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让阿岛知道初枝已平安地回到长野去了。这也是旅馆人们的良苦用心。
昨天夜里,阿岛曾倒在千曲川畔,那里是千曲川的下游,距名月馆有相当一段路程。
急昏了头的阿岛,认准初枝是投河了,也许是她看见初枝的幻影出现在夜间的水面上,于是,她也想随之走进河里。
衣服的下摆被河水沾湿了,鞋被冲走了。
事后回想起来,一半像是在梦中。但是阿岛还记得两只脚像被冰冷的水绊住了似的,她大吃一惊向后退去。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才得救了。
当她醒过来时,听到了前来接她的旅馆掌柜的脚步声。
〃哎哟,实在对不起,惊动大家。〃
掌柜对于阿岛这沉着稳重的寒暄反而感到茫然了。不过,她似乎是当有人走近时,才苏醒过来的。在那之前,可能是晕过去了。
由于衣着不整,觉得不好意思,阿岛从屋后的木门进去,逃进房间。
名月馆的女老板笑着走进来。
〃听说初枝已经回长野了呀!刚才打电话问了车站。因为当时上下车的人很少,卖票的人还记得。哎,这就好了。〃
〃是吗?〃
刚一安下心来,阿岛便打起寒战,浑身发冷,上牙打下牙地发起抖来。
〃给家里、长野的家里也打电话了么?〃
〃是的。〃
老板娘一看到阿岛憔悴苍白的面容,便撒了个谎。
〃听说初枝已经回去了。〃
〃是吗?〃
阿岛感到起满鸡皮疙瘩的脸硬邦邦的,浑身每一个关节都痛得钻心。
〃这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不然,会生病的哟!〃
半夜,阿岛便发起高烧来了。
但是,由于刚刚闹腾过,便没有再去叫起旅馆的人,一直忍耐到第二天早上。
头脑里还是乱得很,没有料到自己是生病了。一心想着初枝能够平安无事,实在值得庆幸。枕头都被她哭湿了。
旅馆老板娘觉得总是这样瞒着阿岛也不是个了局,于是便给花月饭馆挂了电话,而对方却说,初枝没有回去。
花月那边也大吃一惊,于是,又是打听各种线索,又是派人去车站,忙乱之中,天已亮了,这时收到了有田的电报。
名月馆的女老板在电话中得知这一消息。
〃东京,您说她去了东京?〃
她感到十分意外。
〃那是不是坐了上行的火车呢?奇怪呀!听说买的是去长野的车票,如果是东京,方向也不对啊!〃
〃是啊,可是……〃
〃喂,您说是一个姓有田的人吧!〃
〃是的,是有田。您就这样告诉老板娘吧!〃
〃那,是一个什么人?可靠吗?〃
〃啊,我想我家老板娘可能认识他。〃
老板娘不想让阿岛听到这个电话,便压低声音说:
〃我想最好不要马上告诉她,从昨天夜里发高烧,而且又特别疲倦……〃
五
花月的女佣拿着耳机,好像跟身后的什么人在商量。
〃喂,是不是由我们这边陪着医生去接她。〃
〃啊,那倒不必了。不过,如果方便,请派位医生来也好。〃
〃好的,我也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家里人都很担心。〃
〃是啊,我不知道啊!一点都不清楚。〃
名月馆的老板娘冷淡地说。
〃是的,这样惊动您,真是……一同去的客人,昨晚也住在您那边吗?〃
〃是的,他好像很早就到另一个房间休息去了。〃
不消说,老板娘已经估计到昨晚的那场风波是由矢岛伯爵引起的,所以她总想打探点消息,但又觉得有点卑鄙,于是便作罢了。
关于花月饭馆接受了矢岛伯爵帮助的传闻,也传入名月馆老板娘的耳朵里了。所以,如果解释为阿岛企图将初枝交给伯爵照拂,初枝由于惊恐而逃了出去,这是最简单的了。昨天晚上的阿岛,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但是,阿岛不会选择多年来一直关系密切的名月馆作为干那种事情的场所,而且是自己说希望初枝也能同来,将她邀请来的。
老板娘告诫女佣们,绝对不许走露风声。
然而,到了早晨,伯爵听说初枝失踪,阿岛病了时,连他也神色大变。
在得知初枝的去向之前,他在房间里闷闷不乐,默不作声。
〃真够糊涂的,怎么能把这种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呢?〃
老板娘申斥着女佣,自己去了伯爵的房间,说初枝已经回长野去了。但她没有提到东京来电报的事。
伯爵听到后,立即独自离开了旅馆,临行前留下一封信,并说:
〃将它交给阿岛。〃
阿岛也没有出去送他。
旅馆的老板娘来到阿岛的房间。
〃我让客人回去了,对吧?〃
说着,摸了她那滚烫的额头,但伯爵的信却没有拿给她看。
从长野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佣。
红十字医院的医生稍后才到。
医生说,高烧的原因虽然还不清楚,可能多半是由于精神受到刺激和过度疲劳引起的,只要安心静养,估计不会有大问题。
当阿岛得知初枝在东京的消息时,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三天了。
〃听说是在一位有田先生家里。〃
〃有田先生?在有田先生那儿?〃
阿岛在卧床上坐了起来。
〃如果是有田那儿……〃
初枝可能又在接受礼子的照顾。
那样的初枝居然独自去了东京,这对于阿岛来说,简直像做梦一样。
身体还支撑不住,脑袋里空空的,只觉得一阵阵地嗡嗡作响,阿岛两手支在身旁。
解开了头发,像病人似的束起来,头顶上露出一条头发稀疏的缝儿。
旅馆老板娘好像颇有顾虑似的皱起眉头。
〃来信了呀,要不要给她看看?〃
说着,对阿岛的女佣使个眼色,便出去了。
一共有三封信,是初枝、有田和伯爵的。
六
让您担心,实在对不起。
请寄来衣服、钱,还有日常用的东西。
现在我穿的衣服是借有田先生妹妹的。
她是一位将要成为女子中学老师的小姐,对我非常热情,她教我写这封信,但我想早些寄出去,等不及了。
有田先生说,我最好先不回去,暂时留在东京。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关于这件事,有田将要写信详细告诉妈妈。
初枝像通常小孩子习字一样,信写得有点儿冷淡。
当她写到这里时,似乎不知该怎样写才好,涂改了几次之后,又接着写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东京。
本来买的是去长野的车票,见到来的火车便糊里糊涂地上去了,也不知是上行的,坐上车便睡着了。
在上野遇到有田先生,他带我到他家里来了。
妈妈,一切我都想开了。
这次来东京,也许是想向礼子小姐道过歉,然后就去死的,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同任何人见面了。
真对不起妈妈。我特别害怕,吓得不得了。
妈妈为我操了多少心啊!我是个双目失明的孩子。
我要坚强起来,好好安慰妈妈。
我已经不哭了。请不要惦念我!妈妈也对礼子和正春死了心吧!
他们两人说不定怎样憎恨我哪!
按有田先生说的,我暂时留在这里,可以吗?
我不敢离家一步,只听着有田先生的妹妹同我聊天。她叫朝子。
我将一切都忘记了,精神很好。
阿岛又重读了一遍,发现字写得哆哆嗦嗦的。
信写得虽然像谜一般,但从文字深处却传来了初枝的深深的恐怖。
阿岛打开了有田的信。信写得很简单,大意是见到初枝的样子,觉得让她独自回长野很不安全,所以暂时将她留在家里。
信中还写着这样一段话:
她似乎总是认为自己做了什么相当坏的事,所以,我尽量告诉她:像你这样的人是决不会接近世间罪恶的。
矢岛伯爵的信,用的是旅馆房间准备的信纸。
〃是封留下的信。〃
阿岛忽然脸色苍白,读着读着几乎晕倒。
我做了对不起初枝的事。这件事由我负责。当我来到长野一看才发现,我并非完全是出于对礼子进行报复的心情,才想得到初枝的。初枝的姐姐礼子,最近对我进行了蛮横无理的侮辱。等你平静下来之后,到东京来,我们再谈。
阿岛坐了起来,带着近似疯狂的眼神,整理行装准备回家。
七
初枝的信,近乎童话一般,但她当然不会知道如何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情。
不仅如此,初枝似乎生来就不会表现自己的坚强,自然地任凭他人去感受,这就是初枝。
初枝使这种感觉散发出鲜花般的芳香。
自己不做坏事,别人也不会对自己做坏事。她就是以这一纯朴的观念去同这个世界相联系着的。
因此,当遭到那种不幸时,这一联系便扑哧地断开了。
而且,连自我也迷失了。
犹如在支撑着破碎的心,总觉得周身疼痛,很快便像大病初愈似的,年轻的生命又回到了她的体内。但是,初枝却连这也觉得像是罪恶,而为之恐惧。
〃唉呀!〃
初枝夜里一次次地跳起来,惊醒了朝子。
有时还踢开被子逃出去,头撞在墙上,茫然若失地坐在那里。
这和撞在户仓名月馆的墙上倒下时是一样的。
〃你紧紧抓住我睡就会好些。〃
朝子说着,握住了她的手。
钻进被窝,关上电灯,初枝马上便会哭出来,所以只能一直开着灯。而朝子由于不习惯而难以入睡,有时初枝的睡脸让她看得入迷。
初枝显然是患了恐怖症。
一听到路上行人或后门口推销员的声音,心脏就突然停止跳动,以为会不会是伯爵或正春。
现在她也害怕同正春见面。
尤其是钻进被窝以后,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情景,又历历在目。
为了逃离伯爵,她拼命地捕捉住正春的幻影跑开。
她只有尽可能强烈而真实地追忆和描绘同正春接吻和拥抱的情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方法驱散伯爵的影子。
只有那种肉体的幻想,才使初枝获救。
于是,初枝万分苦闷地怀念起正春来。
由于自己遭到玷污,不可能再与正春见面了,反而使她真正懂得了跟正春在上林温泉发生的事情。
初枝那颗幼稚的心,突然像成熟的女人一样感到疲劳。
〃连正春也和伯爵做同样的事……〃
一想到这里,初枝愕然失色,觉得自己像恶魔一样,羞愧难当。
然而,无论是有田,还是妹妹朝子,从这样的初枝身上,只能看到一种经过磨练而变得清澈透明的纯洁。
有田对初枝说:
〃到动物园去散散心,怎么样?〃
但初枝却不想离开家门一步。
她只从楼上的走廊上,越过邻家的院子和屋顶眺望樱花。
〃昨天夜里怎么样?不再做可怕的梦了吧?〃
〃是的。〃
〃我原想整夜都握着你的手,但我一睡着了,好像非得松开不可。〃
朝子说着,笑出了声。
初枝也随之微笑。
春日里的栏杆也是暖和的。
〃我不让妈妈离开。〃
〃是啊,妈妈嘛!〃
朝子好像嫌晃眼似的眯着眼睛仰头望着街上的天空。
八
在街角的向阳处,孩子们在吹着肥皂泡。
这仿佛是一个应该到海边去游玩的好天气。
〃妈妈也该接你来了吧!〃
朝子摸了一下初枝的耳朵。这里也有一缕春光,透过耳朵可以看见血色。
朝子觉得当初枝喜欢的人接触到她的身体时,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安慰。这与其说是女孩子的癖性,还不如说是对失明时的一种留恋。
然而,当有人从身后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时,她却非常害怕。
朝子朦胧地察觉到那似乎是肉体将会受到伤害的恐怖。
〃即便妈妈来了,你也暂时留下吧。哥哥说了,你要寄住在我们家里。〃
〃好的,小姐她……〃
〃你是说礼子吧。她也时常到我家里来。不过,像我这样平凡的女性,有些难以同她交谈。〃
朝子爽快地说。她好像要主动地进一步向初枝吐露秘密似的。
〃初枝,你知道吗?我觉得她好像是我哥哥的恋人,一点也不般配,是吧?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不。〃
〃是吗?那种事情,哥哥对我什么也不说。等哥哥回来,你逗逗他!〃
初枝脸微微地红了,沉默不语。
〃像那样一位碰一下手都会折断的娇小姐,我想哥哥是不会跟她结婚的。〃
〃不,不会的!〃
初枝摇摇头。
她那种认真的样子,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当她猛地垂下视线的一瞬间,初枝的心吓得缩紧了。
从孩子们吹肥皂泡的那个街角上拐过来的是正春。
初枝尽管想躲起来,但仿佛像触了电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