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类事端,莫不是因为身魂牴牾,以致心折磨身,身戗害心。千古寻觅的路上,半途而废的梦愿或毙于路边的情魂,莫不是这样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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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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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别人,不单是你的惧怕。惧怕,是因为向往,否则不会惧怕,否则无所谓别人,否则你对别人视而不见。向往,所以惧怕。而这向往,最显著的一个缘由还是:夏娃藏于别人。
早在丁一幼年,我已借助他懵懂的目光一遍遍张望夏娃的行踪了——张望别人,张望任意的女孩,所以丁一从小就有了“情种”或“好色”的名声(以及后来那残酷的称号)。——如是行径,我在史铁生时也曾有过。比如我在他的“写作之夜”,就曾望见夏娃正途经一个漂亮却愁苦的女孩,见她正像我在丁一一样感受着孤单与迷茫。那时,夏娃同那女孩正如影随形地走在夕阳里,蹲在草丛中,像我和丁一一样茫然四顾——想必也是怀着同我们一样的心情在张望别人吧。她是谁?其姑且之名为“O”。她曾在那史的“写作之夜”做短暂停留,以后不知去向。
我借助丁一张望别人。
我借助丁一的张望别人,而张望夏娃的行踪。
那便是孤单,是孤单的与生俱来。
我猜所有的人都是一样。因为“后来,上帝说:人单独生活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合适的伴侣……”(《旧约·创世记》)
比如有一天你不得不离开母亲,那就是你眺望上帝为你许下的伴侣的时刻。
那一刻,孤单得其证明。
那一刻有限的目光眺望无限的别处,猜想夏娃的音容。
记得那一天春光明媚,母亲答应带我们出去玩。我和丁一耐心地等候,在母亲忙乱的脚步间梦着远方,相信母亲把一项项家务都忙完就会带我们去。去哪儿?或许就是那神秘远山的后面,或许就去那美妙的飞霞之中?懵懂的丁一望着太阳,看它从早晨走到中午,从烈日变成夕阳,以为盼望必然会在某一瞬间变为现实。但是母亲把她的诺言忘记了。母亲一直在洗衣服,洗呀洗呀,洗呀洗呀,直到太阳的光芒从山顶渐渐收敛,直到我从那懵懂并快乐着的丁一中猛然惊醒——与我在史铁生中的初次失望毫无二致:“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渐渐地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一声不吭,忽然有点儿明白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那个礼拜日。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不出声地流泪。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男孩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史铁生的《务虚笔记》)那天,就在那天,正当丁一依偎在母亲怀中之日,却是我发现自己正在脱离母亲之时。那一刻,丁一或仍懵懂未醒,而我已开始张望远方,张望夏娃,在由亚当延续而来的梦想中思念她,猜想她,寻觅她……
一切都是那一次告别伊甸的后果,以致这个名叫丁一的男孩不可避免地也将卷入这恒久的折磨——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光阴漫漫,远山和飞霞也似孤单。因而我和丁一(以及任意的男孩)由衷地感到,一个人真实的处境是:形单影只。
丁一哭泣着把头埋进母亲怀里时,我飘然而出,恨不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恨不能“上天入地求之遍”。并且我相信:设若夏娃之旅曾一度途经O,那么无论何时何地,这便也是O的心情;如果夏娃之旅已经离开O,行于别处,延伸至任意的女孩,那么不管她是谁她必也会像我一样地张望,为了当初的分别与盟约,而一如既往,寻觅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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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性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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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或者差别,是上帝开天辟地的根本方法——惟此才可能展开一条道路。分离,然后寻找,是上帝创世之首要意图——惟此才可能维系这一条道路。使其千姿百态,使其柳暗花明,使其顾盼屡屡、思念频频……这道路才可能传扬爱的消息。就好比一个明智的父亲,见子女在家中养尊处优终日无所用心,恐其年华虚度,便要他们出门远行去寻一处宝藏。宝藏在哪儿?宝藏不是别的,正是寻宝的这一路恒途。
为了差别,上帝分开昼夜,分开天地,分开陆地和海洋,分开日月星辰,分开植物与动物,分开动物与人。
为了差别,上帝使人以亚当、夏娃之名分身为男女。
为了他们的相互寻找,上帝赋予他们不同的标记——凸起的和凹陷的信物,或语言。因为一旦这美妙的凹凸吻合,上帝希望那便是心魂践其盟约、天地成就其团圆的时刻。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到田野里去看吧,到大自然中去看吧,你把天涯海角、大漠长河都看一个遍吧,所有的生命都有着类似的标记,所有的生命都来自同样的“第一推动”——欲望!雄性的,雌性的,凸起和凹陷的花朵昼夜成长,相互思念,翘望终生!那都是情的煎熬,那都是爱的嘱托,都是焦灼的寻找与等待。等到一年或一生中最为隆重的时节,翩然入梦,不惜耗尽毕生之精华,迎风呼喊,沐雨长歌……然后蔫萎了,枯瘪了,留下DNA所记录的遗愿,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地传扬,在不尽的光阴中继续那一条永远的牵情之旅、向爱之途。
但是但是,单有不同的标记怕还不够,务使那不同的标记相互渴望,务使那相互渴望永不枯竭,永不疲倦才好,否则如何能构筑无限的前途?你看那山间草莽中的畜类,肆无忌惮地凹凸相见,因而独具的语言用滥了,天赋的信物遂不成表达,盟约废弃,庆典流俗,一条意趣叠生、激情不尽的寻觅之旅忽然弯曲成一道鬼打墙,再难有爱的消息传扬,单剩下繁衍、繁衍、繁衍和繁衍这一项不见天日的劳役。有鉴于此,伊甸门前才有那两片无花果叶飘然而至,遮挡住两朵不同的花。这样的遮蔽或禁忌是必要的,是上帝为心魂的寻觅设下的吸引,为一条美妙的恒途预置的保障。“金风玉露一相逢”只怕还是偶然,金风玉露欲相逢——这才好,这才好,这才会有风流千般,妩媚万种,寂寞的宇宙才会神采飞扬!
在这样的谛听和领悟中我与丁一相伴成长。我和丁一再也不会、或再也不敢赤身裸体就跑到街上去,让那朵前途无限的萌芽徒然翘立。我们理解了、或者是顺从了那些曾经逼视过我们的目光,那些指指点点和哧哧窃笑。我们穿起衣裳。我们长大成人。我们甚至懂得了打扮,噢对了——包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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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衣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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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此地多有制衣业;冷与不冷,人们总要衣袍加身。同理,造墙业亦发达昌盛;无风无雨,人们也要立墙以蔽,筑屋而藏。久之又成习俗,或为公约、规则——光天化日之下务须衣冠齐整,四壁遮挡之内方可随心所欲。比如做爱,既须去衣而为,故务当蔽之以墙——丁一一带便明确称之为“房事”“行房”“同房”甚至“房中术”,即是说:此等事件,非于房中而不可以为之。
非于房中而不可以为的原因,雨骤风疾之日容易混淆,风和日丽之时就看得明白,那绝不止于防范自然事件的侵袭,根本是为了抵挡别人的耳目。因而,四顾无人处亦利“野合”,须臾无人时也可“偷欢”。这样来看,墙与房并非必须,必须的只是遮蔽——对别人之耳目的抵挡,对他人之心的防范。也可以这样看:四顾无人的空间即是衣,须臾独处的时刻也是墙。据我在丁一一带数十年的经验看,衣与墙的形式繁多,纤维织物不过衣之一种,砖堆瓦砌更是墙的初步。表情怎样,一定没有隐匿?微笑如何,肯定不是躲藏?掌声呢,更是何多敷衍。话语,尤其难免暗道条条。那都是衣和墙啊,都是躲藏,逃避,隔离,防范。譬如丁一的改名,不是衣吗?再譬如我为他圆谎,不是一道无形的墙?
有个名叫罗兰·巴特的哲人明察洞观,竟看出裸体有时也可为衣。比如裸舞,舞者一丝不挂但其实她穿了一件“裸体之衣”!此衣何名?其名舞蹈,或曰艺术。舞蹈或艺术,也可为衣为墙,从而遮蔽了她的赤裸。她以其独具的姿态而为舞者,以特立的心情而行其艺术,从而脱俗,从而非凡,不再是光着屁股。因为剧场这独具的形式,因有舞台、灯光、布景、道具所强调的规则,故令观众忘乎寻常,进入审美,自然而然或不得不承认了她舞者的身份,承认其“裸体之衣”。倘有谁偏看她是赤身露体,光着屁股,那么先生们女士们:是您违背了规则,蔑视了公约,这念头恰恰使您不齿,无碍他人;这行为反倒裸露出您自己的某种邪念,从而使您——而非别人——赤裸无衣。
这真是多么奇异的一件事啊!首先,裸体,为什么可耻?就算是光着屁股吧,为什么就遭耻笑?屁股,以及那道美妙缝隙中的埋藏,堂堂正正的一处组织嘛,人所必备的几种器官,什么原因使它备受歧视,或(其实是)重视?嘴可以笑,齿可以露,何以单单屁股要小心地隐藏?其次,说那“裸体之衣”遮蔽了她的赤裸,那倒要请教了:既已裸体,“裸体之衣”又遮蔽了她可能赤裸的什么?于是第三,是什么,既可化裸为衣,又可以——等着瞧吧——化衣为裸?
丁一日益成长,我渐渐地有些明白:是规则,是公约,是人们的共识或公认。不信你去天体浴场看看,在那儿一丝不挂也可悠然坦荡,谈笑从容,可你要是指出谁是光着屁股,众人决不认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反会惊讶地看你是那个光腚的皇帝。而在街头,在会场,在一切所谓大雅之堂,莫说一丝不挂,就算聊有一丝半缕(如比基尼),众目睽睽还是看您精神病,白痴,要么——就像丁一——流氓!什么意思?规则和公约呀,你要服从它!丁一一带的旅行者,我提醒您切记入乡随俗,接受它,服从它,回到屋里再暴露自己的心事吧。关键的一点您要理解:问题不在你穿或没穿,而在你是否像别人一样穿或没穿,在于你能否服从规则,遵守公约,能否从众,以及能否藏进别人。
是呀,藏进别人即告平安。所以夏娃藏进了别人,是吗?所以少年丁一曾苦恼于父亲有如红海洋中的一缕异色,是吗?所以此地有句俗语:不肖子孙——不像你的前人,那就是坏孩子!所以“异端”便是“邪念”。所以,你又不能光靠衣冠楚楚来藏进别人,还得靠“心思楚楚”去藏进别人!衣冠楚楚未见得总能藏进别人,衣冠楚楚不过也是为了标榜“心思楚楚”。你的屁股露与没露,其实并不当紧,关键在于你的“心思”藏与未藏。所以你可以衣冠楚楚藏进浩浩荡荡的衣冠楚楚,也可以一丝不挂藏进成群结队的一丝不挂,但不可以相反。你要是一丝不挂地走进了众多衣冠楚楚,你自然是可耻的一丝不挂,但如果相反,你衣冠楚楚地走进了众多的一丝不挂呢?对不起,你还是可耻得仿佛一丝不挂!怎么回事?我露出了什么?屁股,以及与之有牵连的东西不都已经藏好了吗?但是,你露出了你背离规则的行径,露出了你轻蔑公约的态度,露出了你不肯屈服于公认的“异端邪念”!所以,其实,衣也无需乎衣,墙也无需乎墙,只要遮蔽!而且,要遮蔽的主要不是肉体,根本是你的欲望,你由衷的心愿,你自由的向往!
夏娃啊夏娃,这可就难了,这可让我如何能认出你——尤其是有那三点警告?
墙为何物?衣自何来?夏娃呀,咱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怎会如此地害怕了赤裸,如此地相互躲藏?曾经,我们是何等地无遮无蔽、坦诚相见呀!夏娃你可还记得吗,在伊甸,我们是多么自由,不知羞耻为何物,我们的欲望,我们的心愿,花一样开放得绚烂,云一样游走得坦然,雨一样尽情飘洒,空气和光似的无处不在,哪里是现在这样拘谨、警惕?这样躲躲藏藏,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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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蛇是怎样诱骗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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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吃那果子,眼睛开了,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因此,他们用无花果树的叶子编了裙子来遮蔽身体。”(《旧约·创世记》)
事实上,与夏娃真正的分别,即始于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