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耙地。大和尚,这个社会,勤劳的人,只能发点小财,有的连小财也发不了,
只能勉强解决温饱,只有那些胆大心黑的无耻之徒才能发大财成大款。像老兰这种
坏蛋,要钱有钱,要名誉有名誉,要地位有地位,你说还有公道在人间吗? 大和尚
微笑不语。我知道这种愤怒十分廉价,是十足的“叫花子咬牙发穷恨”,但我的水
平就这么高,也许,等我落发为僧,修行三年后就会心平气和了。
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实在人,大和尚,就冲着这一点,您也要收我为徒,我
如果入了佛门后还不觉悟,您可以用禅杖把我打出去。您快看,大和尚,老兰这个
土匪,真的弄来了一杆土枪,难道他真敢开枪,要把他先人修起的五通神庙,变成
血肉横飞的屠场吗? 我知道他敢,这个人,我了解。他从一个汗流满面、气喘吁吁
的部下手中接过了那杆粗筒子土枪。这种土枪,准确地说应该叫做土炮,虽然造型
丑陋,但是威力巨大。想当年我爹玩过。他嘴巴里喷吐着污言秽语,黄色的眼珠子
像镀金的球儿,虽然是西装革履,但活脱脱一个土匪。他对着那群歪着脑袋,好奇
地看着他的鸵鸟们,猛地搂住了扳机,但就在这个时候,一摊鸟屎落在他的鼻子上。
他脖子一缩,枪口抬高,一束宽阔的火苗子,携带着成群的铁弹丸,扑到庙门上方
的瓦檐上。在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被打烂的瓦片噼里啪啦地跌落在门槛外边,距
离我们只有两步远。我心惊胆战,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怪声。但瞧人家大和尚,
还是那样安详如初。老兰哇哇地叫唤着,将土炮扔在地上,接过部下送上来的几张
面巾纸,揩着脸上的鸟屎。他仰脸看天,天上游走着大团的乌云,没被云遮住的天
空,蓝得好似墨水。一群白肚皮的喜鹊,喳喳地叫着,从北往南,乱糟糟地飞过去。
落在老兰鼻子上的屎,就是它们拉的。我听到老兰的一个部下说:老总,这是喜鹊
屎,喜鹊屎,大喜。老兰骂道:他妈的,乱拍马屁。喜鹊屎也是屎! 装枪,我把这
玩意儿全都轰下来! 一个部下右膝跪在地上,将枪管架在支起的左膝上,从一个油
光闪闪的火药葫芦里,往枪筒里装药。老兰大喊着:多装,足量,他妈的。老子今
天运气不济,开两炮轰轰晦气。那个部下用牙齿紧咬着下唇,拿着一根铁通条,将
枪筒里的火药捣实。范朝霞抱着孩子走过来,骂老兰:你干的什么乌事儿,让娇娇
白吃了这许多苦头——我心中一颤,怒火和悲哀扭曲纠缠着直冲上脑门儿,他们的
女儿,竟然也叫娇娇,和我的妹妹是一样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不知道他们是好意还是歹意,娇娇妹妹可爱的面容,和她临死前痛苦地扭曲着的
面容,交错地在我的脑海里闪回着——老兰的一个面孔俏丽的青年部下,走到近前,
谦恭但是坚定地说:兰总,夫人,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们应该到会场上去,
去组织骆驼队表演,如果骆驼队能够表演成功,也会大获好评,至于鸵鸟队,明年
再训练嘛。范朝霞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年轻人,骂老兰:他就是土匪脾气。老兰
瞪着眼说:土匪脾气怎么了? 没有土匪脾气,哪有今天? 秀才造反,十年不灵;土
匪造反,一炮就成! 你还磨蹭什么? 他对着那个装枪的部下吼叫着,装好了就拿过
来吧! 那个部下双手托着枪,小心翼翼地递给老兰。老兰对范朝霞说:你抱着娇娇
走远点,捂着她的耳朵,不要震坏了她的耳膜。你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范朝霞嘟
哝着,抱着娇娇往后退去。那个漂亮的女孩伸出一只胳膊,尖声喊叫着:爸爸,我
也要放炮! 老兰端起土炮,瞄准了鸵鸟群,嘴巴里嘟哝着:你们这些扁毛畜生,不
识抬举的东西,让你们跳舞你们不跳,那就去向阎王爷爷报到! 他的胸前突然地炸
开了一个焦黄的火球,然后是一声巨响,随即腾起一股黑烟。那支炸裂的土炮,向
四面八方飞去,高大的老兰,愣怔地站了片刻,然后往后便倒。范朝霞尖叫一声,
抱在怀中的娇娇落在了地上。众人木了片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然后才突然省
悟了似的,一起扑上去,乱纷纷地喊叫着:兰总! 兰总! ……
第十八炮
部下们抬起双手血肉模糊、满面乌黑的老兰。他一边挣扎,一边暴躁地喊叫着
: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三叔啊,侄儿看不见你了啊……这个
混蛋,对他的三叔真是情意深长。也难怪,他们兰家上辈人,大半被毙了,少数几
个,也在后来的艰难岁月中死了,只有他这个没有见过面的三叔,像一座高大的神
像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放光。部下们把他塞进别克轿车的后排座位上。范朝霞抱着孩
子挤在前排驾驶副座上。
轿车歪歪斜斜地爬上大道,一路鸣着响笛,向西急驰。迎面而来的一支高跷队,
被轿车冲乱了队形。一个踩着高跷的男子,跳到路边,腿上的一根木跷陷入路边松
软的泥土中,踩跷的人身体眼见着歪斜下去。几个踩跷人,在坚硬的沥青路面上蹦
罡达着使以援手,把陷在路边的同伴拖出来。这让我想起十年前的中秋时节,我和
妹妹把将尾巴插在坚硬的路面上产卵的蚂蚱拔出来的情景。当时,我的母亲死了,
父亲被抓走了,我和妹妹成了孤儿。我们去南山寻找迫击炮弹,走在路上,东边一
个银白的大月亮升起来,西边一个鲜红的大太阳落下去,黄昏时刻。我们腹中饥饿,
心中凄凉。秋风轻轻吹,路边的庄稼叶子刷刷地响,秋虫在草丛中鸣叫,声声凄凉。
我和妹妹从路上往外拔蚂蚱,蚂蚱的肚子被拉得很长。我们搜集干草点燃,把那些
拖着长肚子的蚂蚱扔进火里。蚂蚱的身体在火中弯曲着,转眼问就有特别的香气散
出来。大和尚,我罪恶深重,我知道吃一只正在产卵的母蚂蚱,就等于吃了数百只
小蚂蚱。但如果我们不吃蚂蚱,很可能也要饿死。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有想得很
明白。
大和尚瞄了我一眼,目光尖锐,含义不明。西城的那支高跷队属于香满楼饭庄,
他们身穿的白色制服和头戴的高筒厨师帽上,印着饭庄的字样。大和尚,这家饭庄
是老字号,能做完整的满汉全席。饭庄的大厨是清朝皇宫御厨的传人,手艺高超,
但脾气很大,香港一家大饭店用每月港币两万元的高薪都没把他挖走。每年都有一
拨日本客人,一拨台湾客人到这里来吃满汉全席。只有这时候,他才亲自下厨,平
日里他就坐在店堂里捧着个紫砂壶喝乌龙茶,把两排牙齿喝得漆黑。这支高跷队运
气很不好,他们一进草地,木跷就往地里陷,整齐的队伍顷刻之间就变得七倒八歪。
与西城的高跷队相呼应的,是东城乐口福火腿肠公司的游行队伍,他们的队伍大约
有三十人,每个人手中,牵扯着一根红绳,绳子上,连接一根粗大的、红色的火腿
肠形状的气球。气球的升力很大,看那些人脚尖点地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随着气
球升上蓝天。
我遵从着母亲的命令第一次去老兰家请老兰时,是艳阳高照的中午。大街上积
雪融化,秋天新铺覆的沥青的路面上,混合了一层污泥浊水,只有那两道显然是刚
刚被汽车轮子辗压过的地方,显露出黑色的路面。我们村子铺覆了沥青道路,没向
村民们集资,钱全是老兰一个人去操持的。随着沥青道路与通往城市的宽广大道的
连接,村里人进城方便了许多,老兰的威信也水涨船高。
我走在这条被老兰命名为翰林大街的道路上,看到房屋朝阳一面的瓦檐上,滴
水连串,宛如珍珠。在滴滴相催的水声里,一股清冷的、略带些土腥气的融雪气味
扑进我的鼻腔,进入我的头脑,使我的神志格外清楚。我看到在l 临街房屋背阴处
的积雪上,或被积雪覆盖了的垃圾堆上,有鸡和狗跷腿蹑脚、试试探探地走着,不
知道它们在干什么。“美丽发廊”里人进人出。
房檐下伸出来的烟筒里,冒着焦黄的浓烟,乌黑的焦油从烟筒的边沿滴落下来,
污染了房檐下的白雪。姚七站在自家的台阶上,保持着他习惯的姿势抽着烟,脸色
凝重,仿佛在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他看到了我,对着我招手,我本不想理他,犹
豫了一下,但还是到了他的面前,仰着脸看着他,心中想起了他曾经对我施加的侮
辱。在我的父亲私奔后,他曾经当着几个闲人的面,对我说:小通,回去告诉你的
娘,今天夜里给我留着门! 闲人们哈哈大笑,我恼怒地回答他:老姚七,我禽你八
辈子祖宗! 我准备了许多恶毒的脏话,随时准备回击他的挑衅,没想到他却和颜悦
色地问我:“小通贤侄,你爹在家干什么? ”
“我爹在家干什么,难道还需要告诉你吗? ”我冷冷地说。
“小子,好大的脾气,”他说:“回去告诉你爹,让他到我家来一趟,我有事
跟他商量。”
“对不起,”我说,“我没有义务给你传话,我爹也不会到你家去。”
“好大的脾气,”他说,“也是个犟种。”
我把姚七抛弃在脑后,拐进了那条宽阔的兰家胡同,这条胡同与村后五龙河上
的翰林桥相通,过了翰林桥,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我看到老兰家门前停着一辆桑
塔纳轿车,司机在车里听歌,几个小孩子,围在车周围,不时地伸出手指,戳戳明
亮的车壳。车身的下半截,溅满了黑色的泥点。我知道一定有干部存老兰家.这个
时间。正是吃饭喝酒的时候,站在胡同里,就能嗅到从老兰家散发出的像云雾一样
的香气。从这些香气里,我准确地辨别出各种肉的气味,仿佛亲眼所见。我想起了
母亲的教导:在别人家吃饭的时候,千万不要进去,否则会让人家别扭,也会使自
己尴尬。但又一想,我可不是为了讨他家的饭吃而来到他家,我是为了请他到我家
吃饭而来他家。于是我决定闯进去完成母亲交给我的任务。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老兰家的大门。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老兰家的房屋从外
边看还不如我家的房屋气派,但一进了他家的院子,就发现了他家的房子跟我家的
房子的根本区别。我家的房子仿佛是一个用白面皮儿包着烂菜帮子做馅的包子,而
老兰家的房子则是一个用黑面皮儿包着三鲜馅儿的包子。那黑皮儿是各色名贵小杂
粮混合精加工、营养极其丰富、不含污染的黑面;我家的白皮儿看起来很白,实际
上是用增白剂染白了的、对人体有伤害的垃圾面。这样的面是用库存多年、丧失了
营养的备战小麦粉碎的。用包子来比喻我们两家的房子,十分蹩脚,这我知道,请
原谅,大和尚,我文化水平不高,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一进大门,那两条威武的狼
狗,威严地对着我叫唤。它们被拴在华丽的狗窝里,脖子上戴着镀镍的链子,哗啦
啦地响。
我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到墙根,准备着抵抗它们的进攻。但那两条高傲的狗根本
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对我吠叫,无非是例行公事罢了。我看到在它们面前的钵子里,
存在着很多精美的食物,还有一根骨头,骨头上有很多鲜红的肉。猛兽必须吃生肉,
才能保持凶猛的天性,即便是一头凶猛的老虎,天天用红薯喂它,长期下去,也就
变成了猪。这话是老兰说的,在村子里广为流传。老兰还说,“狗走遍天下吃屎,
狼走遍天下吃肉”,种性,是顽固不化的,是难以改变的。这也是老兰的话,在村
子里广为流传。
一个头戴着白色小帽的汉子,提着一个食盒,从老兰家东边的厢房里出来,几
乎与我相撞。我认出了他是花溪狗肉馆的厨师老白,烹调狗肉的高手,是养狗专业
户黄彪的小媳妇的远房亲戚。既然老白从东厢房里出来,说明盛宴正在里边进行;
在老兰家举行的盛宴,老兰不可能不参加。我壮壮胆子,拉开了东厢房的门。
伴随着让人神魂颠倒的狗肉香气映人我的眼帘的是那张可以旋转的大圆桌中央
那个热气腾腾的红铜火锅。几个人,其中包括老兰,围着火锅,正在大吃大喝。个
个脸上泛着明光,半是汗水半是油。一块块的狗肉,从锅子里被夹起来,汁水淋漓,
进人他们的嘴巴,烫出一片吸溜之声,然后就喝一口冰镇的啤酒给嘴巴降温。啤酒
是上等的青岛牌,盛在高大的透明玻璃杯子里,金黄色,琥珀光,成串的气泡优美
地升腾着。一个面如紫玉的胖大妇人首先看到了我,但是她没有说话,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