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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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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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孩子,真是勇敢,”姚七笑着说,“动不动就要操人家的娘,你们知道
怎么操吗? ”

  ,“各人都嘴巴上积德,少说几句吧。”成天乐大爷说,“我是司事爷,我做
主,起棺! ”

  但无人听他的命令,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父亲的脸上,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父亲站在墙角,背靠着墙壁,仰着脸,眼睛好像看着天花板上那些壁纸的花纹。
苏州的叫骂、姚七的讽刺似乎都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外边急雨似箭,水声喧哗,和尚和吹鼓手都像木偶一样呆呆地站着,风吹雨打
不动摇。一只杏黄肚皮的小燕子,斜刺里飞进厅堂,惊惶地碰撞着,它的翅膀扇起
的气流使蜡烛的火苗动摇不定。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离开墙根,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一
众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五步六步七步八步,父亲在那把斧头前站住,低头,弯腰,
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木柄,把斧头提起来。然后他用衣襟一角,把斧柄上的鸡
血擦干净。他擦得很仔细像一个爱护工具的木匠。然后他就用左手把斧柄紧紧地攥
住了。我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左撇子——我也是左撇子——妹妹也是左撇子——左
撇子聪明——我们和母亲靠在一起吃饭时,手中的筷子老是和母亲手中的筷子打架
——父亲对着姚七走过去,姚七倏忽一闪,躲到了苏州身后。

  父亲对着苏州走过去,苏州倏忽一闪,躲到了棺材后边。姚七仓惶地绕到棺材
后边,依然用苏州的身体做了自己的屏障。其实我父亲根本就不屑于与他们较劲。
我父亲对着老兰走过去。

  老兰站起来,面色平静地点点头,说:“罗通,我以前高看了你,其实,你配
不上野骡子,也配不上杨玉珍。”

  父亲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爹! ”我高喊着往前飞。

  “爹! ”妹妹高喊着往前飞。

  小报记者的相机举起来。

  摄像记者的镜头对准了父亲和老兰。

  父亲手中的斧头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劈进了母亲的脑门。

  母亲一声没吭,木桩似的站了片刻,然后前仆,倒在父亲怀里……

                第四十炮

  那两个腿脚利落的电工,在庙堂的墙壁上钉上了一个钉子,然后牵拉着一根电
线,挂上了一个巨大的灯泡。白得刺眼的灯光把昏暗的庙堂照耀得像羊痫风一样惨
白。我痛苦地眯起眼睛,感到四肢紧张地抽搐,耳朵眼里仿佛有两只蝉在鸣叫。我
担心自己的病又要犯了。我很想动员大和尚进入神像后边的小屋,去躲避刺眼的白
光,但大和尚神色安详,看样子十分舒适。我突然发现在我的身旁,放着一副精巧
的墨镜,很可能是那个医学院的女学生——我拿不准她是不是老兰的女儿,天下同
名同姓的人多着呢——抢救我时,遗忘在这里的。她抢救过我,对我有恩,按说我
应该去把墨镜还她,但她已经无影无踪。我把墨镜戴在眼上,挡住了强烈的光线。
如果她出现在这里,我就立即把墨镜还她,如果她不出现,那我就暂时借戴一下,
虽然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戴过的墨镜,那样的小姐,是不会再要的了。我眼前的
一切都改变了颜色,是一种柔和的米黄色,感觉很舒服。老兰大大咧咧地跨过门槛,
进入庙堂,将那只没受伤的手举到胸前,胡乱做了一个揖,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个
躬,用一种听起来很不正经的语气说:马神爷爷,老兰无知,多有得罪,请了一台
大戏,唱给您听。您老人家保佑我发大财,等我发了大财,就捐巨款,重修庙宇,
再塑金身,我还要给您老人家配上几个小姐,让您老人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尽兴,不
用半夜三更地去跳人家的墙头。他的祝祷词引得身后的随从捂着嘴巴笑了。范朝霞
撇着嘴说:你这是求神? 分明是在惹神生气。

  老兰说:你懂什么? 神理解我。马神爷爷,您看看我这个老婆怎么样? 如果您
愿意,我就让她来侍候您! 范朝霞踢了老兰一脚,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马通神显灵,一蹄子蹄死你。他们的女儿在院子里大声嚷叫着:爸爸,妈妈,我要
吃棉花糖。老兰拍拍马通神的脖子,说:马神爷爷,再见,看中了哪个女人托个梦
给我,老兰保证给您弄来。现在的女人,就喜欢您这样的大家伙呢。在众人的簇拥
下,老兰走出了庙门。

  我看到,几个举着棉花糖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个卖烤玉米的小贩子用
一把破扇子扇着炉子里的炭火,拖着长腔喊叫:烤玉米——一穗一块钱——不香不
甜不要钱——戏台前面已经坐满了观众。戏台上,锣鼓家什铿铿锵锵地敲打起来,
琴师开始吱吱呀呀地调弦。一个头上扎着冲天小辫子、穿着一件红肚兜、脸蛋子抹
得通红的小男孩,一个身穿偏襟大褂、肥腿裤子、脑后留着发髻的青衣,还有一个
头戴斗笠、脚穿草鞋、下巴上沾着白胡须的老头,还有一个蓝靛脸的男丑,一个太
阳穴上贴着膏药的女丑,吵吵嚷嚷地走进庙堂。那个青衣忿忿不平地说:这算什么
演员休息室? 连把椅子都没有! 白胡子老头说:您哪,就将就着吧。不行,青衣说,
我找团长去,也太不把我们当人了。那位蒋团长应声而至,冷冷地说:什么事? 青
衣大声说:团长,我们不是名角,不敢摆谱,但我们总还是人吧? 没有热水我们喝
凉水,没有饭菜我们啃面包,没有化妆室我们在车上化,但总得给我们条凳子坐吧
? 我们不是骡马,骡马可以站着睡觉,站着休息。团长说:同志,委屈一点吧,我
做梦都想让你们到长安大剧院里去唱戏,让你们到巴黎歌剧院去登台,那里什么都
有,可我们去得了吗? 说句难听的,咱们就是些高级乞丐,甚至连乞丐都不如,乞
丐是破罐子破摔,咱们呢,还端着架子放不下。女丑说:咱们干脆去讨饭吧,我敢
保证比现在收入高,多少乞丐家里盖起了洋楼。话是这样说,但真要让你去讨饭,
你们又不干了,团长压低了嗓门说:同志们,将就点吧。为了多跟老兰要五百元钱,
我他妈的就差给他舔屁股了。

  我也是堂堂的戏校毕业生,大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编写的
剧本参加省里会演得过二等奖,你们没看见我在老兰那帮子马崽面前那个低三下四
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为我的嘴巴里说出来那么多肉麻的话害羞,一个人的时候就偷
偷地抽自己的嘴巴子。所以,大家既然舍不得这个饭碗,还迷恋这门子穷酸艺术,
那就要忍辱负重,既然没有热水可以喝凉水,没有饭菜可以啃面包,那么,没有凳
子,就站着吧。站着好啊,站得高,看得远。那个打扮得像传说中的哪吒的小男孩
从我和大和尚之阁蹿过去,一纵身就跃到马通神的背上,朗声说:董大姨,骑上来
吧,这里很舒坦。青衣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肉孩。我不是肉孩,我是肉神,我
是肉仙,男孩在马背上颠动着屁股说。年久风化、潮湿酥软的马通神的脊背坍塌下
去。小男孩吃了一惊,匆忙出溜下来,惊叫着:马脊梁断了! 不但马脊梁要断,女
演员仰脸看看,说,这庙很快也要塌,但愿今晚上不把我们包在里边当了肉馅。那
个白胡子老头说:放心吧,小姐,肉神会保佑您的,您是肉神的娘! 团长搬着一把
破椅子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小肉孩,准备上场! 团长把椅子往女演员身后一放,
说:对不起您小董,将就着坐吧。小肉孩拍拍屁股,搓搓手上的泥巴,蹦出庙堂,
踏着木板钉成的台阶,跑上舞台。锣鼓紧急刹住,胡琴和横笛演奏着过门曲儿。小
肉孩高声叫板:为救娘亲——我日夜奔忙——一腔唱罢,人已经跑到了戏台子中央。
我透过后台那道简陋的蓝色幕布宽大的缝隙,毫不吃力地看到他在戏台子上翻起了
跟斗,锣鼓家什急急地敲打着,台下的观众为肉孩子那一连串的跟斗齐声喝彩。穿
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去城里见到了神医老杨——他为我的娘开了药方——这
药方用药实在奇怪——有巴豆有生姜还有牛黄——去药店高抬手把药方献上——那
抓药的伙计要我拿两块光洋——我家中早已是不名一文——让我这一片孝心的肉孩
子百结愁肠——然后小肉孩就满地打滚,表现出“百结愁肠”的样子。在咣采咣采
的铜锣和铜钹声中,我感到自己仿佛与那个肉孩子融为了一体。那个吃肉的罗小通
的故事,与坐在大和尚侧面的我有什么相干呢? 那似乎是另外一个孩子的故事,而
我的故事正在戏台上演出。接下来,肉孩为了给母亲抓药,找到了那个专门保媒拉
纤贩卖儿童的卖婆子,要求自卖自身。卖婆子一上场就带上去一股子欢乐幽默的气
氛,她出口都是韵:卖婆子俺,本姓王,靠一张巧嘴吃四方。俺能把鸡说成鸭,把
驴嘴安在马腚上。俺能把死人说得满街跑,把活人说得见阎王……卖婆子正滔滔不
绝地说着,一个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人,攀援着戏台一侧的立柱,一个鹞子翻
身,上了戏台。台下一片哗然,几声兴奋的喊叫直冲云霄:好啊——! 我惊叫一声
:大和尚——! 我看清了裸体疯女人的面孔,啊呀,竟然是昔日的影星黄飞云。她
一上台,肉孩子和卖婆子就退到了一边。黄飞云旁若无人地在戏台上转了几圈,然
后她的目光就被戏台一侧的那个肉神像吸引。她站在木像面前,伸出手指,试试探
探地戳戳它的胸脯,接着就左右开弓,啪啪地扇着它的耳光。因为肉神像高大,她
不得不跳跃起来,手掌才能够到它的腮帮子。

  几个男子爬上戏台,看样子是想把她擒下去。但她身体油滑,从那几个男人的
包围圈中轻松地逃脱。又上去几个男人,个个脸上都浮现着居心不良的微笑。他们
胳膊相连,组成了一道人墙,向她逼近。她嗤嗤地笑着,身体慢慢地倒退。她倒退,
倒退……你们这些混蛋,不要逼她了。我听到我的心在大声吼叫,但是,凄惨的事
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黄飞云仰面朝天跌下戏台,台下一阵惊呼。过了片刻,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医学院学生甜瓜在惊叫:她死了! 你们这些畜生,你
们为什么要逼她?!大和尚……我感到心痛欲裂,眼泪哗哗地淌出来。我感到一只冰
凉的手在抚摸我的头顶,泪眼蒙眈的我看到:那是大和尚的手,他满面悲伤的神情,
再也不去遮掩,一声十分软弱的叹息,从他的嘴巴里发出。我听到他说:孩子,说
你的故事吧,我听着。
母亲死了。父亲被捕。据懂法律的老韩大叔说,父亲罪行严重,最轻也要判个
死缓,弄不好就要枪毙。我和妹妹,成了真正的孤儿,大和尚,我永远忘不了父亲
被捕那一天。那一天是十年前的今天。那一天头天夜里也下了一场大雨,上午也像
今天的上午一样潮湿闷热,阳光也像现在这样毒辣。九点多钟,市公安局的警车拉
着警笛开进了村子,许多人跑来观看。警车停在村子办公室前,镇派出所的民警大
老王和武金虎把父亲从办公室里押出来。武金虎把派出所的手铐从父亲手腕上卸下
来,市公安局的警察用他们自己的手铐把父亲铐起来。

  我和妹妹站在路边,看着父亲浮肿的面孔和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我感到心中
并无痛苦,但眼泪却哗哗地流下来。父亲对着我和妹妹点点头,示意我们过去。我
和妹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父亲抬了一下手,
似乎想抚摸我们,但是他没有。亮晶晶的手铐在他的手腕上闪烁着.照花了我们的
眼睛。父亲低声说:“小通,娇娇,爹一时糊涂……你们俩碰到什么难处,就去找
老兰吧,他会照顾你们的。”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抬头朝着父亲双手指点的方向看去:老兰站在路
边,垂手肃立,醉眼蒙咙。新剃了一个光头,头皮坑坑洼洼。刚刮了胡须,突出了
结实的大下巴。那只破耳朵,格外地丑陋并且还可怜巴巴。

  警车远去,路边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开。老兰摇摇摆摆地走到我和妹妹面前,哭
丧着脸说:“孩子们,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我过吧,有我老兰吃的,就有你们吃
的,有我老兰穿的,就有你们穿的。”

  我晃动着脑袋,把纷乱的思绪甩出去,集中了全部的精力,想了一会儿,说:
“老兰,我们不会跟你一起过的,许多问题,我们还没有想明白,但无论如何,我
们不会跟你一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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