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两边人高出半头,岿然不动。
柯海等不及宴尽,拉了阮郎的朋友退席,然后将家中阿潜的事一一说明,请务必求班主放人,要多少银钱都好说的。那朋友也是商贾,江湖上行走,性子很豪爽,立即应下来,让柯海别着急,还是回席上去,曲终人散之后再行事。班子有班子的规矩,万不可中途插进事端,这就叫闹场了!柯海哪有心思再吃喝听唱,就说在同子门口等。那朋友劝他不动,也知道是真着急,将柯海安顿在轿子里坐着,兀白又回进去。
柯海坐在轿里,半开的轿帘外可见一轮明月,清光中,一道粉墙。墙内的松树矗立,伸出墙头。墙下是一条砂石路,极宽极平也极远。那砂粒受了光,莹莹发亮。园子极深,听不见一点动静。“芙蓉”这名字很娇媚,其实,这镇子却有一股子肃杀。柯海心里很静,有一种空虚,感觉天地之大,莫说是一个阿潜,纵有一百个,一千个,亦不过是沧海一粟。他也觉得自己忒性急了,再是失传,世上也未必只有一个弋阳腔班子。即便只有这一个,二三个年头过去,什么变故不会发生?想到时间如逝水,人事无常,又是一阵怅惘。等阮郎的朋友出来,柯海已经不急了,因为不抱指望。看人群络绎走净,又过一阵,才看见那朋友一人走来,心里颇有些抱歉。朋友径直走到轿前,一把将轿帘全打开,说道:果然!柯海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急忙就要下轿,却让朋友捺住了:且慢!人在哪里?柯海问,声音都有些变。人不在,朋友说。柯海只觉脚底一软,坐了同去。朋友赶紧说:人在,只是不在班子里!柯海这才缓过来。
方才,朋友先是去问今晚的东道打听班子。东道主人说,并不直接是他请的班子,而是另一位朋友。再找那一位朋友,却是朋友的朋友。转了儿道,终于找到请班子的人。这人是又一家班子,昆山腔班的班主,听了缘由,回答说,弋阳腔如今听得见的就这一班子了。早在嘉靖年,弋阳腔已成绝唱,江西宜黄县有个大司马特别憎恶,以为草莽,为教化民风,一意压制,江西境内再无此声,这一班不知是哪里的漏网之鱼。但是,昆山腔班主又说,自来班子不兴扣人,全凭自愿来去,所以那上海的公子倘不是万分乐意,绝不会强留。阮郎的朋友晓得说话冒犯了,急忙作揖点头,说只是打听有没有这么个小哥,家人如今就等在园子外面,见上一面,余下的事全由他们自己做主,就再也不过问了!那昆山腔班主这才悻悻然去与弋阳班主交道,只片刻工夫,便同弋阳班主一并回来。说到此,阮郎的朋友停了停,脸上流露出一股敬意:那班主气度称得上轩昂,且义卜分从容,不卑不亢,没有一般伶优俗媚习气。朋友接着道:班主说那年在上海唱曲,是有一个小爷尾随,没有说姓名,班里人都称“上海爷”,跟了几个码头;素常就与班子一同起居,开始还新鲜,日子长了,到底熬不住如此简便的衣食住行,欲走欲留,看他万般为难的样子,还是劝回了;给了些银子作盘缠,也给不了多的,需克勤克俭着花,勉强可到上海;临分手时,还流了不老少的眼泪——班主不禁笑一声,又收住,随即惊诧道:难道并没回家?阮郎的朋友问了分手的时间和地点,班主略想想,答是一年前,在淮河岸北,沫河口。阮郎的朋友得了消息,谢了又谢,就赶紧来同柯海了。
方才得到一线踪迹,又剪断了。柯海闷闷地往扬州去,眼前的景色都颓然变色,黯淡了。路上也无心逗留玩耍,乘风乘水径直到了地方。先看木头,再话旧,不由要将阿潜的事与阮郎诉说一番。阮郎听了说道:柯海兄弟不必忧虑,阿潜侄儿已经成年,虽然没离过家,总不至于不知道家在哪里,一定是边走边玩,在哪里绊住了;这样,此刻便让各地商行打听!你家侄儿是个爱玩的,必不会去到穷乡僻壤,定是在热闹镇市,那里多有我家店铺客栈,人托人的,不怕找不到一个大活人!于是,柯海打发董家渡木行老板先回沪上,自己则留下听消息。十余日过去,各路渐有回音。有在江西,有在浙江,最远川蜀,最近松江。至于下落,或发迹,或沦落,烟花青楼,商贾贩行,乞讨役使,凡此种种。最离奇的则为人赘民家,生儿育女,说它离奇是因最不像阿潜。阮郎发话过去让再再细考,三不着两的就勿瞎传了,免得混淆耳目,又将阿潜形容性情细述一番。柯海已等不得了,家里那头还有棺木的事牵着,便决定回家,阿潜就拜托阮郎了。临走前一晚,阮郎备酒饯行,柯海再问木价,这一回,阮郎开口了。
阮郎说:你我交情,非一日二日,一年二年,谈什么交易?这块木头,撂在此处多少时日,不知道当作什么用,能有出路,就是它的福分,缘分所至,万不敢说价钱!但因是伯父寿材,也不敢说送,恐怕轻慢了老太爷,或者要一件东西,成两全之美。柯海问:什么东西,尽管说,上天入地也要为阮郎觅来。阮郎笑道:这一件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柯海也笑了:阮郎家有万贯,勿论天边眼前,有什么得不到?阮郎正色道:倘是有价,千金万金都可得,然而,这件东西却是无价!柯海还是笑:如此的宝物,阮郎才有,我怎会有?阮郎说:这一件就只你家才有!柯海依然不信,说:倘若有,就用我家的无价换你家的无价,正好!阮郎道:所以说是两全之美!柯海就急着要听究竟是什么东西,阮郎开口道:侄媳妇的四开屏!
柯海一怔,没想到希昭的四开人物绣画都传到阮郎耳朵里了。阮郎道:虽未亲眼见,可谁不知道呢?那香光居士盛赞,“技至此乎,就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柯海笑说:过奖,不过是闺中针指玩物,雕虫小技!阮郎道:要这么说,必是不肯割让的意思了!柯海赶紧摆手:决没有这意思,只觉得太轻薄,抵不过阮郎的厚意。阮郎认真道:早先时候,兄弟房中人绣的那个香囊就已是神工,经几十年精进,传予侄媳妇这般的人材,定是入化境了。柯海叹一声道:要说侄媳妇,那真是人里的龙凤,我家阿潜本就配不上,如今更辜负了,真是没福分!阮郎笑道:俗话说,糊涂人有糊涂福;俗话还说,吉人天相,我看侄子和侄媳,都不像寡命的人,很快就会团圆!柯海愧疚说:这又是一桩拖累阮郎的事,区区绣画,怎抵得上!阮郎说:实不相瞒,梦中有几度见到那四开屏绣画,都是云里雾里,待云开雾散,就梦醒了,懊恼得不成,要真得了,那就是替我圆了梦!于是,两人说定。第二日,柯海便起身回程。
到家后,将寿材的事先交代了。至于绣画,柯海不敢与小绸说,让母亲申夫人转告;小绸却顾虑希昭,就让蕙兰传话。这么周周折折,到了希昭那头,还有什么话说?只一晚上,次日早晨便由蕙兰交到小绸手里,再由小绸交申夫人,申夫人交柯海,柯海当众展开,四下里顿时肃静。柯海不禁屏住声息,生怕那锦绣人物吃一惊,飞回天上。小绸比旁人更多留一个心思,格外注意到落款,“武陵绣史”下面是“天香园”三个绣字。
又有数十天过去,阮郎来了消息。这一回比较像了,是在高邮湖八桥地方,有一个鬻字的,年纪、生相、态度,都与阿潜很合,就是不肯说名姓,这一点也像阿潜,爱面子。于是,由鸭四带了福哥过去看人。鸭四自小在申府杂役,曾经极其淘气,如今儿女成行,性情沉稳许多,家中大小事都经他手打点。福哥呢,正在壮年,一身力气,又听招呼。这一智一勇,有什么办不成?果然,不多日就有信来,千真万确,就是阿潜。不过,行程怕要慢几日。一是要还一路阿潜的赊账;二是需在夜间行船,为的是阿潜不好意思。又过了十数日,星月之下,鸡犬都无声息了,方浜里过来一条船,悄悄走进申家侧门,停在灶房边的自家小码头,阿潜回来了。希昭说是不理他,最终还是理了。阿潜带给她一枚嘉钱,是鬻字挣来的钱中,最新的一枚,一直藏在贴身衣袋,想着有朝一日交给希昭。
鸭四一走数十日,阿昉自己哪里应付得了豆腐店,于是,“亨菽”便关门了。
第三卷 设幔
29 九间楼
万历二十八年,上海的大事情都与徐光启有关。一是徐家在原先的宅基破土动工,造新宅子。地处方浜以南,肇嘉浜以北,日涉园西,背依一条小河汉,名乔家浜,门开在正南,俞家弄内。新宅子总共三进,并排九间,上下两层,人称“九间楼”。宅子的样式没什么新奇,也无奢华,在富户云集,风气绮丽的上海,堪称质朴。但就是这质朴,却因占地广大,建制充实,而有一种阔朗,还有一种端肃。要说造房子,本不算什么大事情,但联系上另一桩,也就是第二件大事情,便未可小视了。也是这一年,徐光启在南京,又结识一个意国人,利玛窦。和仰凰一样,也是洋和尚,却是个大和尚,要去京师见皇上。皇上不喜欢洋教,可是喜欢洋玩意儿,利玛窦带了无数稀奇古怪的器物,晋见的路已经膛平。这时,正走到南京,和徐光启碰上了。这徐光启,正途颇不得意,二十一岁中秀才,之后连连落第,丁酉年,好不容易中乡试,而且第一名,隔年的会试却又失利!年华就在这屡试屡败中过去,和许多读书人一样,也许就在幕府中度过一生。然而,又有迹象,暗示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好比徐光启踯躅科场多年,不期然里一突进,谁能断定,再下一轮踯躅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在外交游,竟先后与两个意国人邂逅,千山万水的,又非我族类,其中藏有怎么样的机缘?如今,九间楼起来了,坐地居中,登楼远望,东边一条黄浦江,奔腾向海。那意国人,不就是从海上来,应了变通亨达。因此,两件事一贯穿,便成了大征候。
这是祥兆,凶兆也有,不算大,小小的一桩。就是城南有一农家,大牛生小牛,生一怪胎,两头六足。有一时人心惶然,谣言四起,转眼翻过年头,人春便是淫雨不止,淹了麦田,都以为应了那兆头,不会再有其他灾变。也果然平定下来,风调雨顺三载,就到了万历三十二年。也是方一入春,黄浦江上忽起两股龙卷风,黑水腾起数十丈,在空中交汇,纠缠格斗,沿江大树连根拔起,茅舍尽毁。人们正议论,这才真是应了三年前两首六足牛犊的象,不料,倏忽间天降喜讯,松江府两士子中试,一是上海徐光启,中进士,入翰林院;二是华亭乔一琦,中武举,任京营兵把总。于是,坊间又改口,再不提那两首六足犊,只说,江上二龙相会,实是大气候,出将入相,将相和。
九间楼向北,隔乔家浜,过艾家弄几条横街,三牌楼南端新路巷内,一座小宅院,亦有着一桩喜事,张家二公子娶亲。张陛这年二十一岁,媳妇十九,数年前就下了媒聘。按说是早二年就当迎娶,不防出了些事故。三年前,媳妇的祖母,也就是申家老夫人去世。张家北地人的籍贯上有规矩,嫁娶或不出丧事的当年,或就必是满三年之后。申家一报丧,张家就紧锣密鼓筹备起来,可申家却推辞了,说姑娘年幼,家中一向惯养,不太懂事,再调教两年出阁更好。这是面上的原由,内里则是银两紧促,一时办不出像样的嫁妆。
那年,申家老太爷四下里采树造寿材,一回三折,到底觅来好木头,做了一套棺椁。木纹理细腻如凝脂膏油,紫光浮动,又有一股暗香。无论木材商还是大木匠,都认不出是什么木。申明世不由想起当年造天香园的章师傅,兴许能说出个大概,掐指算来也是七八十的年纪了,都不知道在还是不在。如今,最明跟的人只能说出产地,必是北方干冷的寒带,那里凡物种都不容易存活,非是天择不能落地生根。因生长极慢,数十年,甚而上百年一轮,质地紧密,犹如铜铸。那香自然是树脂的气味,也是因紧实原故,初不散发,年深月久,芬芳才缓缓释出,如同雾起。如今有此异香,必在千年以上。坊间都传闻,申家为寻木已花费大笔的银子,等觅到木头,就再拿不出了。要用田地抵,木主人不要,指明要天香园绣,不是一般的天香园绣,非是要出自武陵绣史之手。那一幅绣画,耗时多少年,藏于阁中,无人可有面缘,木主人专用一艘凤头龙尾琉璃瓦大船请走。从此,天南海北,路远迢迢,不得见其踪迹。就这,可也看出申府的家底已抖落得大致差不多了。然而,世事难料,这还不算完。等那棺椁一层桐油一层漆地上去,紫光和暗香一层桐油一层漆地透出来,无数遍,木本的光色气息依然居上风。终于完工,停在后重院专辟出的一间厅房,申明世绕棺走了几遭,十分欣悦安慰,对儿子柯海说:就此可以长眠不醒!不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