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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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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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你吃什么?我给你作一作!”李静见桌上放着一块冻豆腐和些葱蒜之类。

“好!给我作作。我自己作腻了!不吃,象缺些什么似的;吃,真是麻烦!”

李静一面收拾一切,一面和叔父说李应,王德的事,叔父点头的时候多于说话。饭食作好,叔侄欢欢喜喜的吃了。“静儿你今年多大了?”她叔父低声问。

“叔父,你把我的岁数也忘了,到年底二十二!”李静半笑着,心中实在悲伤她叔父已把记忆力丧失。

“叔父老了!”他把手托住头额默默不语的半天,然后又问:“那么你二十二了,你自己的事怎样?”

“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叔父?”

“妇女是没有自己的事的,人们也不许妇女有自己的事;可是我允许你主张你自己的事!”

“你是要叫我在城里找一点事作?”

“那有事给你们作!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婚事。静儿,你待你叔父要和待你母亲一样,要说什么,说!”“这个事——”

“静儿!我先说罢!现在有人要买你作妾,你要是心目中有相当的人,赶快决定。你有了托身之处,我呢,怎样死也甘心!”

李静明白叔父所指的人,因为王德曾给过她些暗示。“叔父!除死以外有第二个办法没有?”她把那两条好看的眉毛拧在一处。

“没有!没有!你靠近我一些,我细细的告诉你!”李静把小凳搬近了他一些,她叔父的声音,象半枯的黄叶,在悄悄的寒风里,作着悲哀的微响。“我明说罢:老张要买你!我打算在他提婚之际,把张师母救出来,现在已算失败,不用细说。第一步失败,第二步不能再延宕。就是你有合适的人,我赶快与你们立了婚约。我呢,对不起老张,只好一死!”

“叔父,你想我和李应要是有心的,能叫你死不能?”李静的声音颤了!

“静儿!把气稳下去!我活着怎见比死了强?这样的废物死了,除了你和李应哭我一场,以外别无影响。我宁愿死不愿见老张。他上次来,带着两个穿土色军衣的兵。他说:‘不还钱,送侄女,两样全不作,当时把你送到监牢里去!’那两个灰色的东西立在窗外喊:”把他捆了走,不用费话!‘……静儿!死了比这个强!“

“我不能看着你死,李应也不能!不能!不能!”她的脸变成灰色了!

“你听着!子女是该当享受子女的生命的,不是为老人活着!你要是不明白我的心,而落于老张之手,你想,我就是活着,不比死还难过?断送个半死的老人和一个青年,那个便宜,事情为什么不找便宜的作?我只要听你的事,告诉我!”

“姑母管束很严,我见不着生人,除了王德。”“王德是个好孩子!”

“我们还都年青。”

“爱情是年青人讲的!好!静儿!我去和你王伯父商议。”“可是我不能听着你寻死,叔父!”

“静儿!风小一点了,进城罢!我明白你们,你们不明白我!姑娘回去罢,问你姑父姑母好!”老人立起来,颤着把手扶在她肩上细细的端详她。她不能自制的哭了。“静儿,走罢!唉!……”

第二十一

李静昏昏沈沈的进了德胜门,风是小了,可是泪比来的时候被风吹出来的更多了!

过了德胜桥,街上的人往前指着说:“看!董善人!”一个老妇人急切的向一个要饭的小姑娘说:“还不快去,董善人在那里,去!”

李静也停住看:一位老先生穿着一件蓝布棉袍盖到脚面,头上一顶僧帽,手中一挂串珠。圆圆的脸,长满银灰的胡子,慈眉善目的。叫花子把他围住,他从僧帽内慢慢掏,掏出一卷钱票,给叫花子每人一张。然后狂笑了一阵,高朗朗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静心中一动,可是不敢走上前去,慢慢的随着那位老先生往南走。走过了蒋养房东口,那位先生忽然又狂笑了一阵,转过身来往回走,进了到银锭桥去的那条小巷。李静看着他进了小巷,才开始往姑母家走。

她低着头走,到了护国寺街东口。

“静姐!你回来了!”

王德立在一个铺子的外面,脸冻的通红。

“静姐!我的事成功了!”他象小孩子见着亲姐姐样的亲热。

“是吗?”她说。

“是!给大强报校对稿子,访新闻。二年之后,凭我的才力,就是主笔。姐姐!你知道主笔都是文豪!”“王德!”

“在!”

“姑母在家没有?”

“上铺子和姑父要钱去了。”

“快走,到家我告诉你要紧的事。”

“得令!”

王德随着赵姑父在天桥戏棚听过一次文武带打的戏。颇觉得戏剧的文学,有短峭明了的好处,每逢高兴,不知不觉的用出来。

两个人到了家,李静急切的对王德说:“王德!你去给我办一件事,行不行?”

“行!可是等我说完我的事。”

“王德!”李静急得要哭,“我求你立刻给我办事去!”“不!我要不先告诉明白你我的事,我心里好象藏着一条大蟒,一节一节的往外爬,那是这么一件事,我今天……”“王德!你太自私了!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我是个没长犄角的小黄牛!”

“那么我求你作事,为什么不注意听?”

“说!姑娘!我听!说完你的再说我的!”

“你知道北城有一位董善人?你去给我打听他的住址。”“你打听他作什么?”

“你要是爱我,请不必细问!”

“今天的事有些玄妙!不准问,不准说!好!不问就不问,王德去也!”

王德扯腿往外跑,邦的一声开开街门,随着“哎哟”了一声。李静跟着跑出来,看见王德一手遮着头,—手往起竖门闩。

“王德!打着没有?”

“没有!除了头上添了一个鹅峰。”王德说罢又飞跑去了。不到十分钟,王德跑回来。

“王德,你的头疼不疼?”她摸了摸他的头依然是滚热的。“不疼!静姐!我跑到街上,心生一计:与其到北城打听,不如去问巡警。果然巡警告诉我那位善人的住址,是在银锭桥门牌九十八号,你的事完了,该我说了罢?”“说罢。”

“姐姐!你有什么心事?‘说罢’两个字不象你平日的口气。”

“没有心事,你的事怎样?”

“作访员,将来作主笔!这绝不是平庸的事业!你看,开导民智,还不是顶好的事?”

“你要作文章,写稿子,报馆要是收你的稿件才怪!”

“静姐,你怎么拿我取笑!”王德真不高兴了。

“你不信我的话,等姑父回来问他,听他说什么!”“一定!问了姑父,大概就可以证明你的话不对!”王德撅了嘴,心里想:怎样作稿子,怎样登在报上,怎样把有自己的稿子的报,偷偷放在她的屋里,叫她看了,她得怎样的佩服。……

李静想她自己的事,他想他自己的事,谁也不觉寂寞的彼此看着不说话。

李应回来了。

“李应!好几年没见!”王德好容易找到一个爱听他的事情的,因为李静是不愿听的。

“王德,怎么永远说废话?今天早晨还见着,怎就好几年?”李应又对他姐姐说:“叔叔说什么来着?”

“对,姐弟说罢!今天没我说话的地方!”

“王德!别瞎吵!”李应依旧问她:“叔父怎样?”“叔父身体照常,只嘱咐你好好作事。”李静把别的事都掩饰住。

“王德你的事情?”李应怕王德心里不愿意,赶快的问。“你问我?这可是你爱听?

好!你听着!“王德可得着个机会。”今天我出城,遇见一位亲戚,把我介绍到大强报报馆,一半作访员,一半作校对。校对是天天作,月薪十元;访稿是不定的,稿子采用,另有酬金。明天就去上工试手。李应,学好了校对和编稿子,就算明白了报馆的一大部分,三二年后我自己也许开个报馆。我决不为赚钱,是为开通民智,这是地道的好事。“

王德说完,专等李应的夸奖。

“错是不错。”李应慢慢的说:“只是世界上的事,在亲自经验过以前,先不用说好说坏。”

“好!又一个闷雷!在学堂的时候我就说你象八十岁的老人。你说话真象我老祖!”王德并没缺了笑容。“事实如此!并不是说我有经验,你没有。”

“我到底不信!世界上的事就真是好坏不能预料的吗?”“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王德!

等有工夫咱们细说,现在我要想一想我自己的事。“

李应说完走到自己的屋去,李静去到厨房作晚饭,只剩下王德自言自语的说:“对!咱也想咱自己的事!”

第二十二

老张对龙树古下了“哀的美敦书”:“老龙!欠咱的钱,明天不送到,审判厅见!如有请求,钱不到人到,即仰知悉!张印”

龙树古慌了,立刻递了降书,约老张在新街口泰丰居见面,筹商一切条件;其茶饭等费概由弱国支付!

双方的战术俱不弱,可是由史学家看,到底老张的兵力厚于老龙,虽然他是军官,救世军的军官。

双方代表都按时出席,泰丰居的会议开始。

“老龙!说干脆的!大块洋钱你使了,现在和咱充傻,叫作不行!”老张全身没有一处不显着比龙树古优越,仰着头,半合着眼,用手指着老龙。

“慢慢商议,不必着急。”龙军官依然很镇静。“不着急是儿子!晶光的袁世凯脑袋,一去不回头,你不着急,我?没办法,审判厅见!”老张扭着头不看老龙,而看着别的茶客吃东西。

“打官司,老张你不明白法律。”

“怎么?”

“你看,现在打官司讲究请律师。假如你争的是一千元的财产,律师的费用,就许是五六百。打上官司,三年五年不定完案不完,车钱你就赔不起。即使胜诉,执行之期还远得很,可是车饭和律师出厅费是现款不赊。你要惜钱不请律师,我请,律师就有一种把没理说成有理的能力。”“我很有几位法界的朋友,”龙军官不卑不亢的接着说:“他们异口同声的说,宁受屈别打官司,除了有心争气,不计较金钱损失的。老张你平心静气的想想,顶好我们和平着办,你不信呢,非打官司不可,我老龙只有奉陪!”

老张翻了翻眼珠,从脑子里所有的账本,历史,翻了一个过。然后说:

“打官司与否,是我的自由,反正你成不了原告。你的话真罢假罢,我更没工夫想。不过老龙你我的交情要紧,似乎不必抓破了脸叫旁人看笑话。你到底怎么办?”“慢慢的还钱。”

“别故意耍人哪,老龙!这句话我听过五百多回了!”“你有办法没有?”

“有!只怕你不肯干!”

“咱听一听!”

“还是那句话,你有那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不可以得些彩礼,清理你的债务?”

“没有可靠的人替我办,彩礼也不会由天上飞下来,是不是?”

“你看这里!”老张指着他自己的鼻梁说:“你的女儿就和我的一样,只要你肯办,老张敢说:作事对得住朋友!”“你的计划在那里?”

“你听着,你看见过孙八爷没有?”

“不就是那位傻头傻脑的土绅士吗?”

“老龙,别小看了人!喝!土绅士?人性好,学问好。而且是天生下来的财主!”

“他有钱是他的。”

“也许是咱们的!孙八爷年纪不大,现在也不过三十上下。前者他和我说,要娶一位女学生。我听过也就放在脑后,后来我看见凤姑娘,才想起这桩事。凭姑娘的学问面貌,孙八的性格地位,我越看越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漂亮小夫妇。可是我总没和你说。”

“没明说,示过意?”

“老龙,老朋友,别一句不让!”老张故意卖个破绽,示弱于老龙,因为人们是可以赢一句话而输掉脑袋的!“果然你愿意办,我可以去对孙八说。事情成了,姑娘有了倚靠,你清了债,是不是一举两得?现在听你的,说个数目。”“三十万块钱。”

“老龙!”老张笑起来。“别要少了哇!总统买姑娘也犯不上化三十万哪!”

“要卖就落个值得,五个铜子一个,我还买几个呢!”“这不是卖,是明媒正娶,花红轿往外抬!彩礼不是身价!”“那末,不写字据?”

“这——,就是写,写法也有多少种。”

“老张!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写卖券非过万不可,不写呢,一千出头就有商议。好在钱经你的手,你扣我的债。那怕除了你的债剩一个铜子呢,咱买包香片茶喝,也算卖女儿一场,这痛快不痛快?”

“你是朋友,拿过手来!”老张伸出手和龙军官热热的握了一握。“卖券不写,婚书是不可少的!”

“随你办,办得妥,你的钱就妥。不然,钱再飞了,咱姓龙的不负延宕债务的责任。有我的女儿,有孙八的钱,有你这件人,就这么办,我敬候好音!”

“好朋友!来!今天先请咱喝盅喜酒!”

弱国担负茶饭,已见降书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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