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枝她……〃
礼子漫不经心地问。
〃唔。〃
朝子暧昧地答了一声,由于无话可讲,便问道:
〃要我去叫她吗?〃
〃算啦。〃
礼子对着正春说:
〃哥哥,您还是回家去好。〃
〃嗯。〃
突然被礼子这么一说,正春红了脸。
正春感到礼子并非作为自己的妹妹,而是作为初枝的姐姐留在这里。
〃我看还是暂时不要去惊动初枝为好。〃
〃不过……我哥快要回来了。〃
朝子这样缓和了一下气氛,可是正春已站起身。
〃初枝,他要回去啦,初枝。〃
朝子在喊。这时正春站到大门口等待,但初枝没出来。
〃她就拜托你们啦。即使她母亲来接她,也请坚决不要让她回去!〃
正春对朝子这样说。
留下的礼子来到初枝所在的房间。
初枝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颊。
礼子在初枝身边随随便便地坐下便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初枝仿佛被她吸引,转过头来。用手捂的地方虽然红了,但却无哭的痕迹。
〃把我的衣服给你带来了。都是一些平常穿的西服,不多。〃
礼子说道。
初枝乖乖地点头。
〃把我的让她穿了,可穿着走到外边,不是袖子短,就是太素气,显得很可笑。〃
朝子也站在后边笑着。
礼子摸摸初枝的肩膀说:
〃没有可放的肩褶么?〃
朝子说:
〃是把我穿过的旧和服接长的。〃
〃男人们都是虚情假意,一切都是谎言。〃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完这句话后,又接着说:
〃初枝,我替你化妆吧。〃
初枝愕然,瞟了一眼礼子。
礼子从楼上取来手提包,动作粗野地硬让初枝坐到镜子前面。
温暖的泪水沿着初枝的双颊淌下来。
〃高滨大夫,就是给初枝做手术的人,他总说想听初枝谈谈做完手术后看见各种各样的东西的感想。待会儿我们去看看他吧。〃
初枝摇头。
礼子佯装没看见初枝的神情,说:
〃去吧,还可去接接有田呢。〃
由于没擦掉眼泪就往上涂白粉,连睫毛也变白了,初枝皱起眉头。
十
高滨博士单独呆在医院的教授室内,好像是以打发春日下午的疲劳为乐。
〃来得太好啦。闲极无聊正在看麻雀呢。〃
博士温和地望着初枝。
〃哎呀,我也……〃
初枝受他感染微笑着说,〃刚才我也在看院子里的麻雀啊,看过后才来的。〃
〃这令人高兴。对,确有这种事。经我做过手术后复明的人,在某个地方跟我在同一时间也正在看麻雀。〃
博士那张老人般的脸庞因感激而显得容光焕发。
〃那种事是当然的。不过,平常往往容易忘记那当然的事。你说得太好啦。那样想的话,我也一样,无论看什么东西都是很难得的哟。〃
初枝点头。明亮的心灵之窗顿时敞开。
是这位老人使自己复明的记忆,强烈地苏醒过来了。
而且,还有一种现在也看得见东西的喜悦。
〃请也常到老人这里来呀!〃
〃好。我也是来到先生这里后,才想起了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的。〃
〃那太好啦。因为不光是眼睛嘛,甚至连人活在世上这种事,平常也会忘记的。〃
初枝再次点头赞同。
博士兴致勃勃。
礼子反而感到有点扫兴。难道博士看不出来初枝由于悲伤而憔悴不堪?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呢?
同时,礼子感到其中也包含着自己的一种类似嫉妒的心情。
一种暧昧的嫉妒。那是一种对初枝天真无邪的坦率,反而惊诧,觉得具有奇异的生命力的心情。
〃这样就好。还是带她来的好,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
礼子对高滨博士的名医派头深感钦佩,她催促初枝离开了医院。
现在,初枝对礼子是自己的姐姐这件事也感到很高兴,从心底涌现出来的亲情,使得她不知怎么说才好。
初枝紧挨着礼子,漫不经心地用手去触摸礼子的和服。
她们坐在长满嫩叶的银杏树下的长凳上等候有田,有田马上出来了。
〃绿树映在有田的脸上。〃
初枝有点孩子气地这样说,脸微微泛红。
礼子吃了一惊。
从初枝的声音也可知道她心灵之窗敞开着。那声音里有一种呼唤自己心上人的亲切感。
〃我们刚才去过高滨大夫那里。〃
礼子若无其事地说。
〃是吗?初枝她……〃
有田疑惑的目光望着初枝。
〃我给她化的妆。〃
〃是吗?〃
有田信步往前走。
初枝独自一人环视着树丛和天空。
〃我哥哥去过您家。〃
礼子小声对有田说。
〃怎么办好呢?〃
〃嗳,顺其自然吧。〃
〃什么叫自然?〃
礼子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激昂的声音。
〃有田你说的自然指的是什么?〃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十八节 劳燕分飞
一
打那以后又过了两三天,阿岛来到东京。
有田提前离开研究室,一回到家立即带上初枝到上野车站去迎接。
在朝子学校放假期间回故乡去的奶妈也已归来,跟朝子俩在准备晚餐。
大概压根儿也未曾料到初枝会到月台上来接自己,阿岛只顾从车窗口把行李交给车站搬运工,连初枝跑到跟前都未曾发觉。
〃哎,初枝!〃
阿岛大吃一惊,呆立在那里。
她的脸色非常不好。初枝吓了一跳。
阿岛毕恭毕敬地跟有田寒暄。
〃离开一段时间,我就觉得这孩子还是盲人似的,这孩子倒先发觉我,简直就像是在撒谎呀。〃
阿岛笑着往前走。
她正面望有田的脸都觉得难堪。
〃太不好意思啦,实在是给您添了意外的麻烦。本应早点去府上拜访,可因为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那可得多保重。现在不要紧了吧?〃
有田朴实地说。
初枝默默地握住母亲的手。
柔软发胖的阿岛的手冰凉。初枝的手掌心在微微出汗。
自从初枝深夜从户仓的旅店逃出来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见面。初枝一个劲儿地往阿岛身上靠,仿佛以此来安慰自己的母亲,这让阿岛感到意外。
见有田一会儿吩咐车站搬运工,一会儿叫车,笨手笨脚地替自己忙乎,令习惯照顾男人日常生活的阿岛,反而感到心里不安,但是初枝却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毫不在乎。
这也让阿岛觉得不正常。
〃实在是尽给人家添麻烦啊。〃
听阿岛这么一说,初枝马上点点头。
上野公园的樱花业已凋谢。今天连拂动飘落在地的花瓣的微风都没有,而且连地上的尘埃也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又是傍晚时分了。
城市的天空略有薄霭,远方的天际渐呈朦胧。
阿岛若无其事地说:
〃初枝,这是樱花。〃
〃哎。我每天都看。〃
到了有田家后,因朝子是女人,而又是在榻榻米上初次见面的毕恭毕敬的场面,阿岛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而初枝却显得十分随便,甚至跑到厨房里去。
阿岛感到非常纳闷。
赶快从大旅行包里掏出初枝的换洗衣服。
〃是前天吧,小姐她给我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那样,尽给人家添麻烦,你真够戗。〃
阿岛不由得语气粗暴起来。
〃什么呀,我向她借旧衣服穿嘛。〃
〃没治的孩子!〃
阿岛见晚饭四人一起吃,饭后连初枝都一起帮着收拾,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心。
她深深感到这家的祥和犹如春天的夜晚一般。
二
一换上松快的和服,有田又显出一副书生的样子。
虽说是一家的主人,却并非年轻夫妇,而是兄妹俩过日子,因此家里总有一种让人感到美中不足,然而又让外来客人感到容易亲近的气氛。
从厨房的碗碟声中传来的初枝的声音,显得格外娇滴滴的,阿岛呆在客厅,犹如上当受骗似的。
然而,阿岛由于弄不清楚有田对于初枝逃到东京到底知道多少底细,于是只能反复讲这样的话:
〃确实,那孩子一下火车,恰巧有田先生打那儿经过,她的运气真好。如果不是您把她捡回来的话,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不,不,她比您想像的要坚强得多。即便没遇上我,也会去礼子小姐那儿的吧。〃
有田不拘礼节地笑着,〃可是,今后怎么办呢?礼子小姐好像也很担心。〃
阿岛非常想听听礼子现在怎么样,她说了些什么。
〃不能再让小姐为我们担心了。我心想利用小姐的盛情从一开始就不对。我打算也那样好好地跟初枝谈谈之后悄悄地在乡下过日子。〃
有田在默默思考。
〃我准备不跟小姐见面就回去。〃
〃可是……〃
有田说完便中途打住,瞧了瞧阿岛脸色后,又说:
〃您累了吧。今晚请早点休息……改日再商量,如果我也能帮上忙的话……〃
〃谢谢!〃
阿岛低着头悄悄地起身走出去。
从放在朝子房间的大旅行包中拿出了初枝的和眼等物品。
初枝也和朝子一起来到客厅坐下。
庭院板墙上头的夜空因上野车站的灯光很明亮,时而可听到火车站的汽笛声和铃声。
四人就着阿岛带来的特产——荞麦面点心,喝着粗茶,虽然很平静但漫无边际的闲聊也往往无话可谈,阿岛于心不安。
有田轻轻地起身去了楼上的书斋。
〃初枝,把你的和服拿出来吧。〃
听阿岛这么一说,初枝便到隔壁房间换和服。
过了一会儿,阿岛问朝子:
〃您哥哥的学习很忙吗?〃
〃不,在家里不怎么忙。〃
〃那么,我有点事。〃
〃唔,请。〃
朝子站起身,在楼梯下喊:
〃哥,初枝妈。〃
阿岛上楼去了。
朝子边帮初枝系和服带子边说:
〃都快睡觉了,不是不换也行嘛。〃
〃嗯。不过,我一穿小姐的衣服,妈妈她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咦,初枝你也考虑那种事?真叫人吃惊。〃
〃我妈妈跟有田有什么话要讲?〃
〃这个,〃朝子搂住初枝的肩膀说,〃哎,别回去,就在我家住着。请在我家。〃
三
看起来有田家并不宽敞,阿岛打算跟有田谈过话后搬到信浓屋旅馆去住。
然而,到了楼上的书斋跟有田面对面一坐下来,阿岛却不禁对涉及到初枝所受的侮辱的事踌躇不定,不知怎样开口才好。
还是有田先说:
〃前天,正春和礼子到家里来了。〃
阿岛点点头,说:
〃那么,初枝见到他们了吧?〃
〃嗯。我当时不在家。〃有田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听说正春把初枝托付给我妹妹了。他说即便您来接,也请坚决不要让她回去。〃
〃啊,怎么能……〃
〃所以,即使您说要带她走,如果不得到正春的同意,我们也不能把她交给您啊。〃
有田仿佛开玩笑似的这样说。
在阿岛听来这是对自己的温暖的安慰。
〃初枝在上野车站附近一遇见我,马上就说要见小姐,我看她那模样非同寻常,就对礼子说暂时不来见为好。〃
〃哦。从接到电报的时候起,一想到这一次又要给小姐添麻烦,就感到于心不安。〃
〃那种事别放在心上。不知怎么回事,礼子很擅长应付初枝。虽说我家朝子也是女人,对初枝照顾得也挺不错,但好像无法做得像礼子那样好。前天也是礼子赶紧把初枝带到高滨博士那里去致谢的。〃
〃啊,是吗?〃
〃在这以前,无论我们怎么劝,她连公园的樱花都不去看,寸步不离家门。〃
阿岛垂头说:
〃因为出了她单独跑到东京来这种事。〃
倘若初枝已将此事和盘托出的话,现在阿岛就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就是为向大家道歉,才来的。〃
有田沉默不语,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
初枝的婚姻早已变成残酷的梦幻而消失,阿岛现在想知道的是礼子的婚事。
她不便向有田打听,而且矢岛伯爵的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觉得初枝在东京无为地多呆一天,只会给小姐她们多增加一天的麻烦。〃
〃不管怎么说,眼下初枝是最可怜的,因此,为初枝着想这才是最要紧的。〃
为有田的盛情所感染,阿岛连急着要表达的话也说不出口。当天晚上也就住在了有田家。
在楼上的房间里,只剩下初枝和母亲两人时,初枝既像是又回忆起那可怕的夜晚,更像是无法忍受羞耻。
她一钻进被窝,立即熄了灯。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暗自哭泣的声音。
〃妈妈,请原谅!我把一切都讲了。〃
初枝的声音硬朗得出乎意料。
〃在户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