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部透视正常,心电图正常,血压稍高一点。”
“高多少?”秦波急忙问道。
“高压150,低压100,不妨碍做手术。”陆文婷又问:“焦副部长,你这几天咳嗽吗?”
“不咳嗽。”焦成思毫不犹豫地答道。
秦波马上盯问道:
“你能保证上了手术台一声不咳嗽?”
“这……”焦成思困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秦波严肃地说:“刚才陆大夫说了,上了手术台,你要是一咳嗽,眼珠就可能掉出来。”“这,我怎么能保证呢?”焦成思转向陆文婷问道。
“也没有说得那么严重。”陆文婷说:“焦副部长,你是抽烟的吧?最好手术前不要抽烟。”
“这没有问题,我可以做到。”焦成思说。
秦波又马上盯问道:
“万一呢?万一你咳嗽起来怎么办?”
陆文婷笑道:
“秦波同志,这也不要紧。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立即把切口缝上,避免出危险。等咳嗽过后,打开再做。”
“对,对,”焦成思说,“我上次右边这只眼睛做的时候,也是打开,缝上,又打开的。不过,那倒不是因为我要咳嗽。”“那是为什么?”陆文婷觉得很奇怪。
焦成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掏出烟盒,想起大夫刚才的话,又装了进去,叹了口气说道:
“那时候,我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见了,跑来做手术。刚开始手术,造反派就闯了进来,硬逼着大夫中断手术,说是决不能让叛徒重见光明。当时,我简直气晕了,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多亏了那位大夫沉着冷静。她立刻把切口缝上了,避免了意外。她又把造反派赶了出去,才把手术做完了,唉!”“啊……”陆文婷听了不由一怔,忙问道:“你右眼是在哪个医院做的?”
“就在你们医院。”
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雷同的事?她看了看焦成思,竭力想看出这个人是否曾经相识。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十年前,她曾给一个“叛徒”做过白内障摘除,在手术过程中也曾发生过造反派阻拦的事,情节和焦副部长说的一模一样。那个病人姓什么呢?对,也姓焦。是他,就是他!后来造反派串连了医院响当当的人物,给陆文婷刷了大标语:“陆文婷的手术刀为大叛徒焦成思服务,是对无产阶级彻头彻尾的背叛!”
啊,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十年前的焦成思身披一件破旧棉袄,脸色憔悴,精神不振,孤身一人来挂普通门诊。陆文婷建议他做手术,开了预约单,病人如期到来。就在刚开始手术的一瞬,就听外面护士在嚷:
“这是手术室,谁也不准进!”
接着就听一阵乱叫乱吼:
“什么手术室?他是大叛徒!给叛徒做手术,我们就是要造反!造定了!”
“臭老九给叛徒大开方便之门,决不允许!”
“冲!往里冲!”
焦成思在手术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气急地说: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
“你不要动!”陆文婷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把切口的预置缝线结扎好了。
三个大汉冲进了手术室,还有几个胆小的在门口站着。陆文婷坐在手术台的床头一动不动。
刚才,焦副部长说是那位大夫“把造反派赶出去”的。这不对。陆文婷从来没有骂过人,也从来没有赶过人。当时,她身穿白色的手术袍,脚穿绿色的泡沫塑料拖鞋,头戴蓝色的布帽,脸上蒙着一个大口罩,只有两个眼睛和一双戴橡皮手套的手露在外面。也许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陌生的装束;也许是头一次感到手术室异样庄严的气氛;也许是头一次见到手术台上雪白的有孔巾下露出的一只血淋淋的眼球,造反派们给吓住了。陆文婷大夫仍然坐在那只高凳上,只是从口罩底下吐出几个字来:
“请你们出去!”
几个造反派面面相觑,好像也感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造反的地方,转身走了。
当陆文婷又重新剪开缝线,继续工作时,焦成思说:
“还是不做了吧!就算你把我的眼睛治好了,他们还会把我整瞎的。而且,可能祸及于你。”
“不要说话!”陆文婷几乎是命令说,同时两手飞快地操作。等到手术完毕,为他缠上纱布时,才说了一句:“我是医生。”
就这样,陆文婷为焦成思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做了右眼的白内障手术。
当年,焦成思机关里的造反派到医院来给陆文婷刷大字报,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是,对陆大夫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在“白专道路”、“修正主义苗子”等等原有的罪名之外,又新加一个“包庇叛徒”的罪名。这个罪名连同这个手术,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也都逐渐从她的记忆中隐退了。如果不是焦成思偶然提起,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陆大夫,我就佩服这样的医生,真是治病救人哪!”秦波感叹地说:“可惜那时没有病历,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昨天我们还跟赵院长谈起,如果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
陆文婷听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秦波一见,又忙说道:“不过,陆大夫,你也不要见怪。赵院长对你是很信任的。我们,当然也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不要辜负领导上对你的期望,要向上次给焦副部长做手术的那位大夫学习。当然,我们也要向她学习。你说,是不是啊?”
陆文婷只好把低着的头点了点。
“你还很年轻哟!”秦波又鼓励她说:“听说你还没有入党,是不是啊?要努力争取嘛,我的同志哟!”
“我家庭出身不好。”陆文婷老实地答道。
“唉——,这个问题不能这么看嘛!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秦波热情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只要你真正同家庭划清界线,靠拢组织,对人民作出贡献,党的大门是对你开着的。”
陆文婷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拉上窗帘,掏出眼底镜来给焦成思做检查。之后她说:
“焦副部长,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们后天就把手术做了吧!”
“行,早做完早出院。”焦成思痛痛快快地抢先答应了。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陆文婷告辞出来。秦波又追出来,喊住她:
“陆大夫,你是回家吗?”
“是呀!”
“用焦副部长的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
陆文婷连忙摆着手走了。
十二
临近子夜,病房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壁上那盏蓝色的孤灯,依稀地照着吊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一滴,缓缓地输进病人那青筋隆起的血管里。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似乎只有它是唯一的信息,告诉人们:陆大夫还活着!
傅家杰呆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这纷乱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守护在她身畔。不,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中,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地守在她身旁,这样地看着她。
记得有一次,大概还是热恋的时候,他也曾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她却歪着头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他只好讪讪地把视线移开。现在,她不能歪过头去了,她也不能问话了。她好像被解除了武装,任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地停留,再也不能“抗议”了。
直到此刻,他才心惊地发现,她变得多么衰老了啊!原来漆黑的美发已夹杂着银丝,原来润泽的肌肉已经松弛,原来缎子般光滑的前额已刻上了皱纹。那嘴角,那小巧的嘴角也已经弯落下来。啊!她的生命似乎也已像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芯,只剩下微弱的光和热了。他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竟在昼夜之间变得这样虚弱!
他深知她不是一个弱女子。她生来苗条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然而,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她总是用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各种突然的袭击和经常的折磨。没有怨言,没有怯懦,也没有气馁。
“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傅家杰常说。
“我?不,我很软弱哩!一点儿也不坚强。”她总是这样回答。
这一次,就在她病倒的头一天晚上,她又作出了一个被傅家杰称为坚强的决定——让他搬到研究所去住。
那天晚上,佳佳的病基本好了,园园的功课也做完了,兄妹俩相继睡去。小屋里得到片刻的安宁。
已是秋天了,阵阵秋风送来了寒意。托儿所通知家长们给孩子送棉衣了。陆文婷拿出佳佳去年穿的小棉袄,把它拆开,放大,接长袖子。她把棉袄铺在那张三屉桌上,为女儿过冬的棉衣絮上一层新棉花。
傅家杰从书架上取下他的一篇未完成的论文,在桌旁站了站,就歪身在床头坐下。
“等一会儿,我马上就絮完了。”陆文婷说着,没有回头,只加快了速度。
当陆文婷把絮好的棉袄撤走时,傅家杰说:
“什么时候再有半间房就好了。哪怕六平方米,五平方米也行,只要能搁下一张桌子。”
陆文婷坐在床边低头作活。她听着,没有答话。过一会儿,她忙忙地把没缝完的棉袄折起来,说:
“我得到医院去一下,桌子你尽管用吧!”
傅家杰回过头来问:
“这么晚了,还上医院?”
陆文婷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说:
“明天早上的两个手术,有些不放心,我得去看看。”
其实,陆文婷晚上跑到医院去是常有的事。为此,傅家杰常常笑她:“人在家中,魂在医院。”
“你多穿一件衣服吧,夜里冷。”
“我马上就回来。”陆文婷忙说,又带着歉意地笑道:“你不知道,明天的两个手术挺有意思。一老一小。一位副部长,他夫人老怕手术做不好,总是制造紧张空气,所以我得去看看他。小的是个女孩儿,娇得很,今天还缠着我说,她晚上尽做梦,睡不好……”
“行啊,我的大夫!快去快回吧!”傅家杰也笑道。
她走了。回来时见傅家杰还在灯下用功。她没有惊动他,过去给孩子掖了掖被子,说道:
“我先睡了。”
傅家杰见她躺下了,又埋头于稿纸和书本。过了一阵,他虽并不曾回身,却感觉到陆文婷还没有入睡。是不是灯光影响了她?傅家杰把台灯弯得更低些,又用一张报纸挡上,才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她发出了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傅家杰心里很清楚,她并没有睡着。多少次,她都是用这种假意的鼾声,企图给他一种错觉和安慰,要他不必顾忌她能不能在灯光下入睡,而专心于自己的著作。其实,这个小小的“诡计”傅家杰早已识破,只是不忍心拆穿它。
再过了一阵,傅家杰站了起来,伸了伸腰说:
“算啦!我也睡吧!”
“你别管我!”陆文婷忙答道:“我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了。”
傅家杰双臂撑在桌沿上,望着未完成的论文,犹豫了片刻,还是劈劈啪啪扣上了一本本的书,下决心说:
“不干了!”
“你的论文怎么办?不抓紧晚上的时间,什么时候能写完?”
“损失了十年的时间,一夜也补不回来啊!”
陆文婷索性坐了起来,随手披上一件毛衣,靠在床头,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你什么也不该想!你应该快闭上你的眼睛,明天你还要给人家治眼睛……”
“你别打岔。你听我说,我想,你应该搬到研究所去住。这样,你就有时间了。”
傅家杰站在床前,瞪大眼睛望着她,只见她脸上放着光,眼睛是笑的,她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兴奋着。
“我不是说着玩儿,我真的这么想。你应该是有所作为的,应该是科学家。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影响你不能早出成果。”“唉!不是这个问题……”
“是这个问题!”陆文婷打断他的话说:“当然,我们又不能离婚。孩子们不能没有爸爸,科学家也不能没有家庭。可是,我们可以想点办法,把你的八小时变成十六小时。”
“两个孩子,一大堆家务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怎么行?”傅家杰不同意。
“这怎么不行呢?离了你,我们家也在地球上转呀!”
他提出种种具体困难,她一一讲出解决的方案,最后她说:
“你不是常说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吗?你就放心吧!我能挑起这副担子,你的儿子不会饿肚子,你的女儿不会受委屈。”
他被说服了。他们决定从明天起就试一试。
“在中国,要干一点事情真不容易啊!”傅家杰脱衣上床时说:“战争年代,老一辈为了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很多牺牲。我们这一代人,为了实现四化,也在作出很多牺牲。只是这种牺牲,常常不被人看见……”
傅家杰独自说着,当他脱下衣服搭在椅背上,回头看时,陆文婷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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