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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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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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来找我,我每天都给您留出来。”他又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是爬墙吗? ”

  我不愿意理睬他,拉开伙房的门,双手托着肚腹,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我听
到他在我身后喊:“爷儿们,明天你就不用钻阴沟了,中午十二点,我准时把肉给
你放在那里。”

  我的腿脚发软,目光迷蒙,沉重的肚子使我的步伐有点踉跄。我感到此时的我
是为肚子里的肉存在的,我只能感到肚子里的肉存在着。这种感觉幸福无比,忽忽
悠悠,如同梦游。我在父亲的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

  每一个车间都大门紧闭,里边仿佛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把脸贴到门缝上,
试图窥测里边的情景,但里边黑乎乎的,活动着一些大影子,我猜想那里边是等待
屠宰的肉牛,后来证明了.里边果然是牛。父亲的加工厂里,有四个屠宰车间,一
个是宰牛的,一个是杀猪的,一个是杀羊的,还有一个是杀狗的。

  宰牛杀猪的车间最大,杀羊的车间比较小,杀狗的车间最小。

  这四个车间里的情景容我以后再说吧,大和尚,现在我想说的是,我在父亲的
加工厂里无目的地转悠,因为满肚子是肉,我忘记了从学校里逃出来的事情,更把
中午要去育红班接上妹妹然后去老兰家吃饭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幸福地转悠
着,一抬头看到了一张很气派的大圆桌,桌子上摆满了大盘大碗,盘里碗里是肉,
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第二十九炮

  那只金黄色的肥鹅,眼见着就成了一堆骨头。孩子将肥大的身体往后一仰,长
长地吐出来一口气,脸上浮现着饱食之后那种心醉神迷的表情。灿烂的阳光照在他
的脸上,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兰老大走上前,弯下腰,亲切地问:乖乖,吃饱了吗
? 孩子翻了一个白眼,打了一个饱嗝,闭上了眼睛。兰老大直起腰,对着他的随从
们,做了一个手势。一个保姆小心翼翼地解下孩子的围嘴,另一个保姆用一条洁白
的毛巾,擦拭着孩子嘴巴上的油腻。孩子厌烦地拨着保姆的手,嘴巴里发出一些简
短而含糊的音节。轿夫们抬起孩子,往大道走去。两个保姆护卫在轿子的两边,因
为不能和轿夫的步伐合拍,显得腿脚忙乱。

  父亲站起来,将酒杯举到韩大叔面前,说:“韩站长,我敬您一杯。”

  我心中纳闷,但我马上就明白了。几个月前还是镇食堂管理员的韩大叔,已经
是肉类检疫站的站长了。我看到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制服,肩膀上挂着大红的肩章,
头上戴着一顶大檐帽子,帽子上缀着一个巨大的徽章。他好像不情愿地欠起身,把
手中的酒杯与父亲举到他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他就坐下了。我感到韩大叔穿
上这身服装显得很不自然,仿佛这身服装是用很硬的纸剪成的。我听到父亲说:“
韩站长,今后还望您多多关照。”韩大叔喝了一口酒,用筷子夹起一块长条状的狗
肉,塞进嘴巴,一边咀嚼着,一边呜呜噜噜地说:“老罗,关照嘛,那是自然的。
这家肉类加工厂,不但是你们村的,也是我们镇的,甚至是我们市的,你们生产出
来的肉,那是要走向五湖四5模稻浯蠡埃芸赡苁〕ぱ缜胪獗龅牟妥郎希陀?
你们生产的肉。因此,所以,我们怎么敢不关照呢? ”

  父亲望望端坐在主位上的老兰,似乎有所企求。但老兰只是微笑着,一副胸有
成竹的样子。紧靠着老兰坐着的母亲,给老韩的杯子里斟满酒,端起酒杯,站起来,
说:“韩站长,韩大哥,您坐着,不用起来,我敬您一杯,祝贺您荣升站长。”

  “弟妹,”老韩站起来说,“与罗通喝酒我可以不站起来,与你喝酒,我怎么
敢不站起来? ”老韩意味深长地说,“谁不知道,罗通过的是老婆的日子? 这家厂
子,名义上罗通是厂长,其实,主事的是你。”

  “韩站长,您千万别这么说,”母亲说,“说破天,我杨玉珍也是个女流之辈,
女人,小打小闹还可以,干大事,还要你们男人。”

  “谦虚! ”老韩把母亲手中的杯子碰得响亮,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
老兰,当着你们诸位的面,我今天也给你们交个底。镇上让我干这个差事,不是随
随便便的,那是经过了认真考虑的。其实,任命我这个站长,镇上是没有权力的,
镇上只有提名权,我的任命是市里下的。”老韩环顾全桌,严肃地说,“为什么要
选我? 那是因为我对你们屠宰村十分地了解,那是因为我是肉类的专家,什么是好
肉,什么是坏肉,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即便能瞒过我的眼睛,也瞒不过我的鼻子。
你们屠宰村的发财门路,还有老兰你那点猫儿腻,我老韩是一清二楚。不但我老韩
清楚,镇上、市里,都知道你们往肉里注水,往水里加药。你们还把死猫烂狗、瘟
鸡病鸭,处理成好肉,卖到城里去。这些年,你们发黑心财发够了吧? ”老韩看看
老兰,老兰微笑不语,老韩继续说,“老兰,你的不凡就在于你能看清大局,你知
道这样偷鸡摸狗的干活,终究成不了大气候,所以你在政府动手之前,自己把村子
里的个体屠宰户全部取缔,成立了这家肉类联合加工厂。你这一步棋走得好,走得
妙,你算是搔到了领导的痒处,他们构思的蓝图是:要把咱们这里,办成全省最大
的肉类生产基地,让全省、全国、全世界,都吃咱们生产出来的肉! 老兰,你他妈
的是个土匪一样的大手笔,要干就干大的,抢劫皇家库房,调戏正宫娘娘。小打小
闹,老鼠偷油,没劲。所以,老韩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这个肉类联合加工厂,
也就不会有这个肉类检疫站,没有这个肉类检疫站,自然也就没有我这个肉类检疫
站的正科级站长。来吧,我敬你们一杯! ”老韩站起来,端起酒杯,与桌子周围的
人一一相碰,然后一仰脖子干了,说,“好酒! ”

  黄彪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进来。盘子里盛着半个涂满了酱红色浆汁的猪
头。香气扑鼻。加了这么多调料的猪头,其实已经丧失了猪头的原味,真正吃肉的
人其实并不喜欢在肉里添加过多的调料。我看到老韩的眼睛一亮,问道:“黄彪,
这猪头里注水了没有啊? ”

  黄彪恭敬地说:“韩站长,这是我们厂长特意安排我去南山采购的野猪,注水
没注水,您老一尝就知道了。能瞒过您的眼睛,也瞒不过您的嘴巴。”

  “说的挺好。

  “您是真正的行家,黄彪不敢在您的面前卖弄口舌。”

  “好吧,让我尝尝,”老韩拿起一根筷子,往猪头上一插一搅,猪头上的肉就
纷纷地离了骨头。他夹起猪腮帮子上那块像小老鼠一样的瘦肉,一口吞掉,自己的
腮帮子鼓起老高,眼睛时睁时闭,咀嚼一会,咕噜一声咽下。然后他用餐巾纸擦擦
嘴巴,说:“还不错,不过,比起野骡子的猪头肉,那还差点味儿! ”

我看到父亲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母亲脸上也不太自然。

  老兰大声说:“吃肉,吃肉,趁热吃,凉了就不是味了。”

  “对,趁热吃肉。”老韩也跟着说。

  在众人的筷子对准盘中的猪肉伸出时,黄彪悄悄地溜了出来。他没有发现藏在
窗外的我,但是我能看到他。我看到他一出门,就把满脸谦恭的笑容收敛,换上一
副奸邪凶狠的笑容。

  他的表情变换之迅速让我大吃一惊。我听到他低声说:“孙子们,吃了老子的
尿了。”

  我觉得黄彪往肉里撒尿的事情已经发生在很久以前了,很虚,很幻,仿佛一个
梦境。我还感到,那盘色彩鲜艳、气味芬芳的猪头肉,即便是被黄彪的尿浇灌过也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的父亲吃了它,我的母亲也吃了它,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根本没有必要去
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肉里有黄彪的尿。他们也只配吃这样的肉。事实上他们都吃
得很香,他们嘴唇都像新鲜的樱桃一样闪闪发光。

  他们很快就酒足肉饱,脸上泛起酒足肉饱后特有的鲜艳明亮的光彩。

  黄彪把圆桌上的东西撤下去,包括那许多冷却了的肉。可惜了啊那许多的优质
的肉。黄彪用这些肉来喂那条拴在伙房门前的狗。那条狗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对扔
在它面前的肉,仅仅是挑挑拣拣地吃了一点,然后就不吃了。我对这条狗心怀不满,
你实在是太过分了吧,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人根本捞不到吃肉,你一条其貌不扬
的杂种狗,竟然对肉表现出一副冷淡的狗模样。

  我不屑于和一条庸俗的狗斗气,把眼收回来,看到屋子里,发生了新的情况。
母亲用一块很干净的白布,仔细地擦了一遍桌子,又在桌子上铺上了一块蓝色的绒
布。然后母亲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副浅黄色的麻将牌。我知道村子里曾经有
人打过麻将,而且是赢钱的。但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沾过这玩意儿。我不知道
他们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玩麻将。我知道我们村子里的人因为玩麻将赌博,曾经被公
安局带走过。我还记得父亲母亲都对玩麻将表示过极大的反感。我还记得有一次跟
随着母亲从老兰家东厢房外边的胡同里走过时,听到从那里边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
洗牌声。母亲不屑地撇撇嘴,低声对我说:儿子,你要记住,什么都可以学,惟有
这赌博不能学。母亲对我说这话时的严肃表情我还牢记着不忘,但她自己已经很熟
练地码牌了。

  母亲、父亲、老兰、老韩,四个人围着牌桌坐好。那个穿着与老韩同样制服的
小伙子——是老韩的侄子也是老韩的部下——殷勤地给他们四个人各倒了一杯茶,
然后就退到一边,坐着抽烟。我看到牌桌上摆着几盒很高级的烟,每一盒都可以换
来半个猪头。父亲、老兰、老韩都是烟鬼,母亲是不抽烟的,但也装模作样地点上
了一支。母亲叼着烟卷、熟练地整理着眼前的牌阵,那副样子,有点像一个在老电
影里经常能看到的女特务。我想不到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母亲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
化,那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整天倒腾破烂南杨玉珍,已经不存在了。母亲的变
化,就像从毛毛虫到蝴蝶的变化那样巨大和不可想象。

  他们不是一般的玩麻将。他们在赌博,而且赌注很大。我看到每个人的面前都
放着一摞钱,最小的面额是十元。有人和牌后,这些票子就交叉着飞舞。我看到老
韩面前的票子越摞越高,父亲、母亲和老兰面前的票子越来越低。老韩脸上油光焕
发,还不时地挽袖子搓手,头上的大檐帽也摘下来扔到身后的沙发上。老兰保持着
微笑,父亲面色冷漠。只有母亲在不时地嘟哝着。我感到母亲的不高兴是装出来的,
是为了让老韩赢得心安理得。后来母亲说:“不玩了,不玩了,手气不好。”

  老韩将面前的钱整理起来,点数着说:“弟妹,是不是要我返还给你一部分? ”

  “去你的吧,老韩,今天先让你得意一次,下次我要捞本的,”母亲说,“当
心我把你这身衣裳都赢来。”

  “吹牛吧,你就,”老韩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老韩在情场上永远失意,
所以在赌场上永远得意。”

  我始终注意着老韩点钱的手,我知道,在短短两个小时里,他赢了九千元。

  大道对面的烤肉场上,烟熏火燎,人声喧哗,场面十分火爆。可是庙宇院子里
这四个烧烤摊子前,只有兰老大的四个保镖抄着手站着,兰老大在庙门前来回走动。
他眉头紧蹙,似乎心事重重。大道上那些来来往往的食客,都把目光投过来,但却
没有一个走过来。烤肉的厨师,不时地用铲子翻着铁板上焦糊冒烟的肉,脸上流露
出懊恼的表情,但当兰老大的保镖将目光斜过去时,他们脸上的懊恼表情立即就被
谄媚的笑容覆盖。

  烧烤鹅崽的那位,右手笼罩着一支香烟,趁人不注意就匆匆举到嘴边,深深地
吸上一口。对面的烤肉场上,缠绵的歌声,萦绕不绝,那是一个台湾女歌星三十年
前演唱的歌曲K母枭谖一故且桓鲂『⒆拥氖焙颍涸欢确缑夜哟蟪?
市到小城市,从小城市到乡村。老兰说过,这个歌星,是他的三叔一手扶植起来的。
现在,她的歌声又响起来,时光倒流,一副纯情少女模样的她,穿着黑裙白褂,额
前留着齐眉短发,像一只可爱的小燕子,从大道上飞跑过来。她投进了兰老大的怀
抱。

  她娇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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