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是必要的,救命的!
梅点点头,“吃汤药,奶可就更不好了。”她必须为小纯而慎重,她自己倒算不了什么。
“告诉老孟,说明白了,有小孩吃奶。”文的希望是无穷的,仿佛对一个中医的信心能救济一切。
一夜,夫妻都没睡好;小纯一会一醒,他饿。两只小手伸着时,象受了惊似的往上抬,而后闭着眼咧咧几声;听到娘的哼唧又勉强睡去;一会儿又醒。梅强打精神哼唧着,轻轻的拍着他,有时微叹一声,一种困乏隐忍悔恨爱惜等混合成的叹息。文大气不出,睁着眼看着黑暗。他什么也不敢想,可是什么都想到了,越想越迷惘。一个爱的行为,引起生死疾痛种种解不开的压迫。谁曾这么想过呢,在两年前?
春晨并没有欣喜,梅的眼底下发青,脸上灰白。文不敢细看她。他不断的打哈欠,泪在面上挂着,傻子似的。他去请假,赶回来看孩子;梅好去诊看。
小纯是豪横的,跟爸撕纸玩,揪爸的鼻子……不过,玩着玩着便啊啊起来,似微含焦急。爸会用新方法使他再笑得出了声,可是心中非常难过。他时时看那个代乳粉罐。钱是难挣的,还能不供给小纯代乳粉,假如他爱吃的话;但是他不吃。小纯瘦起来,一天到晚哭哭咧咧,以至于……他不敢再想。马上就看看纯,是否已经瘦了些呢?纯的眼似乎有点陷下,双眼皮的沟儿深了些,可怜的更俊了!
钱!不愿想它;敢不想么?事事物物上印着它的价值!他每月拿六十块。他不嫌少。可是住房、穿衣、吃饭、交际、养小孩都仗着这六十块;到底是紧得出不来气,不管嫌少不嫌。为小纯,他们差不多有一年了,没作过一件衣裳,没去看一次电影或戏。为小纯,梅辞了事。梅一月须喝五块钱的牛奶。但小纯是一切;钱少,少花就是了,除了为小纯的。谁想到会作父母呢?当结婚的时候,钱是可以随便花的。两个大学毕业生还怕抓不到钱么?结婚以后,俩人都去作事,虽然薪水都不象所期望的那么高,可是有了多花,没了少花,还不是很自由的么?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三间小屋的家庭不过象长期的旅舍。“随便”增高了浪漫的情味。爱出去吃饭,立起就走;爱自己作便合力的作。生活象燕那样活泼,一切都被心房的跳跃给跳过去,如跳栏竞走那样。每天晚上会面是一个恋的新试验……只有他俩那些不同而混在一处的味道是固定的,在帐子上,杯沿上,手巾上,挂着,流动着。“我们老这样!”
“我们老这样!”
老这样,谁怕钱少呢?够吃喝就好。谁要储蓄呢?两个大学毕业生还愁没有小事情作么。“我们就老这样自由,老这样相爱!”生活象没有顾虑的花朵,接受着春阳的晴暖。慢慢的,可是,这个简单的小屋里有了个可畏的新现象,一个活的什么东西伸展它的势力,它会把这个小巢变成生命的监狱!他们怕!
怕有什么用呢,到底有了小纯。母性的尊傲担起身上的痛苦;梅的惊喜与哭泣使文不安而又希冀。为减少她的痛苦,他不叫她再去作事,给他找了个女仆。他俩都希望着,都又害怕。谁知道怎样作父母呢?最显然的是觉到钱的压迫。两个大学毕业生,已有一个不能作事的了。文不怕;梅说:只要小孩断了奶便仍旧去作事。可是他们到底是怕。没有过的经验来到,使他们减少了自信,知道一个小孩带来多少想不到的累赘呢。不由的,对这未来的生命怀疑了。谁也不肯明说设法除掉了它,可是眼前不尽光明……文和纯有时不约而同的向窗外看;纯已懂得找娘,文是等着看梅的脸色。她那些不同的脸色与表情,他都能背得过来。假如她的脸上是这样……或那样……文的心跳上来,落下去,恐慌与希望互有胜负的在心中作战。小纯已有点发急,抓着桌子打狠儿。“爸抱上院院?”戴上白帽,上院中去,纯又笑了。
“妈来喽!”文听见砖地上的脚步声。脚步的轻快是个吉兆;果然由影壁后转过一个笑脸来。她夹着小皮包,头扬着点,又恢复了点婚前的轻俏。
文的心仿佛化在笑里了。
顾不得脱长袍,梅将小纯接过去,脸偎着脸。长袍的襟上有一大块油渍,她也不理会;一年前,杀了她也不肯穿它满街去走。
“问了孟老头儿,不是喜;老头儿笑着说的,我才不怕他!”梅的眼非常的亮,给言语增加上些力量。
“给我药方,抓几剂?”文自行恢复了人的资格。“我说不能呢;还要怎么谨慎?难道吻一下也——没的事!”从梅的皮包里掏出药方,“脉濡大,膈中结气……”一边念,一边走,没顾得戴帽子。
吃了两剂,还是不见好。小纯两太阳下的肉翅儿显然的落下去。梅还时时的恶心。
文的希望要离开他。现象坏。梅又发愣了,终日眼泪扑洒的。小纯还不承认代乳粉。白天,用稀粥与嫩鸡子对付,他也乖乖的不闹;晚间,没有奶不睡。
夜间,文把眉皱得紧紧的思前想后。现象坏!怎这么容易呢?总是自己的过错;怎能改正或削减这个过错呢;他喉中止不住微响了。梅也没睡去,她明白这个响声。她呜咽起来。
文想安慰她,可是张不开口;夜似封闭了他的七窍,要暗中把他压死。他只能乱想。自从有了小纯,金钱的毒手已经扼住他们的咽喉。该买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意外的花费几乎时时来伸手;他们以前没想到过省钱!但是小纯是一切。他不但是爱,而且是爱的生长,爱的有形的可捉摸的香暖的活宝贝。夫妇间的亲密有第三者来分润、增加、调和、平衡、完成。爱会从小纯流溢到他或她的心间;小纯不阻隔,而能传导。夫妇间彼此该挑剔的,都因小纯而互相原谅。他们更明白了生命,生命是责任,希望,与继续。金钱压迫的苦恼被小纯的可爱给调剂着;婴儿的微笑是多少年的光明;盘算什么呢?况且梅是努力的,过了满月便把女仆辞去,她操作一切。洗、作、买,都是她。文觉得对不起她,可是她乐意这样。她必须为小纯而受苦。等他会走了,她便能再去挣钱……
但是,假如这一个将能省点心,那一个又来了呢?大的耽误了,小的也养不好怎办呢?梅一个人照顾俩,这个睡了,那个醒,六十块钱,六十块钱怎么对待梅呢?永远就这么作下母亲去?孩子长大了能不上学么?钱造成天大的黑暗!梅呜咽着!
第二天,梅决定到医院去检查。和文商议的时候,谁也不敢看谁。梅是有胆气的,除了怕黑潮虫,她比文还勇敢——在交涉一点事,还个物价,找医生等等上,她都比文的胆壮。她决定去找西医。文笑着,把眼睛藏起去。
“可怜的纯!”二人不约而同的低声儿说。小纯在床上睡呢。为可怜的纯,另一个生命是不许见天日的。文还得请半天假。
奇梅走后,小纯还没有醒。文呆立在床前看着纯的长眼毛,一根一根清楚的爬在眼皮下。他不知怎样好。看着梅上医院,可与看着她上街买菜去不同了;这分明是白天奴使,夜间蹂躏的宣言,他觉得自己没有半点人味。
书小纯醒了,揉开眼,傻子似的就笑。文抱起他来,一阵刺心的难过。他无聊的瞎说,纯象打电话似的啊啊。文的心在梅身上。以前,梅只是他的梅;现在,梅是母亲奇*|*书^|^网。假如没了梅,只剩下他和纯?他不敢再想下去。生死苦痛、爱、杀、妻、母……没有系统的在他心上浮着,象水上的屑沫。
快到晌午,梅才回来。她眼下有些青影。不必问了,她也不说,坐在床沿上发愣。只有纯的啊啊是声音,屋中似在死的掌握里。半天,梅忽然一笑,笑得象死囚那样无可奈何的虚假:“死刑!”说完,她用手挡起脸来,有泪无声的哭着,小纯奔着妈妈要奶吃。
该伤心的地方多了;眼前,梅哭的是怕什么偏有什么。这种伤心是无法止住的,它把以前的快乐一笔勾销,而暗示出将来是不可测的,前途是雾阵。怕什么偏有什么,她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可是医生又不扯谎。已经两个多月了,谁信呢?
无名的悲苦发泄了以后,她细细的盘算:必须除掉这个祸胎。她太爱纯,不能为一个未来的把纯饿坏。纯是头一个,也得是最好的。但是,应当不应当这么办呢?母性使她迟疑起来,她得和文商议。
文没有主张。梅如愿意,便那么办。但是,怕有危险呢!他愿花些钱作为赎罪的罚金,可是钱在哪里呢?他不能对梅提到钱的困难,梅并非是去享受。假如梅为眼前的省钱而延迟不决,直到新的生命降生下来,那又怎样办?哪个孩子不是用金子养起的呢?他没主意,金钱锁住那未生的生命,痛苦围困住了梅——女人。痛苦老是妇女的。
几个医院都打听了。法国医院是天主教的,绝对不管打胎。美国医院是耶稣教的,不能办这种事。私立的小医院们愿意作这种买卖,可是看着就不保险。只有亚陆医院是专门作这个的,手术费高,宿膳费高,可是有经验,有设备,而且愿意杀戮中国的胎儿。
去还是不去呢?
去还是不去呢?
生还是灭呢?在这复杂而无意义的文化里?
梅下了决心,去!
文勇敢起来,当了他的表,戒指……去!
梅住二等七号。没带铺盖,而医院并不预备被褥;文得回家取。
取来铺盖,七号已站满了小脚大娘,等梅选用。医院的护士只管陪着大夫来,和测温度;其余的事必须雇用小脚大娘,因为中国人喜欢这样。梅只好选用了一位——王大娘。
王大娘被选,登时报告一切:八号是打胎的——十五岁的小妞,七个月的肚子,前两天用了撑子,叫唤了两夜。昨天已经打下来,今天已经唱着玩了。她的野汉子是三十多岁的掌柜的。第九号是打胎的,一位女教员。她的野汉子陪着她住院;已经打完了,正商量着结婚。为什么不省下这回事呢?谁知道。第十号是打胎的,可不是位小姐(王大娘似乎不大重视太太而打胎的),而小孩也不是她丈夫的。第十一号可不是打胎的,已经住了两个多月,夫妇都害胃病,天天吃中国药,专为在这儿可以痛快的吃大烟。
她刚要报告第十二号,进来一群人:送牛奶的问定奶不定,卖报的吆喝报,三仙斋锅贴铺报告承办伙食,卖瓜子的让瓜子,香烟……王大娘代为说明:“太太,这儿比市场还方便。要不怎么永远没有闲房呢,老住得满满的,贵点,真方便呢。抽大烟没人敢抄,巡警也怕东洋人不是?”
八号的小妞又唱呢,紧接着九号开了留声机,唱着《玉堂春》。文想抱起小纯,马上回家。可是梅不动。纯洁与勇敢是他的孩子与妻,因他而放在这里——这提倡蹂躏女性的地方,这凭着金钱遮掩所谓丑德的地方,这使异国人杀害胎儿的地方!
他想叫梅同他回家,可是他是祸首,他没有管辖她的权利。他和那些“野汉子”是同类。
王大娘问:先生也住在这里吗?好去找铺板。这里是可以住一家子的,可以随意作饭吃。
文回答不出。
“少爷可真俊!”王大娘夸奖小纯:“几个月了?”看他们无意回答,继续下去:“一共有几位少爷了?”梅用无聊与厌烦挤出一点笑来:“头一个。”
“哟!就这一位呀!?为什么,啊,何不留着小的呢?不是一共才俩?”
文不由的拿起帽子来。可是小纯不许爸走,伸着小手向他啊啊。他把帽扣在头上,抱过纯来,坐在床沿上。九号又换了戏片。
载一九三四年八月《文学》第三卷第二期
小铃儿
京城北郊王家镇小学校里,校长,教员,夫役,凑齐也有十来个人,没有一个不说小铃儿是聪明可爱的。每到学期开始,同级的学友多半是举他做级长的。
别的孩子入学后,先生总喊他的学名,惟独小铃儿的名字,——德森——仿佛是虚设的。校长时常的说:“小铃儿真象个小铜铃,一碰就响的!”
下了课后,先生总拉着小铃儿说长道短,直到别的孩子都走净,才放他走。那一天师生说闲话,先生顺便的问道:“小铃儿你父亲得什么病死的?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不记得!等我回家问我娘去!”小铃儿哭丧着脸,说话的时候,眼睛不住的往别处看。
“小铃儿看这张画片多么好,送给你吧!”先生看见小铃儿可怜的样子,赶快从书架上拿了一张画片给了他。“先生!谢谢你——这个人是谁?”
“这不是咱们常说的那个李鸿章吗!”
“就是他呀!呸!跟日本讲和的!”小铃儿两只明汪汪的眼睛,看看画片,又看先生。
“拿去吧!昨天咱们讲的国耻历史忘了没有?长大成人打日本去,别跟李鸿章一样!”
“跟他一样?把脑袋打掉了,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