好,可以藏在身上。我们把一块磨刀石搬到屋子里,把
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关好门,堵好窗,磨刀霍霍,准备去杀老兰。
那些日子里我们兄妹似乎成了村子里的贵客,家家都用最好的饭食招待我们。
我们吃过骆驼的驼峰——彻底就是一块脂肪——吃过绵羊的尾巴——纯粹是一块板
油——吃过狐狸的脑髓——完全是一堆狡猾——我们吃过的好东西不能一一尽数,
大和尚,但我必须告诉您,我们在成天乐大爷家除了喝了许多骨头汤之外,我们每
人还喝了一盅子碧绿的苦酒。尽管成天乐大爷不告诉我们,但我已经猜到了,那是
用金钱豹子的苦胆浸泡的酒,而那口大锅里的骨头,是一副完整的金钱豹子的骨架。
我和妹妹,都是吃了豹子胆的人,即便我们原先胆小如鼠,吃了豹子胆之后,
就是胆大包天了。
村子里的人们,用最好的食物,把我们养得浑身是劲,胆大包天,虽然什么人
也没对我们兄妹俩说过什么,但我们清楚地知道他们这样饲养我们是为了什么。我
们在吃完美食之后,为了表示感谢,也多次含含糊糊地说:“大爷大娘们,大叔大
婶们,大哥大嫂们,你们就等着吧。
我们兄妹,是精通历史、深明大义之人,我们是有仇必复,有恩必报! “
每当我们说完了这些话,就感到一股子悲壮之气在胸中翻腾不止,浑身的血液
也热得接近沸腾。那些听我们说话的人,也个个神情激动,眼光闪烁,嘴巴里发出
哼哼哈哈和长长的感叹之声。
报仇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报仇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天,在肉联厂的大会议室里,召开改制大会,村集体所有的肉联厂在这次会
后,就会变成股份制。我和妹妹也有二十股,我们也是股东。这样的破会,没有必
要多说。这个会议之所以能够被人口口相传是因为我和妹妹的复仇。我从裤腰带上
抽出牛耳尖刀,高声喊叫着:‘“老兰,你还我的父母! ”
我的妹妹从袖子里顺出一把生锈的破剪刀——行前我曾经要妹妹把剪刀磨磨,
妹妹不磨,她说用生锈的剪刀扎人可使被扎者得破伤风——高声喊叫着:“老兰,
你还我的父母! ”
我们高举着刀剪对着正在台上讲话的老兰扑过去。
妹妹被台阶绊了一下,摔了一个嘴啃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兰停止讲话,走过来,把妹妹抱起来。
老兰用手指翻开妹妹的嘴唇,我看到,妹妹的嘴唇上破了一个黄豆大的窟窿,
血把她的牙齿染红了。
这个突然的变故,把我的计划全盘粉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被锥子扎了的轮
胎,满腹怒气,哧哧地泄了。但我不甘心就这样完了,要不我没法子向乡亲们交待,
也对不起我的父母。
我努力地憋着气,把刀子举起来,一步步地向老兰逼近。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
了我父亲提着斧头向老兰逼近的图像,仿佛我就是我的父亲。老兰用手掌擦擦娇娇
的眼泪,哄着她说:“好孩子,别哭,别哭……”
说着话,老兰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流了出来。他把娇娇递给坐在前排的理发师范
朝霞,说:“抱她去卫生室,抹点药。”
范朝霞接过娇娇,老兰腾出手,把那把破剪刀捡起来,扔在讲台上。然后他搬
着一把椅子,走到我的面前,把椅子放下,坐下,拍拍心脏的部位,对我说:“小
通贤侄,来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他那个刚刚剃过的坑坑洼洼的头,那个刚刚刮了胡须的青下巴,还有他
那只被我父亲咬破的耳朵,还有他那抽搐不止的脸上的两道泪水,心中竟然涌上了
一阵悲痛,还产生了一种很想扑进这个王八蛋怀里去痛哭一场的可耻念头。我突然
明白了父亲手中的斧头为什么劈进母亲的额头的原因了,但老兰的身边无人可扎,
台下的人和我无怨无仇,扎谁都不合适。
我该怎么办?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兰的保镖黄豹,正大踏步地扑进会场。这
个帮虎吃食的杂种,杀了你就等于砍去了老兰的膀子。我挺起胳膊,举着刀子,迎
着黄豹冲过去。我的嘴巴里发出呀呀的喊叫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和尚,我已经
对您讲过黄豹的超凡武功,我当时年少体弱,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的刀子对着他的
肚子捅过去,但他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脖子,顺势往上一提,只听的“嘎巴”一
声响,我的胳膊,就脱了他娘的臼了。
我的复仇,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结束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罗小通复仇,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柄。我和妹妹虽然蒙
受了耻辱,但也因此名声大震。有几个主持公道的人还替我们说话,说这两个孩子,
终究不是省油的灯盏,等他们长大了,老兰的末日就到了。但话是这么说,请我们
去家里吃饭的人,再也没有了。老兰让小媳妇给我们送过几次饭食,但很快也就不
送了。黄豹不计前嫌地来传达过老兰的命令,让我回肉联厂继续担任洗肉车间的主
任,但我没有答应。
我虽是小虫,但也有三分志气。我怎么可能再去没有了父亲和母亲的肉联厂工
作呢? 话是这样说,但肉联厂毕竟是留下我许多美好记忆的地方,我和妹妹往往在
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到了在肉联厂外边的马路上。不是我们要来,是我们的腿把
我们载来的。我们看着厂子新建的用黑色花岗岩贴面的漂亮大门,看着那悬挂在大
门口旁边上写着漂亮大字的牌子,看着那扇电动的大门,时而缓缓展开,时而缓缓
收缩,现代化的派头十足。
一切都改变了,过去鬼鬼祟祟的肉联厂,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华昌肉类加工股份
有限公司。工厂里栽满了奇花异木,工人们都穿着洁白的大褂进进出出,知道的说
这里是个屠宰场,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个医院呢。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个用松
木建成的超生台,还矗立在那个角落里,仿佛一个符号,让我们回忆起过去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我和妹妹同时梦到我们爬上了超生台,在台上,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
乘坐着一辆骆驼拉着的车,在一条铺着新鲜黄土的大道上匆匆奔跑。妹妹则看到,
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坐在一个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边上,频频地碰杯。妹妹说她
们杯子里的酒颜色碧绿,是不是用豹子胆浸泡过的酒呢? 谁知道呢。
在那些日子里,让我感到最痛苦的不是饥饿,也不是寂寞,而是一种尴尬。我
知道这是那次复仇失败造成的后果。我痛感到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寻找一种解除尴
尬的方式,这方式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老兰难受,我们不去杀他,我们也杀不了他,
我们其实也没有必要去杀他——一刀子捅进去,他死了,我们也完蛋了,这没有意
思。怎么着才有意思呢? 一条妙计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妹妹,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手持刀剪,昂首挺胸地进了肉联厂,没人
拦挡我们。我们碰到了做饭的黄彪,向他打听老兰。他对着宴会厅歪歪嘴巴。我和
妹妹朝宴会厅走去。
我听到黄彪在我们身后低声说:爷儿们,好样的! 宴会厅里,老兰和新任厂长
姚七,陪着远方的客户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精美的肉食,有驴的嘴唇和牛的肛门,
有骆驼的舌头和马的睾丸,都是听上去不雅但风味独特的东西。它们散发着刺鼻的
气味,与我们打着招呼。尽管我们兄妹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肉食了,见到肉不由得心
旌摇荡,但我们大事在身,决不能因肉而分散精力。我和妹妹一进门老兰就发现了。
他感染力极强的笑谈立即收敛,皱皱眉头,对着姚七使了一个眼色。
姚七慌忙站起来,迎着我们说:“小通,娇娇,你们来了? 饭在另外的屋子里,
我带你们去吧。”
“是本厂两个职工的遗孤,由我们厂负责供养。”我听到老兰低声对客商解释
着。
“你闪开,”我拨开姚七,上前几步,逼近老兰,严肃地说,“老兰,你不要
紧张,更不要惊慌,你的脑门不要淌汗,肠子也不要痉挛,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你的,
我们是来让你杀的。”我把刀子在手中调了一下,妹妹把剪刀也调了一下,我们把
刀子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