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肉盆子里。我用电一般的速度,赶在苍蝇们降落之前,把盆子里那块最后
的肉抓到手里,然后将它囫囵着塞进了嘴巴。
而这时,苍蝇们已经开始降落了。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盆子里的肉上,和盆子的边缘上,就落满了苍蝇,它
们的腿脚在挪动,它们的翅膀在闪光,它们的嘴巴在贪婪地吃肉。老兰和医生等人,
上前来帮助挥赶,但那些苍蝇暴怒地飞起来,抱着一种鱼死网破的态度,硬往人的
脸上扑。有许多苍蝇被人击中,跌落在地上。但随即就有更多的苍蝇从四面八方飞
来,补充了死亡者和受伤者造成的空缺。
人们很快就累了,烦了,不去轰赶了。
冯铁汉在苍蝇降落之前,学着我的样子,把三块牛肉中的其中一块塞进了嘴巴,
随即又把另外一块抢到了手中,但最后那块倒霉的肉,被苍蝇们遮没了。
更多的苍蝇降落在万小江和刘胜利的盆子里,几乎遮盖了盆子的颜色。万小江
站起来,鼓足劲头喊叫着:“今天不算数,不算数——”
但随着他喊叫时嘴巴的张开,一块破碎的肉,从他的咽喉里冲出来,哇的一声
响,不知是肉在喊叫呢还是万小江在喊叫.那块肉就跌落在地上了。那块肉落地之
后,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蠕动着,苍蝇们随即就把它遮盖了。万小江再也管不了
自己了,他捂着嘴巴,跑到墙根,双手扶住墙,脑袋抵在墙壁上,身体像一个爬行
中的尺蠖一样,不断地弓起来,然后随着猛烈的喷吐舒展开。
刘胜利咬牙瞪眼地挺着,故作轻松地对着老兰说:“我本来是可以吃完的,我
的肚子还闲着一半呢,但飞来这么多苍蝇把肉弄脏了。小罗,告诉你,我不服,我
没输——”
没及把这句话说完,他的身体就猛地立了起来。看那样子仿佛是他屁股下边一
个强有力的弹簧把他弹射了起来。我心中清楚,他屁股下面没有弹簧,是他胃里那
些肉,猛烈地往上冲击,要奔涌出咽喉和口腔,产生了巨大的力量,顶着他不由自
主地跳了起来。他站起来那一瞬间,脸色土黄,目瞪口呆,脸上的肌肉仿佛都是死
的。他仓惶地往万小江那边跑去,不知道是他的屁股还是他的腿,把身后的椅子碰
翻,接着他的身体又与拿着苍蝇拍子正从伙房里跑出来的黄彪相撞,两个人的身体
都被撞得前仰后合,黄彪的嘴巴里刚刚吐出一个字眼——估计是一句骂人话的开头
部分——刘胜利就大嘴张开,哇的一声怪叫,将一口破碎粘连的肉,喷到了黄彪胸
前。黄彪凄凉地长叫一声,仿佛是被猛兽咬了一口似的,接着就大骂不止,扔掉苍
蝇拍子,抹一把脸,追着刘胜利的屁股,飞去一脚,没有踢中,拐弯跑回伙房,估
计是洗脸去了。
刘胜利那几步小跑,真是好看,他的腿是软的,罗圈着,双脚八字外分,沉重
的屁股扭来扭去,从后边看活像是一只鸭子在奔跑。他跑到墙边,与小万并排着,
也是双手扶墙,脑袋顶在墙壁上,哇哇地吐,腰背弓起来,舒展开,弓起来,舒展
开——冯铁汉嘴巴里含着一块肉,手里捏着一块肉,目光呆滞,陷入了沉思默想状
态。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他身上。因为刘与万已经败了,只有冯铁汉还在挣扎。其
实冯铁汉也败了,即便他把嘴巴里那块肉咽下去,把手里那块肉吃下去,再把盆子
里那块被苍蝇层层覆盖的肉吃下去,在时间上,他也败给我了。
但人们还是等待着他,期待着他,就像一次长跑比赛,第一名已经冲了线,人
们还是要为还在坚持奔跑的运动员鼓劲加油一样。我也希望他能坚持到底,把肉吃
完,因为我感到自己的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余地,还可以塞进一块肉。如果我再塞
进一块肉,那必将让观看的人,对我产生发自内心的钦佩。但是冯铁汉打了退堂鼓。
他抻脖子瞪眼,总算是把口中那块肉咽了下去,大家都为他鼓掌。他将手中的肉举
到嘴边,犹豫片刻,然后就把那块肉扔进了面前的盆子。盆子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飞
起来,宛如火盆中的火星子飞溅而起。过了片刻,苍蝇们落了回去,盆子里恢复了
平静。冯铁汉低下头说:“我输了。”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侧过脸,对我说:“我服了。”
我心中十分感动,对他说:“你尽管输了,但输得很体面。”
老兰大声说:“吃肉比赛结束,罗小通获胜。冯铁汉表现也不错。至于刘胜利
和万小江,”老兰用轻蔑的目光看看他们的背影,说,“没有金刚钻,硬要揽瓷器
活,糟蹋了两盆好肉。今后,我们厂还要经常地搞这种比赛,肉联厂的人,就是要
能吃肉。罗小通你也不要骄傲,这一次你是擂主,下一次,很可能会出来一个好汉
把你打下去。下一次我们比赛,就不会局限在我们厂的范围之内了,我们要把比赛
搞成一个社会性的活动,借以提高我们厂子的知名度。我们要去定做一个奖杯,比
赛优胜者,还要发奖金。如果不要奖金,我们厂就免费供应这个人吃肉一年——”
我妹妹尖声喊叫着:“我也要比赛! ”
妹妹的喊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使她成了赛场上的焦点。
她小脸通红,扎着一根冲天小辫子,大眼睛水汪汪的,身体圆乎乎的,真是可
爱之极。
“好啊,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 行行出状元! 改革开放好,好在什么地方? 好
就好在不会埋没任何人才。吃肉吃出来名堂,也会出人头地。好吧,比赛结束。下
班的回家去,上班的进车间。”老兰说。
人们乱纷纷地议论着,散开去。老兰指指还在顶着墙呕吐的刘胜利和万小江,
对那个医生说:“房医生,要不要给他们打打针? ”
“打什么针,吐出来就好了。”房医生用下巴点了一下我,说,“我倒是有点
担心这个小家伙,数他吃的多。”
老兰拍拍医生的肩膀,笑着说:“老兄,您把心放得宽宽的吧,这个孩子不是
一般孩子,这是个肉神,老天爷把他放下来就是让他吃肉的,他的肚子的构造可能
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是不是罗小通? 你的肚子胀不胀啊? 要不要医生给你看看? ”
“谢谢,我很好,”我对医生和老兰说,“我真的感觉很好。”
第三十七炮
一夜豪雨,将肉食中毒者的呕吐物冲洗得干干净净。道路清洁光亮,树叶子绿
得冒油。庙顶上的窟窿被雨水冲得像碾盘一样大,阳光一无遮拦地照射进来,几十
只老鼠被雨水灌出来,蹲在那些坍塌的神像上。昨夜那个酷似野骡子姑姑的女人没
有出现,我腹中饥饿,把大和尚蒲团周围那一圈小蘑菇吃了。吃了蘑菇我精神陡增,
眼睛明亮,思维清晰。头脑深处,浮现出许多不知何时见到过的情景。我看到一片
依山面海而建的公墓——真是好风水啊——公墓中的一个大理石的墓碑前,坐着一
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墓碑上的照片告诉我这是兰大官儿子的坟墓。嘴角上的黑痣告
诉我这个女人是出家为尼的沈瑶瑶。她脸上没有泪水,也看不出有什么悲伤。墓碑
前那束白色的马蹄莲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个女子轻轻地走到正在闭目沉思的兰大
官身旁,低声说:兰先生,慧明大师已于昨夜圆寂。兰大官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
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真的没有任何牵挂了! 他喝了一杯酒,对身后的女子
说:告诉小秦,去叫两个女人来。那个女子说:先生……兰大官爽朗地说:先生什
么? 我要用疯狂性交来纪念她的圆寂。在兰大官与那两个长腿削肩的女人轮番折腾
时发出的强烈震动里,那四个塑造神像的工匠,摇摇摆摆地出现在五通神庙的院子
里。看到被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的肉神像,他们发出了惊叫声。老工匠怒冲冲地训
斥那三个年轻工匠,嫌他们没有给神像披上遮雨的塑料布或是给他穿上雨衣带上斗
笠。年轻工匠们一声不吭,低头忍受着老工匠的训斥。那两个长腿女子跪在地毯上,
娇声道:干爹,饶了我们吧,我们的奶是瑶瑶的奶,我们的腿是瑶瑶的腿,我们是
瑶瑶的替身,你疼疼我们吧。你们知道谁是瑶瑶吗? 兰大官冷冷地问。我们不知道,
两个女子说,我们只知道冒充瑶瑶就会让干爹高兴,干爹高兴了就会疼我们。兰大
官大笑着,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两个年轻工匠用水桶提来清水,一个年轻、工匠
找来了铁丝刷子,他们在老工匠的指挥下,刷洗着木像上的油彩。我听到肉神在吼
叫,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又麻又痒又痛。
油彩去尽,显出柳木的本色和纹理。老工匠说:晾干后,再上漆,小宝,你去
找阎处长,让他批一张条子拨款,你告诉他,如果不给钱,我们就把肉神抬回去,
劈成木柴生炉子。那个昨夜牙痛过的小工匠说:师傅,小心牙痛。老工匠冷笑着说
:肉神知道我的本意。那个小工匠颠着屁股跑了。老工匠走进庙堂,在那五尊断头
缺腿的塑像前巡视着。他的那个有几分书生气的徒弟跟在后边。老工匠拍着马通神
的屁股——一块泥巴掉下来——说:我们马上就有饭吃了,这五尊神像,够我们干
一阵子了。徒弟说:师傅,只怕这事情要起变化。什么变化? 老工匠瞪圆眼睛问。
徒弟说:师傅,昨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一百多人食肉中毒,这肉食节还能不能
接着往下办? 如果停办肉食节,那肉神庙就不会建。肉神庙不建,这五通神庙也就
不会建。您昨天没听到那个副省长的讲话? 他是把肉神和五通神捆绑在一起讲的啊。
老工匠说:你这样想也是对的,但是,小子,你的社会经验还浅,不明白世情。如
果不出昨天那档子事,明年的肉食节说不定还真的停了。但出了昨天那档子事,明
年的肉食节绝对停不了了。不但会接着办,而且还要大办特办。徒弟摇着头说:师
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老工匠说:不明白就先糊涂着吧,其实年轻人也没有必要
明白那么多事,老老实实地干活,到了一定的岁数,该明白的就明白了。小工匠说
:师傅,我明白了。老工匠用下巴点点那两个在院子里围着肉神像忙活的工匠说:
他们两个,干点粗拉活可以,这重塑五通神像的事,多半就要靠你了。小工匠说:
师傅,我一定努力,只怕我愚笨,辜负了师傅的厚望。老工匠说:你也不必谦虚,
我看人是很准的。这五通神像,毁了四尊,恢复起来有些麻烦。我家倒是有祖宗留
下来的老样子,《聊斋》上也大概地描画了他们的形象,但我们要跟上潮流,做一
些改进,不能照着葫芦画瓢。你看看这个马通神,像马多了点,像人少了点。老工
匠在马通神像上比画着说,应该让他更像个人,要不那些女人,还不被他吓死? 小
工匠说:师傅,只怕有许多人来抢这个活儿。
老工匠说:也无非是聂六和老韩他们那两拨,他们那点本事,塑个土地爷还凑
合,这五通神,他们干不了。小工匠说:师傅,不可轻敌,听说聂六把他的儿子送
到美术学校学雕塑去了,一旦他的儿子回来接了班,那我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老工匠说:就他那呆瓜儿子? 别说是进美术学校,进美术学院也不灵。
这塑神的活儿,首先得心中有神,心中无神,手段再好,捏出来的也还是泥巴。
不过,我们的确不能大意,天下能人多多,没准从哪里就冒出一个顶尖高手,所以,
从现在起,你就想着这事。谢谢师傅,小工匠说。你要想法和原先屠宰村那个村长
老兰建立联系,这五通神庙是他祖上所建,这次重建,他必将是捐款大户,听说他
还能从海外拉来捐款一千万元,让谁塑像,他说了起码算一半。老工匠说。师傅放
心吧,我嫂子是老兰老婆范朝霞的表姊妹,老兰怕老婆,我都打听过了。老工匠欣
慰地点点头。兰大官将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身后的两个女佣急忙跑上来扶住他的胳膊。先生,您喝多了,一个女佣说。我
喝多了吗? 我也许真的喝多了,你们,他把胳膊从她们手中挣出来,瞪着眼睛说,
去,找两个女人来给我醒酒。大和尚,您还有兴趣听我口罗嗦吗? 老兰的老婆死前
三个月,我和老兰联手处理了两起记者暗访事件。这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老兰,都
是得意之举。
第一次来的那个记者,化妆成一个卖羊的农民,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绵羊,
混杂在那些牵着牛、赶着羊、用小推车推着猪、用扁担挑着狗的人群里。为什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