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水,心里不愧吗? 我们喝了这样的水会生病的! 母亲用比她更加愤怒的口吻说
:我不愧,半点也不愧,你们这些卖黑心肉的人家,死绝了才好呢! 张大奶奶还想
说点什么,但看到我母亲那两只因为愤怒变得通红的眼睛,就知难而退了。后来,
又有几个男人到我家里来提抗议。我母亲跑到大街上放声大哭,说几个男人联手欺
负孤儿寡妇,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老兰家就在我们家后边,他掌握着批宅基地的大
权。我父亲在时就在母亲的嘟哝下向他提出过批一块宅基地的请求,他等待着我们
进贡。父亲根本就不想盖什么房子,当然也不会进贡。父亲悄悄地对我说:儿子,
有肉我们自己吃了多好,为什么要给他吃? 父亲走后,母亲也向他提出过要求,并
且送给他一包饼干,但母亲刚从他家出来,那包饼干就飞到了大街上。我们烧起来
胶皮不到半年,有一天在去县城的路上与他相逢。他骑着一辆草绿色的三轮摩托车,
挡风玻璃上涂着“公安”字样。他戴着一顶白色的头盔,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
车旁的挂斗里,端坐着一匹肥胖的大狼狗。狼狗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像个饱
学之士。它严肃地看着我们,令我心中发毛。
当时我们的拖拉机出了毛病,母亲急得团团转,见车拦车见人拦人,拦住了就
请人家帮忙,但没人愿帮我们的忙。我们拦住了摩托车,老兰掀开头盔我们才知道
拦住的是他。他下了摩托车,踢了生锈的挡板一脚,轻蔑地说:这破车,早就该换
了! 母亲说:我计划先把房子盖起来,然后再攒钱换车。老兰点点头,说:行,还
挺有谱气。他蹲下,帮我们把拖拉机修好。母亲拉着我对他千恩万谢。他用破布擦
着手说:谢个毯。然后他用手拍拍我的头,说:你爹回来过没有? 我猛地拨开他的
手,退后一步,仇恨地看着他。他笑着说:好大的脾气,其实你爹是个混蛋! 我说
:你才是个混蛋! 母亲拍了我一巴掌,斥责我:怎么跟你大叔说话? 他说:没关系
没关系,给你爹写封信,告诉他,让他回来吧,就说我已经原谅了他们。他跨上摩
托车,发动起机器,摩托轰鸣,排气管子叭叭地响,狼狗汪汪地叫。
他大声地对我母亲说:杨玉珍,不要烧胶皮了,我马上就把宅基地批给你.今
天晚上到我家来拿批文吧!
第十炮
小米粥的香气弥漫了小屋。女人揭开了锅盖。我惊讶地发现,锅里的粥很多,
足可以盛满三碗。女人从墙角端过来三个黑色的大碗,用一把烧焦了边沿的木勺子
往里盛。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勺一勺又一勺,盛满了三大碗,锅
里还有很多。我很纳闷,很惊喜,很糊涂。这许多粥,难道就是那几十颗谷粒熬出
来的吗? 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是个妖精吗? 是个神仙吗? 那两个在大雨
倾盆时冲进庙堂的狐狸,被米粥的香气吸引,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我们的小屋。母狐
狸在前,公狐狸在后,在它们中间,蹒跚着三个毛茸茸的小狐狸。它们憨头憨脑,
十分可爱。雷电交加、大雨如注的时刻,畜生们喜欢分娩,此话果然不假啊。两只
大狐狸蹲在锅前,时而抬头看看女人,眼睛里闪烁着乞求的光芒;时而盯着锅里,
眼睛里闪烁着贪馋的光芒。它们的肚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那是饥饿的声音。
三只小狐狸,在母狐狸的肚皮下面拱动着,寻找着奶头。公狐狸眼睛里湿漉漉的,
眼神生动,随时都要开口讲话的样子。我知道,如果它开口说话,说的会是什么。
女人看看大和尚,大和尚叹一口气,就将自己面前的大碗,推到母狐狸的面前。女
人也跟样学样地将自己面前的粥碗推到了公狐狸的面前。两个狐狸对着大和尚和女
人点头致谢后,就呱嗒呱嗒地吃起来。粥很热,它们小心翼翼地吃着,眼睛里含着
泪水。我很尴尬,看着眼前的粥,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大和尚说:你吃吧。这肯定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粥了,我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好粥
了。我和两个狐狸各吃了三碗粥。狐狸打着饱嗝,带着小狐狸,摇摇晃晃地走了。
而此时,我发现,锅里已经干干净净,连一粒米也没有了。我很抱歉,但是大和尚
已经坐在床上,捻动着念珠,仿佛入睡。那个女人,坐在煤球炉子前,手里玩耍着
一根铁扦子。微弱的炉火映照着她的脸,是那样的生动有神。她微笑着,似乎是在
回忆美好的往事,也似乎是无所忆无所思。我抚摸着鼓鼓的肚皮,听到外边的庙堂
里,传进来小狐狸吃奶的声音。树洞里小猫吃奶的声音我听不到,但是我仿佛看到
了它们也在吃奶。我也产生了吃奶的强烈愿望,但是我的奶头在哪里呢? 我丝毫没
有睡意,为了抵抗吃奶的欲望,我说:大和尚,我继续说。
拿到了宅基地批文,母亲激动不安,话多得像麻雀一样。
她说小通,老兰其实并不像我们想得那样坏,我还以为他要怎么着呢,可人家
二话没说就把批文给了我。她又一次将那张盖了大红印章的房基地批文展开给我看,
然后就强拉着我听她回忆父亲逃跑之后我们娘俩走过的艰难道路。她的语调是悲伤
的,但更多的是欣慰和自豪。我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倒头便睡;等我一觉醒来,
看到她披着夹袄靠在墙壁上,一个人还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讲那些车轱辘话,如果
不是我从小胆大,肯定会被她吓个半死。母亲这次的长篇絮语仅仅是次彩排,等到
半年后我们终于将高大瓦房盖起来的那天晚上,正式的演出才算开始。那天我们还
住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窝棚里,初冬的月光将大屋照得很是辉煌,墙壁上镶贴着的
彩色马赛克闪闪发光。窝棚子四面漏风,寒气袭人,母亲的话哧哧溜溜地往外奔涌,
让我联想到屠户们手里那些倒来倒去的猪肠子。罗通,罗通,你这个没良心的杂种,
母亲说,你以为没有你我们娘两个就活不下去啦? 呸! 我们不但能活下去,而且把
大瓦房也盖起来了! 老兰家的房子高五米,我们的高五米一,比他家还高十厘米!
老兰家的房子用水泥抹墙,我们镶贴了彩色马赛克! 我对母亲的爱好虚荣反感透顶。
老兰家的房子外边用水泥抹墙,里边却用三合板吊顶,墙上镶贴着高级瓷砖,地面
上铺着大理石。我们家房子外边镶贴着马赛克,里边用沙灰抹墙,裸着房笆,地面
坑坑洼洼,仅垫了一层炉渣。老兰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们家追求的是“
驴粪球儿外边光”。一缕月光照在她的嘴上,好像电影中的一个特写镜头。她的双
唇翻动不止,嘴角上粘着两朵白色的泡沫;我拉过潮湿的被子蒙住脑袋,在她的絮
语中昏然入睡。
第十一炮
孩子,别说了。女人第一次开口说话,音节之间似乎牵扯着蜂蜜的丝线。这样
的声音让我感到她已经历尽沧桑。她微微一笑,充满了神秘的暗示,然后退几步,
坐在一把不知何时出现、也许原本就在那里的紫红色的花梨木椅子上。她对着我招
招手,再次开口说话:孩子,别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眼睛再也无法从她
的身上离开。我看着她慢吞吞地、仿佛是表演似的、慢慢地解开了那件大褂上的铜
扣子,然后,扯着大褂的两襟,猛地伸直了胳膊,宛如‘一只鸵鸟,展开了双翼,
让我看到了在那件朴素而陈腐的大褂掩盖下的华丽肉体。我真是心醉神迷了啊,我
失去了理智。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身体发冷,心脏激烈地跳动,牙齿打战,仿
佛赤身裸体站在冰上。
在炉火和烛光的照耀下,她的眼睛、牙齿都放出了光芒。她那两只芒果般的乳
房,中部略微下垂,形成了优美的弧线,到了顶端,又优雅地翘了起来,宛如刺猬
之类的小兽噘起了秀丽的嘴巴。它们亲切地招呼着我,我的腿却像生根在地似的难
以移动。我偷眼看看大和尚,大和尚双手合十,正襟危坐,似乎已经圆寂。大和尚
……我痛苦地低语着,似乎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拯救自己的力量,又似乎是想获得他
的首肯,允许我顺从自己的欲念。但大和尚纹丝不动,宛如一尊冰冷的塑像。孩子,
那女人又说话了,但她的嘴唇却没有一点点说过话的样子,那声音,仿佛来自头上
的虚空,又仿佛发自她的肚腹。我自然听说过腹语术的故事,但那些能做腹语的人,
如果不是武林高手,就是那些马戏团的丰腴女人和精瘦小丑。这样的人都不是常人,
这样的人身上都带着神秘诡异的_ 色彩,他们总是让人联想到魔法和杀婴案件。孩
子,来吧,那个声音又来了。你不要违背自己的心,它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你是心的奴隶,而不是心的主人。但我还在挣扎着。我知道如果前进一步,那就永
远也退不回来了。你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在想着我吗? 为什么肉到嘴边反而不敢吃
呢? 自从妹妹死后,我已经下决心不再吃肉,而且从那之后,我的确没有吃过肉。
我现在一看到肉就觉得恶心,就感到罪过,就想到它给我带来的灾难。谈到肉,我
恢复了一些自制的力量。她冷笑一声,宛如一股冰凉的空气,从洞穴里吹出,接着
她说——这次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嘴巴的开合和说话时脸上那嘲讽的表情——你以为
不吃肉就能够减轻你的罪过吗? 你以为你不吃我的奶就能证明你冰清玉洁吗? 你虽
然几年没有吃肉,但是你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肉;你今天可以不吃我的奶,但你今后
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奶。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要知道,我是看着你长
大的,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的眼泪顿时涌出眼眶:你是野骡子姑姑吗?
你还活着是吗? 你从来就没有死是吗? 我感到一股亲热的风几乎要把我吹举到她的
面前了,但是她的冷笑和嘲讽阻止了我。她歪着嘴巴说:我是不是野骡子与你有什
么关系? 我活着或是死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如果想吃我的奶,你就过来吃;如
果你不想吃,你就连想都不要想。如果吃我的奶是罪过,那么,你想吃我的奶但是
不吃,就是更大的罪过。在她尖刻的嘲讽中,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一张狗皮,
把头脸蒙起来。她说:即便你把头脸用狗皮蒙起来,又能怎么样呢? 终究你还是要
把狗皮揭下来的。即便你发誓不揭狗皮,狗皮也会慢慢地腐烂、破碎,最终显出你
的像土豆一样的嘴脸。那你说我怎么办? 我嗫嚅着,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她将衣
襟掩起,左腿叠放在右腿上,用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说:讲你的故事吧。
冰冷的柴油机被凶猛的胶皮火烧得吱吱怪叫,母亲趁热摇车,柴油机嘭嘭地响
了几声,一股黑烟从烟筒里冒出来。我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尽管我盼望着她永
远发动不起来这车。
柴油机响了几声又截了气。母亲拔出点火栓,重新换了火种,然后又是一阵猛
摇。柴油机终于发疯般地叫起来,母亲用手加大了油门,飞轮高速运转,看起来竟
像木然不动似的,但机器的颤抖和烟筒里打出的黑烟告诉我这一次是真的发动起来
了。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上午,我必须跟着她去县城,沿着结了冰的道路,迎着刺骨
的寒风。母亲进了屋,穿上了她那件白板子羊皮袄,腰上扎着一条牛皮腰带,头上
戴了一个黑色狗皮帽子,手里提着一条灰线毯子。这条毯子当然也是我们收来的废
品,母亲的皮袄、皮带、皮帽子也是废品。她将毯子扔到高高的车顶上,那里是我
的位置,毯子是我避寒的物品。母亲坐到驾驶座上,吩咐我去打开宽大的大门。母
亲的大门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门,这个村子建立百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气派
的大门。这是两扇用厚达一厘米的钢板和坚硬的三角铁焊起来的大门,机关枪也未
必能打透。大门上刷了一层黑漆,还安装了两个黄铜的兽环。这样的大门让村子里
的人敬畏,令叫花子望而却步。我开了那把母亲的铜锁,使足了劲儿将大门往两边
拉开,街上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凉透了。我顾不上考虑冷的问
题,因为,我看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牵着一个约有四五岁的小女孩,从牛
贩子们牵着牛进村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我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然后便是
嗵嗵地狂跳,还没看清他的面孔我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五年不见,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亲的归来想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