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灵活地跳跃着,将那半个猪头片开,但还保持着猪头的形状,用一摞绿荷叶包裹
了,外边用马莲草捆扎起来,往外一推,说:快滚,去孝敬你那些爹去吧! ——如
果母亲想煮出野骡子姑姑那样的猪头肉,还必须加上一匙子捣成细末的明矾,这也
是她的秘密配方,在我的面前,野骡子姑姑不保密——但母亲什么调料也没加就把
锅盖扣上了,白水煮猪头,这怎么可能好吃! 但毕竟是猪头,而我,毕竟是一个十
分喜欢吃肉而又多年没捞到吃肉的少年。
灶火熊熊,十分兴旺。火光映红了母亲的脸。松木劈柴含油,好烧,耐烧,不
需频繁添加。母亲完全可以离开锅灶去干一些别的事情,但是她不离开。她就那样
沉静地坐在灶前,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灶膛里千变万化但又万变
不离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闪闪发光。
锅里的水似乎有了一点动静,断断续续的吱吱声,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我坐
在门槛上,听到坐在我身边的妹妹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就看到她张大的嘴巴,和嘴
里那些白色的小牙。
母亲没有回头,冷冷地对父亲说:“让她睡吧。”
父亲抱起妹妹,拉开门去了一趟院子。从院子里回来,妹妹的头已经伏在了父
亲的肩膀上,并且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父亲站在母亲的后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母亲说:“被子、枕头都在炕头上堆着,先让她盖那床蓝花的吧,等明天再另给你
们做。”
“真是太麻烦了……”父亲说。
“你哕唆什么? ”母亲说,“别说是她,即便你去大街上捡来一个私孩子,也
不能把她放在草窝里睡吧? ”父亲抱着妹妹进了里屋,母亲突然对我发起了火,“
你不去撒尿睡觉还在这里熬什么? 文火焖猪头,你能等到天亮吗? ”
我的眼皮顿时发黏,思维进入迷糊状态。野骡子姑姑煮出来的风味独特的猪头
肉,似乎就在空中飘着,一片追赶着一片,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往我的眼前降落。
我站起来,问:“我睡在哪里? ”
“你能睡在哪里? ”母亲说,“平时睡在哪里,现在就睡在哪里! ”
我眯着眼走到院子里,雪花降落到我的脸上,使我清醒了不少。屋子里的火光
把院子映照得很亮,雪花飘舞的形态看得清清楚楚,十分美丽,简直是梦——在这
个美好的梦境中,我看到,我家的拖拉机满载着货物,歪斜在院子里,白雪已经遮
盖了那些破烂,使拖拉机像一个古怪的大物。白雪还覆盖了我的迫击炮。它显露着
部分钢铁的颜色,保持着炮的形状,炮筒子指向昏暗的天空。我坚信这是一尊身体
健康、精神愉快的迫击炮,只要有了炮弹,它随时都可以发射。
我进了屋,爬上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脱成了一个光腚猴子,钻进了被窝。
我的冰凉的脚触到了妹妹热乎乎的身体,感觉到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赶紧把脚缩
起来。我听到母亲说:“好好睡觉,明天早晨起来吃肉。”
听母亲说话的腔调,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灯光慢慢地暗了,只有灶膛里的
火光,在外间屋里抖动着。房门也轻轻地拉上了,但狭窄的门缝,把灶膛里的光集
中起来,投射到里屋的柜子上。一个模模糊糊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缭绕着:母亲
和父亲睡在哪里? 难道他们要彻夜不眠地煮猪头吗? 这个问题使我难以入睡,不是
我故意偷听,是我睡不着,我用被子蒙着头,但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字不
漏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下这么大的雪,明年会有个好收成。”父亲说。
“你的脑筋该换了,”母亲冷冷地说,“现在的庄户人不是从前了。从前的庄
户人从土里刨食吃,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锅里有馍,碗
里有肉;风不调雨不顺,庄稼歉收,锅里汤,碗里糠。现在,但凡不呆不傻的,没
人再去地里受罪。汗珠子浇透十亩地,赶不上贩卖一小拖猪皮……
其实你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我还对你说这些干什么。“
“都不种地也不是个事……”父亲低沉地嘟哝着,“农民嘛,种地才是本分…
…”
“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母亲嘲弄地说,“早些年你在家时,也没有下过
几天地啊,这次回来,要改邪归正当农民了? ”
“除了种地,我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父亲尴尬地说,“估牛,显然是不
需要了,要不,我就跟着你们收破烂吧……”
“不能让你收破烂,”母亲说,“你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
干这种事要没脸没皮,半偷半抢。“
“我出去折腾了这一番,还有什么脸皮? 你们能干的我也能干。”
“我不是那号糊涂女人,”母亲说,“你也回来了,房子也有了,我和小通也
不收了。不过你要走我也不拦你,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留不住心就不如不留……”
“我的心里话上午就当着孩子们的面对你说了,”父亲说,“我混惨了,人穷
志短,马瘦毛长,用狗皮蒙着头回来找你,你收留我,我感激不尽,到底是发小的
夫妻,打断骨头连着筋……”
“真是出息了啊,”母亲说,“几年不见,磨练出来这样一张甜嘴……”
“玉珍,”父亲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我欠了你的,往后就给你当牛当马吧…
…”
“还不知道谁是牛马呢,”母亲说,“没准哪天又跟着个野驴野马跑了……”
“你不要往我最痛的地方戳嘛! ”父亲说。
“你也知道痛? ”母亲愤愤地说,“我在你的心里,连她的一根脚趾头都不如
……”母亲抽泣起来,喉咙呼噜呼噜地响,“有多少次,我把绳子都搭到梁头上了,
不是有个小通牵挂着,有十个杨玉珍也死光了……”
“知道,我知道……”父亲艰涩地说,“我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可能是父亲的手伸到了母亲身上,我听到母亲压低了嗓门说:“你别动我……”
但父亲的手肯定没有拿开,要不母亲就不会说:“你去摸她吗,摸我这样一个
半老婆子干什么……”
浓烈的肉香从门缝里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第十六炮
东城的游行队伍,领头的是一辆巨型卡车改装成的彩车。
车头是一个米黄色的喜笑颜开的巨大牛头。我自然知道这画面的荒谬。肉食节
游行中出现的所有的动物图像,象征着的都是血腥的屠戮。我见多了被宰牲畜们那
哀怨的表情,听多了它们临终前的哀鸣。我知道,现代人讲究文明屠宰,给即将被
屠宰的动物洗热水澡,放轻音乐,甚至给它们进行全身按摩,把它们催眠了,然后
突然一刀,要了它们的命。我看到电视节目中在赞扬这种“文明屠宰”,说这是人
类的重大进步。人类已经将仁爱之心施加到动物身上,但还在发明杀伤力巨大、让
人不得好死的武器。越是杀伤力巨大、越是让人不得好死的武器越是先进武器,也
就越能卖大价钱。我虽然还没进入佛门,但是我已经意识到,人类的许多言行,严
重地违背了佛家的精神。
大和尚,我说的对吗? 大和尚脸上浮现出笑意,不知是在肯定我的觉悟,还是
在嘲笑我的浅薄。在这辆牛形彩车的平台上.站着二十几个身穿肥腿红裤子、白色
对襟小褂子、头上扎着羊肚子毛巾、腰里扎着红色绸布腰带的青年人。他们都用红
颜色抹了脸,围绕着一面大鼓,挥动着像洗衣棒槌一样粗大的鼓槌,奋力敲打着鼓
面,使那面大鼓,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响声。
彩车平台的边缘上,用花边仿宋体大字写着“肯塔·胡肉类集团”的字样。在
他们的后边,是一支由妙龄女子组成的秧歌队。她们穿着白裤子红褂子,腰间扎着
绿色的绸子,跟着彩车的后边,踩着鼓点儿,将她们的腰肢和屁股,大幅度地扭动。
在她们的后边,跟过来了一辆白色大公鸡形状的彩车,车上站着两只鸡,一只
公鸡,一只母鸡。公鸡每隔几分钟就转动着脖子,发出一声怪声怪气的啼鸣。那只
母鸡,每隔几分钟,就从屁股里下出一个巨大的蛋,并同时发出咯咯哒哒的叫蛋声。
这辆彩车创意精彩,形象逼真,肯定会在节日后的彩车评比中获得好的名次,得第
一名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知道公鸡和母鸡的肚子里都藏着人,公鸡的打鸣和母鸡
的下蛋都是他们操纵的。这辆鸡车上的标语标明,它是属于“杨姑姑禽蛋联合公司”
的。在鸡车的后边,跟随着排成四路纵队的八十个男女.头上都戴着鸡冠子帽,胳
膊上都绑着羽毛,一边走路,一边扇动“翅膀”,嘴巴里呼叫着口号:“要想身体
好,禽蛋少不了”,“杨姑禽蛋,成千上万”。从西城方向开来的游行队伍,打头
的是一队骆驼,起初我还以为是假骆驼,走到近前才发现都是真骆驼。我粗略地数
了数,大约有四十头骆驼,都披红戴花,宛如一群刚刚授了奖的劳动模范。在它们
前头,有一个短小精悍的男人,腿轻脚快,身手不凡,每走几步就翻一个空心跟斗。
他手里拿着一根挂满铜钱的彩色花棍,上下挥舞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骆
驼们在他的指挥下,变换着花样繁多的步伐,脖子下的铜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骆驼仪仗队。当中一匹白脸的骆驼背上,绑着一根高杆,杆子
上悬挂着一面绣着大字的彩幡,幡上的字样——我不用看幡上的字样就知道是老兰
的队伍来了。在我十年前服务过的肉类联合加工厂的基础上,老兰创建了他的珍稀
动物屠宰公司。他生产的骆驼肉和鸵鸟肉,声名远播,给人民提供了丰富的营养,
给他的公司带来了滚滚的财源。据说这个王八蛋睡的床是用水做的,这家伙用的马
桶上镶着金边,这家伙抽的烟是添加了人参的,这家伙每天吃一只骆驼蹄子两只鸵
鸟爪子,外加一个鸵鸟蛋。
在骆驼队的后边,跟随着一支鸵鸟的队伍,总共有二十四只鸵鸟,排成两路纵
队。每只鸵鸟的背上,骑着一个儿童。左边一队,都是男童;右边一队,都是女童。
男童都穿着白色运动鞋、带两道红圈的白色高统袜子、天蓝色制服短裤、洁白的短
袖衬衣、脖子上扎着红色的飘带。女童都穿着白色的小皮鞋、白色短筒袜子、袜子
的上口仅仅遮没踝骨、袜子的外侧,缀着两颗红色的绒线小球、天蓝色的连衣短裙、
胸前缀着金黄色的蝴蝶结。男童都剃着小平头,圆滚滚的像十个小皮球。女童都扎
着小辫子,小辫子上扎着红绸子,圆滚滚的像十个小绣球。孩子们在鸵鸟背上,腰
板笔直,小胸脯前挺。鸵鸟们高高举起三角形小头,一个个兴高采烈,骄傲自大。
鸵鸟们的羽毛,看上去灰秃秃的,朴素无华。鸵鸟们的脖子上,都扎着一条鲜红的
丝带。鸵鸟几乎不会慢步行走,一上来就是大踏步地奔跑,每一步跨越的距离足有
一米半,慢吞吞的骆驼队,妨碍了它们的步伐,它们显得有些烦躁不安。鸵鸟们烦
躁不安的表现就是它们不断地扭动它们的弯曲的长脖子。东西两城的游行队伍会合
后.队伍都停止不前,鼓声、锣声、音乐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场面十分热闹,但
也很是混乱。十几个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选择着自己的角度,紧张地抢着镜
头。一个抢拍骆驼队的摄像记者因为要拍特写镜头距离太近,激怒了骆驼。骆驼龇
牙咧嘴,哞吼一声,将一口黏稠的东西喷射出来,糊住了摄像机镜头,也糊住了记
者的眼睛。那个记者大声叫唤着跳到一边去,放下机器,弯下腰,用衣袖擦脸。一
个负责调度的人,手里举着一面小旗,大声喊叫着,指引着游行的队伍进入主会场。
牛彩车和鸡彩车慢吞吞地拐下大道,向主会场前的草地开进,在它们后边,还有一
眼望不到尽头的游行队伍,缓缓地移动着。西城的骆驼队在那个身段不亚于武生的
小个子男人的引导下,轻快地走上了草地,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在道路的旁边,那
个遭了殃的摄像记者破口大骂,但是无人理睬他。骆驼队行进的还算井然有序,但
那二十四只鸵鸟,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发了脾气。
它们的队形突然乱了,一窝蜂般地跑到了庙前的院子里。孩子们尖声惊叫着,
有的从鸵鸟的背上滑落下来,有的紧紧地搂住鸵鸟的脖子,小脸上满是汗水。鸵鸟
们在院子里,拥挤在一起,胡乱地跑动着。我突然发现,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