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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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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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了。于是我又把驴肉拿起来,但我马上又想起妹妹被月光照耀得惨白如雪的面
庞。这时候,大和尚,那块驴肉冷冷一笑,说:罗小通,你是个遵守誓言的人,我
是来考验你的。一个饿得将要死去的人,面对着香喷喷的肉,还能自觉遵守誓言,
真是难能可贵啊! 就冲着这一点,我预言:你会有很大的出息,如果机会好,你甚
至可能成为名垂千古的神!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什么驴肉,我是月亮神派来考验
你的一块人造肉,我的主要成分是大豆蛋白,次要成分是添加剂和淀粉。所以,你
就放心大胆地把我吃了吧,尽管我不是肉,但能被你这个肉神吃了,我也是三生有
幸。我听罢人造肉的话,又一次热泪滚滚,真是天不灭我啊。我吃着味道和驴肉几
乎没有区别的人造肉,考虑了许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我要跳出
这欲望横流的世界。能成佛,就成佛;成不了佛,就成仙;成不了仙,就成魔。

  我至今难以忘却跟随着父亲和母亲去给老兰拜年的那个晚上。尽管事情过去了
将近十年,尽管我已经长大成人,尽管我竭力想忘记那个晚上,但那个晚上的所有
细节,都不允许我忘记,好像这些细节都是卡在我的骨头缝里、无法取出的弹片,
用疼痛来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事情发生在姚七来过后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那年的大年初二的晚上。草草地
吃过晚饭后,母亲就催促闷头抽烟的父亲,说:“走吧,早去早回来。”

  父亲从烟雾中抬起头,为难地问:“还去吗? ”
   
  “你这人是怎么啦? ”母亲不高典地说,“下午说得好好的,怎么到了这会儿
又变卦? ”

  “什么事? ”我好奇地问。

  “什么事? ”妹妹也问。

  “小孩子,没你们的事。”母亲说。

  父亲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母亲,说:“我还是不去了吧……要不你带上小通,
你们两个去,你们把我的意思带到了就行了……”

  “去哪里? ”我兴奋地说,“我愿意去。”

  “你别插嘴! ”母亲怒斥我一声,然后转过去对着父亲,说:“我知道你要脸,
要面子,但去拜个年也小不了你。人家是村长,咱们是村民,村民给村长拜个年不
是很正常嘛! ”

  “会被人家说! ”父亲的口气硬了一些,“我不愿意让人家说我舔老兰的屁股。”

  “去拜个年就是舔屁股? ”母亲说,“那人家老兰,派人来给你拉电,给你送
年货,给你的儿子女儿送红包,不成了舔你的屁股了吗? ”

  “这不是一回事……”父亲说。

  “你对我许那些愿都是假的……”母亲坐在凳子上,脸色苍白,流着眼泪,痛
苦地说,“看来你还是不打算和我们好好过日子……”

  “老兰是个人物! ”尽管我对母亲没有多少好感,但看她流泪我心中还是不忍,
我说,“爹,我愿意去,老兰很有意思,我们应该和他交朋友。”

  “他哪里能瞧得起老兰? ”母亲道,“他就是愿意和姚七那样的王八蛋交朋友。”

  “爹,姚七不是好人,”我说,“你不在家时,他骂过你。”

  “小通,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爹客气地说。

  “我看小通也比你有见识。”母亲气呼呼地说,“你走了之后,真正对我们好
的,还是老兰。姚七他们,只是看我们的热闹。在那样的时候,好人坏人才看得分
明。”

  “爹,我也去。”妹妹说。

  爹长叹一声,说:“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我去就是。”

  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蓝色的呢料中山装,递给父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换上。”

  父亲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他顺从地脱下了那件油脂麻花的破夹克,将
新衣换上。母亲帮他扣扣子,他拨开母亲的手。母亲转到他的身后,帮他抻拽,他
没有反对。

  我们一家四口出了家门,翰林大街上,春节前刚刚装上的几十盏路灯已经放出
了光明。许多小孩子,在大街上追逐着。

  有一个青年,在路灯下看书。有一些男人,在路灯下抱着膀子说闲话。有四个
年轻小伙子,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在大街上炫耀车技。他们故意将油门加到最大,
让摩托车发出尖厉的吼叫。

  村子里还不时地响起鞭炮声。许多人家的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地上铺着一
层厚厚的纸屑,那是鞭炮的残骸。大年夜里父亲就感慨地说过:放鞭炮的这么多啊,
简直像世界大战爆发了。

  母亲说:钱多鞭炮才多呢,这说明大家都赚了钱,这说明老兰领导的不错。

  我们走在翰林大街上,感到老兰领导得的确不错。在方圆百里范围内的村庄里,
修通了柏油马路、马路旁边安装了路灯的,只有我们屠宰村。我们村子里几乎家家
都盖起了高大的瓦房,有很多户的房子内部还进行了装修。

  我们一家四口走在翰林大街上,父亲拉着妹妹的右手,我拉着妹妹的左手,母
亲拉着我的左手。用这样的方式在大街上出现,这是我们家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我体验到一种类似骄傲和幸福的感觉。妹妹很高兴。父亲有点不自然。母亲很
坦然。街上有人向我们打招呼,父亲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母亲爽朗地答应着。我们
拐进老兰家那条通往翰林桥的宽阔胡同时,父亲更加不自然起来。这条胡同里也安
装了路灯,照耀着胡同两边人家贴着鲜红对联的黑漆大门。远处的翰林桥上安装了
十几盏彩灯,勾勒出了桥的形状。在河的对面,就是镇的机关大院,那里更是一片
辉煌。

  我知道父亲的心理,他怕这些灯火。他希望这条胡同里一团漆黑,遮蔽住我们
一家四口的身影。他希望我们在黑暗中完成给老兰拜年的任务,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我知道母亲的心理恰恰相反,母亲就是要让人看到,我们去给老兰家拜年了,我们
已经与老兰建立了亲密友好的关系,这也标志着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已经改邪归正,
由一个不正儿八经过日子的风流浪子,变成了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我知道在
那些日子里,村子里有很多人议论起我们家发生的事情时,对我的母亲表示了钦佩。
他们说杨玉珍这个女人不简单,能吃苦,有耐性,有远见,明事理,是一个肚子里
有牙的厉害人物。我知道人们还说,走着瞧吧,她家的日子很快就会发达起来。

  老兰家的大门口并不出众,与他的邻居家的大门口相比,他家的大门口甚至有
点寒酸。他家的大门口还不如我们家的大门口气派。我们站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
敲响了大门的门环。

  我们随即听到了狼狗的狂吠,低沉而威严。妹妹紧张地往我的怀里躲避。我安
慰她:“不要怕,娇娇,他们家的狗不咬人的。”

  母亲继续敲打门环,但除了狼狗的狂吠,没有一点人的声响。父亲低声说:“
还是回去吧,不一定在家呢。”

  母亲说:“家里总要留个看门的吧? ”

  母亲执拗地敲打着门环,用力不大也不小,速度不急也不慢。这意思就是说,
如果不出来应门,她就要这样一直敲下去。

  母亲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我们先是听到,在狗叫的间隙里,传来拉开房门
的声音,接着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声嗓,她在对狼狗说话:“狗,不要叫了。”然
后便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向大门口逼近。随即我们听到了门内响起了一个很不耐
烦的声音:“谁呀? ”

  “是我们,”母亲说,“你是甜瓜吧? 我是杨玉珍,是罗小通的母亲,来给你
们家拜年的。”

  “杨玉珍? ”我们听到那个女孩在大门内狐疑地自问着。

  母亲戳戳我,示意我说话。我知道这个甜瓜是老兰的独生女儿,她已经很大了,
她的母亲完全可以生第二胎了,但是还没生。我恍惚地听人说老兰的老婆有病,长
年不出家门。我认识这个甜瓜,她一头黄毛,通着两道黄鼻涕,比我还邋遢。她与
我的妹妹不能相比,我可是一点也不喜欢她。母亲让我说话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我
的面子比她还要大吗? 于是我就说:“甜瓜,你开门,我是罗小通。”

  从敞开的门缝里探出了甜瓜的头。我看到她已经不通黄鼻涕了,而且还穿上了
一件很漂亮的小花袄。头发似乎也不像我记忆中那样黄和乱。总之她比我印象中的
那个女孩要好看得多。

  她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我,脸上的神情很怪。她的黄头发细眯眼睛让我想起了不
久前见到过的那批狐狸——又是狐狸… 实在对不起,大和尚,我不愿意再说狐狸,
但狐狸总是要来找我——那批刚开始被当成珍稀动物饲养并大加繁殖的狐狸,后来
根本卖不出去,只好贱价卖给我们屠宰村,被我们村的屠户们杀死,搀在狗肉里卖
了。我们村的屠户们屠宰狐狸时也没有忘记给它们注水,尽管给它们注水时比给牛
和猪注水要困难得多,它们是那样的狡猾和调皮。我正想着给狐狸注水的情景呢,
黄头发的甜瓜说:“俺爹不在家。”

  我们在母亲的带领下,不由分说地挤进了她家的大门,把手扶着门边的甜瓜挤
到了一边。我看到那几条肥大的狼狗勇猛地跳起来,眼睛和牙齿在灯光下闪烁,铁
锁链在它们的脖子下边哗啦啦地响。它们长得跟狼几乎没有区别,如果不是用铁链
子拴着,它们早就扑到我们身上把我们撕成了碎片。不久前我单独闯进老兰家清老
兰时,还没感觉到狼狗们的可怕,但这个晚上,与父母妹妹在一起,反而感到狼狗
们很可怕。挤进了她家门口我母亲才说:“甜瓜,你爹不在家也不要紧,我们看看
你的娘,看看你,坐会儿就走。”

  没及甜瓜回答,我们就看到,高大的老兰已经站在东厢房的门口了。

              第二十六炮

  那三个家伙训练有素,心狠手毒,将那只母猫一网罩住,一棒子打昏,拎着尾
巴,扔进了麻袋。我想站起来去营救母猫,但因为长时间跪坐腿脚麻木。我大喊着
:那是只刚刚生过猫崽子的母猫,赶快把它放了! 我自己感到声音像刀子一样尖利,
但他们竟充耳不闻。他们发现了那些聚集在墙角睡觉的鸵鸟,兴奋地扑上去,活像
三只饿狼。被惊醒的鸵鸟尖声呜叫着,与他们搏斗。一只公鸵鸟,飞起爪子,踢中
了拿网那家伙的鼻梁。

  鸵鸟们扬着脖子,先是各自无目标地乱跑,脚步踉跄而凌乱,然后集中在一起,
迈着整齐的步伐,大踏步地跑上大道。它们噗嗒噗嗒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渐
渐地弱化,直至消逝。

  那个挨了踢的家伙坐在地上,用手捂着鼻子,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来。两个没
有受伤的家伙把受伤的同伴拉起来,低声安慰着。但他们一松手那受伤的家伙就软
在地上,好像骨头融化,只剩下筋肉,难以支撑身体。两个家伙安慰着他,他却呜
呜咽咽地哭起来,声音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孩子。两个家伙中的一个,发现了那
三只死鸵鸟,兴奋使他忘乎所以,就地蹦了起来,大声说:老大,别哭了,来了肉
了! 哭泣的家伙止住了哭声,捂着鼻子的手也从脸上拿开。三个家伙的六只眼睛都
盯着那三只鸵鸟的尸体,愣怔了片刻。然后他们就十分高兴起来,受伤的家伙也从
地上一跃而起。他们将母猫从麻袋里倒出来。

  母猫在地上转圈子,咪咪咪咪地叫唤着,看样子头晕得很厉害。

  他们妄图将无头鸵鸟装进麻袋,但鸵鸟太大,麻袋太小安唤ァK侵缓?
舍弃麻袋,每人拖着一只鸵鸟的两条腿,像拉着车子的毛驴一样,向大道走去。我
目送着他们,看到他们长长的背影在大道上摇曳。

  老兰家的东厢房里开着两台电暖气,粗大的钨丝在透明的罩子里红光闪闪。我
跟随母亲收破烂的几年里,了解了很多知识,其中就包括电器方面的知识。我知道
这样的电暖气耗电量巨大,一般的人家根本不敢使用。屋子里温度很高,老兰只穿
着一件用粗毛线编织成的鸡心领毛衣,衬衣领子雪白,脖子上还扎着一条红格子的
领带。他脸上那部黄色的络腮胡子刮去了,头发理得很短,缺了半块的耳朵显得更
加醒目。他的两个胡楂子青青的腮帮子有些下垂,眼皮也有些浮肿,但这些都没有
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崭新形象。他哪里还像个农民? 分明是个吃公家饭的干部。他
的打扮和做派把身穿呢料中山装的父亲一下子就比土了。看样子老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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