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原来是这样的,并不可怕,并不痛苦。它不过是生命逐渐地枯萎,意识逐渐地朦胧,它不过是缓缓地沉落,像一片飘在水中的叶儿,正随波逝去,终致淹没在水底。
她觉得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汹涌的波涛漫过了她的胸前,她正随水而去……
“妈妈……妈妈……”
她听见佳佳在呼喊,她看见佳佳沿着河岸追来。她忙回过头去,伸开双臂喊道:
“佳佳……我的女儿……”
流水把她席卷而去。佳佳的面容模糊了,沙哑的呼喊变成了可怜的抽噎:
“妈妈……我要梳小辫儿……”
为什么不给她扎小辫儿呢?她来到人间才六个年头,她对生活的希望,不过是扎上两个小辫儿。每逢看见那些扎着小辫、系着蝴蝶结的小姑娘,她是多么羡慕!可是,就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她都不能满足她。她没有时间,星期一早上医院的病人也最多,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是宝贵的。
“妈妈……妈妈……”
她听见园园在呼喊,她看见园园沿着河岸追来。她忙回过头去,伸出双臂喊着:
“园园……园园……”
一个浪头把她打下去,她挣扎出水面,园园已经看不见了,只有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妈妈……别忘了……白球鞋……”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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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
☆‘小‘☆;
☆‘说‘☆;
☆‘下‘☆;
☆‘载‘☆;
☆‘网‘☆;
各式各样的球鞋像装在万花筒里,在她面前转开了:白色的,蓝色的,高筒的,矮帮的,白色带红边的,白色带蓝边的。给园园挑一双吧,他脚上的鞋早已破了。给他买一双白球鞋吧,他会高兴一个月。可是,顷刻间,这样那样的球鞋都消失了。一张张标价牌迎面打来:三元一角,四元五角,六元三角……
家杰追来了。流水倒映出他狂奔的身影。他跑得那么急,他的声音在发抖:
“文婷,你不能走……”
她多么想停住,等他追来,拉自己一把。然而,流水无情,她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陆大夫!陆大夫!”
两岸有多少人在呼喊她啊!穿着白大褂的亚芬、老刘、赵院长、孙主任,穿着病房衣服的焦成思、张老汉、王小嫚,还有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病人,都在喊着,喊着。
他们在喊我?我不能走,是不能走啊!在这世界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了结,还有很多责任没有尽到。我不能让园园和佳佳变成没有妈妈的孤儿。我不能让家杰遭到中年丧妻的打击。我离不开我的医院,我的病人。离不开啊,离不开这折磨人而又叫人难舍的生活!
我不能在这死亡之水中沉没。我要挣扎,我要反抗,我要留在人间。可,我怎么那么累呢?我没有力气反抗,没有力气挣扎,我正在沉下去,沉下去……
啊!永别了,园园!永别了,佳佳!你们还会想起妈妈吗?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息,妈妈是带着对你们深深的眷恋离去的。我多么想念你们,让我紧紧地搂住你们,听我对你们说:孩子啊!原谅妈妈对你们爱得太少,原谅妈妈不得不一次次缩回向你们伸出的双臂,推开你们扑向我的笑脸,使你们在幼小的年纪就离开了妈妈的怀抱。
永别了,家杰!你为我付出了一切。没有你,我的生活寸步难行。没有你,我活在这世界上索然无味。啊,你为我作了多么大的牺牲!如果允许我忏悔,我将跪倒在你面前,请你原谅,原谅我没有能报答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原谅我对你照顾得那么少,给你的那么少。多少次我想着,等我稍许空一点,我要多尽一点妻子的责任,我要按时下班回家,让你吃上一顿现成的晚饭。我要把三屉桌让给你,给你创造条件,写完你的论文。遗憾啊,晚了,我再也没有时间了。
永别了,门诊的病人!住院的病人!十八年来,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属于你们。无论我行、走、坐、卧,回旋在我脑际的是你们,是你们的眼睛!你们不知道,每治好一只眼睛,你们给予我——一个医生,多么巨大的慰藉和快乐。可惜,这种快乐再也不会有了!
永别了,我的亲人!永别了,医院!永别了,我的病人!我是舍不得离开你们的啊!
我……
十八
“心动异常!”监视着荧光屏的大夫叫了起来。
“文婷,文婷!”傅家杰望着吸呼困难的妻子,尖声喊叫着。
值班室的大夫和护士们跑来了。
“静脉注射利多卡因!”值班大夫命令说。
护士飞快地把针头挑进病人的静脉。可是,刚注入一半,病人已经两手攥成拳、嘴唇发青、眼睛朝上翻去。可怕的阿斯氏综合症出现了。
陆文婷大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Zei8。Com电子书下载:。 〗
紧张的抢救开始了。几个大夫轮流为病人进行人工心脏按摩。人工呼吸器也罩在病人脸上,发出“咕哒、咕哒”的声响。心脏去颤器打开了,当用这特殊的器械向病人胸部一击之后,病人的心脏又开始了跳动。
“准备冰帽!”值班大夫满头大汗地说。
陆文婷的头被套上了橡皮冰帽。
十九
窗外的天空泛出青色,天终于亮了。陆文婷大夫的生命挨过了危急的夜晚,也进到了新的一天。
接班的护士走来,轻轻拉开紧闭了一夜的百叶窗。一股清新的空气和着鸟儿欢乐的鸣叫一齐扑进病房,顿时冲淡了这里浓烈的药味和沉重的气息。黎明给垂危的生命带来了希望。
量体温的护士,送早饭的卫生员,接早班的大夫,川流不息地来了。在床上度过了一夜的病人似乎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病房里呈现出新的生机。
王小嫚头上斜缠着纱布,包着那只经过手术的眼睛,向内科病房的护士苦苦哀求:
“让我去看看陆大夫!就看一眼!”
“不行。陆大夫昨晚上刚抢救过来,谁也不能进去!”
“阿姨!你不知道!她就是给我做手术,才病的呀!叫我去看看吧!我一句话都不说……”
“不行!”护士板起脸来。
“看一眼都不行呀?”王小嫚要哭了。这时,她一扭脸,看见张老汉正扶着他的小孙子走过来,忙扑上去叫道:“张大爷您快跟她说说,她不让进……”
张老汉头上缠着纱布,被王小嫚拉到护士面前。他站定了说:
“同志啊!让我们进去瞧一眼吧!”
护士一见,又来了个老大爷,生气地嚷了起来:
“眼科的病人怎么到处乱窜啊!”
“瞎!瞧您说的,您咋不懂啊!”张老汉的嗓门可小多了。他低声下气地说:“您不知道这内里详情。陆大夫为啥病倒的?就为给我们开刀呀。唉!说实话,我瞧也是瞧不见。我寻思,在她床边站站,也算尽我这点心意。”
这护士心眼儿软,见大爷情真意切,只好耐心劝道:
“不是我不叫你们进去。陆大夫得的是心脏病,不能激动。你们不是为她好吗?你们去了一惊动,对她反而不好。”
“唉!是这个理儿。”张老汉长叹了一口气,在过道长椅子上歪身坐下,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后悔不迭地埋怨自己:“都怪我这老头子,催呀催呀,催个没完,硬挤着要早点动手术。唉!真没想到……这,陆大夫要是有个好歹,这可怎么好啊!”
老汉说着,伤心地低下了头。
孙逸民也赶在上班前来看望陆文婷。他忙忙地走着,不意被王小嫚一把拉住。
“孙主任,您是去看陆大夫的吧?”
孙逸民点点头。
“带我进去看看吧!嗯?”
“过些日子吧,现在不行。”
张老汉也闻声站了起来,摸索着拉住孙逸民的袖口说道:“孙主任,听您的,我们就不进去。可,我有句话,今儿不管您多忙,您得听我把话说完。”
孙逸民用另一只手拍着张大爷的胳膊说:
“好,您说吧!”
“孙主任!陆大夫可是个好大夫。你们当领导的,可得花本钱给她治啊!您把她救好了,她能救好些人哪!不是有那好药吗?给她吃,别舍不得!我跟人打听,吃那贵重的药得自个儿掏钱。陆大夫拉家带口的,这又一病,她能掏得起吗?医院这么大,能给她掏点不?”
张老汉住了嘴,两手拉着孙逸民,脸向着他,侧过耳朵,期待着回答。
孙逸民为人古板,从不喜怒形于色。但这一次,他被老汉的话打动了,激动地握着老汉的手说:
“我们一定尽一切努力给她治病!”
张老汉似乎才把心放下,又叫过孙子来,摸着他胳膊上的布书包,对孙逸民说:
“给,几个鸡蛋,您能进去,您给她带进去!”
孙逸民忙说:
“这个,不用了。”
张老汉顿时生气了,拉着孙逸民大声说:
“您不拿进去,今儿我就不走!”
孙逸民只好接过一书包鸡蛋,打算等会儿再叫护士给送回去,解释一下。谁知,张老汉却猜到了,又说道:
“孙主任,您要叫人送回来,我可不依您!”
孙逸民无法,只好拿着鸡蛋,直把这一老一小送下楼去。
这时,赵天辉陪着秦波朝内科病房走来。
“赵院长,我是官僚主义,不了解情况,你怎么也不了解情况哟?”秦波边走边说,神情非常激动,“要不是老焦把她认出来,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那一段我也在干校啊!”赵天辉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句。他们进入病房时,孙逸民也走了进来。内科大夫汇报了昨晚的险情和抢救情况。赵天辉又看了看病房记录,点头说:“要继续密切监视。”
傅家杰见来了这么多人,忙站了起来。秦波根本没有看见他,抢上去就在那张圆凳上坐下说:
“陆大夫,你好一点吗?”
陆文婷双目微启,没有应声。
“焦部长都跟我讲了。”秦波叹息道:“他很感谢你。他本来要亲自来看你,我没让他来。我代表他来看你。你想吃什么,缺什么,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们帮你解决,不要客气,大家都是革命同志。”
陆文婷闭了闭眼睛。
“你还年轻,要乐观些。对待疾病嘛,既来之,则安之,这……”秦波还想说下去。
一旁的赵天辉拦住她说:
“秦波同志,让病人休息吧,她刚好一点。”
“行,行,你好好休息吧!”秦波一边抬身站起,一边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走出病房,秦波又皱起双眉对赵天辉说:
“赵院长,我可要给你们提个意见呀,像陆大夫这样的人才,怎么平时不关心,让她病成这样呢?中年干部,现在是我们的骨干力量,我的同志哟,要珍惜人才呀!”
【文】“对。”赵天辉答道。
【人】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傅家杰小声问孙逸民:
【书】“她是谁?”
【屋】孙逸民从镜片上方望着门,皱了皱眉头,答道:
“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
二十
这一天,陆文婷大夫的病情略有好转。她能不大费力地睁开眼睛了,她还喝了两匙牛奶和一点橘汁。但,她仰卧着,两个眼睛直视着一个地方,目光是呆滞的,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对四周的一切幸与不幸都很淡漠,对自己的重病以及这给全家带来的厄运也很淡漠。她那无动于衷的可怕的呆滞,简直是对人生的淡漠了。
傅家杰从未看见过她现在的这种样子。他被吓坏了。他连连唤她,她只轻轻晃动了一下手掌,好像不愿让人惊动,好像她在那种令人担心的半麻痹状态中感到舒服,决心把自己永远禁锢在那里面。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傅家杰紧张地坐在陆文婷床边,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他觉得自己也到了疲劳的顶点,也在断裂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撕裂人心的哭叫声,震动着每一个病房,也把傅家杰从麻木的疲惫状态中惊醒。
只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厉声哭叫:“妈、妈妈呀!”接着是一个男子呜呜的哭声。再接着是一阵混杂的脚步声,好像很多人朝隔壁涌去。
傅家杰也奔到病房门口。他看见,先是一张病床从房里推了出来。床上严严地罩着一条白被单,蒙着一位死者的遗体。接着露出护士白色的身影,她轻轻地推着这活动床。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猛地从房中追了出来。她头发散乱,浑身颤抖,扑过来双手痉挛地抓住床沿,泪流满面地哀哀哭叫:
“别推她走!别推她走!我妈妈睡着了!她会醒的,会醒的呀!”
往来探视病人的家属被堵塞在过道里。人们让开一条道,用静默来表示对这位陌生的死者的哀悼。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移动脚步,似乎怕惊扰了被单下安息着的灵魂。
傅家杰也呆立在人群中,双脚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了。他那明显变得消瘦的脸上,两个颧骨凸起。浓眉下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他把汗湿的手掌紧紧捏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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