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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道:“前边有客。”王象荩道:“兴相公哩?”王氏道:“在东楼上念书。”王象荩道:“好,好。我还与兴相公漤了一篮柿子哩。”遂走到东楼门,听见兴官果然在楼上念书,喜之不胜,叫道:“兴相公歇歇罢,下楼来吃漤柿。”冰梅计上心头,拉着兴官来接柿子。近到王象荩身边,悄悄一句道:“前账房要铸钱。”兴官已接柿子在手,冰梅亦拉的上楼去了。
这王象荩听这一句话,打了一个冷颤。心中想:“这该如何处的?”却见双庆提着茶,说:“王叔好呀!”王象荩道:“前边是何处客?”双庆道:“隍庙后哩。”王象荩道:“隍庙后是谁?”双庆道:“瘟神庙邪街。”王象荩方知是夏鼎。
王象荩拉住双庆道:“他又做什么哩?”双庆道:“我不说,你去看看何妨。”王象荩道:“还有什么人?”双庆道:“还有一个铜匠。”王象荩已知冰姐之言不虚,即随双庆上账房来。
进门向绍闻道:“大叔好。”夏鼎早吓了一跳。王象荩看见有几根炭,一堆青灰,又有两三个锅子。却不知那是前日烧丹灶上灰,只说见了当下的钱炉。又见桌上有二百钱。取钱在手一看,不大不小,真是一个模出的,且又新的出色。走到夏鼎面前,一手揪住孝衣,劈面就连钱带拳打去。夏鼎往后一躲,这拳已到鼻子上,早已双孔滴衄。何铜匠急忙拉住手。若不然,再一拳时,便不得了。王象荩骂道:“好贼子,真正忘八肏的,把俺家的家业送了,还要送俺家性命么?我今日就与你把命兑了罢。”绍闻道:“王中,你疯了!怎撒起野来。”王象荩道:“大相公呀!我打死这个忘八肏的,坐监坐牢,我情愿与他偿命。我不打死他,他要叫大相公坐监坐牢哩。这私铸制钱,是何罪名!不如我打死他,除了目前之害,报了往日之仇。我这个命算什么,死了全不后悔。”举手又打将起来。夏鼎道:“王中爷!我走了就是了,再也不来你家何如?”王象荩道:“你这忘八肏的,如何能走。只以出首到官,先把您两个忘八肏的下到牢里,再说割头的话。”那何铜匠听说出“出首到官”四个字,早已提过箱炉,插上扁担,一溜烟儿跑了。绍闻架住手,说道:“你说出首,岂不难为了我?”王象荩道:“我叫代书写上大相公状子,我是抱呈家人,原就是大相公出首,告这狗肏的。”拉住夏鼎往门外捞。夏鼎见铜匠走了,便道:“你说出首,有何凭据?”王象荩道:“这二百钱就是刚帮硬证。”夏鼎道:“这是我每年积攒的。”王象荩道:“你还强口!你说是每年积攒的,如何这样新,这样涩?咱们只宜当官去说。你不跟我去,我就喊起乡约地保来。”夏鼎急了,说道:“王中爷,你就饶了我这忘八肏的罢,我再也不敢如此了。”绍闻气道:“王中,王中,足够我听了。双庆,你还不把这疯子拉回去?”双庆用力拉住,说:“王叔走罢。”王中兀自不放。
绍闻掰开手,双庆拉开。出的账房门,还骂道:“这个活埋人看送殡的东西!我再遇见他,只以刀子攮死他完局。”
双庆拉住王象荩去了,绍闻作揖就跪,说道:“算我得罪,只磕头罢。”于是陪礼。夏鼎也跪下,把头点了几点,说:“我有啥说哩,罢了,罢了。只拿水来洗洗我的鼻子,我走就是。”绍闻叫双庆拿来盆水,夏鼎洗了,说:“贤弟,你看我这孝衣上血点子,这如何街上走?有人问我,我该说被谭府上盛价打的?我这乌龟脸,不值三个钱,可惜贤弟家法何在?”
双庆道:“你脱下来,我与你老人家用水捏一捏,不过洗净了就罢。”夏鼎道:“胸前带着样子极好,这才叫做为朋友的心血不昧。”双庆忍不住笑了。这夏鼎见双庆笑,自己忍不住嗤的一声也笑了。绍闻也笑了,说:“双庆快换水来,作速洗洗罢。”夏鼎道:“这现成的水,不用换。”绍闻道:“快脱下来。”夏鼎果然脱了孝衣,递与双庆。双庆接过来,只是不洗。
夏鼎道:“你不洗,我自己捏捏罢。”双庆道:“洗了不好。”
绍闻道:“怎的不好?”双庆道:“夏奶奶才不在了,这只算夏叔哭的血泪,留着一表孝心。”绍闻吆喝道:“通成了没规矩。”
要知双庆敢于如此嘲笑者,一来夏鼎人品可贱;二来见王象荩打了客,也没甚的意思;三来是自己想出笼,也就不怕主人烦恼。
不言夏鼎洗了脸上的血,捏了衣上赪痕,自己松松的去讫。
且说王象荩到后院,王氏问道:“前院吵嚷什么?你脸上怎的白哩没一点血色?”王象荩道:“夏鼎在前院铸私钱,这是大犯王法的事儿。我真真恨极了,把他打了。”王氏道:“你遭遭如此硬性。他在咱家,有不好处,也有好处。”王象荩道:“他在咱家,全是不好处,半厘好处并没有。我知晓,奶奶不知晓。大相公也极知晓。”王氏道:“你为甚的前四五天不来,若早来时,把那道士打一顿,省的他拐咱二百三四十两银子。”
王象荩道:“这话我不懂的。”王氏道:“大相公请了两位道士,说是看阳宅哩。不知怎的就烧起银子来,说一两可烧十两,十两可烧百两。到了黑夜间,撇下道衣道帽,把银子拐的走了。”
王象荩方晓知有烧银之事,咳了两声,说道:“这铸私钱比那烧银事大。烧银子不过拐了银子。这铸私钱,是犯法的事。官府晓知,就要坐监坐牢,还要充军割头哩。所以我一定打他。况奶奶只守着大相公一个儿子,上关祖宗,下关儿孙。即是家业不胜从前,还可改悔,另为整顿。若是犯了私铸。官府定了罪名,就万不能改悔了。”
正说间,绍闻已到,说道:“王中,你太莽撞,万一打下人命,可该怎的?”王象荩道:“我本意就是要打死他,我与他抵命。大相公就不必怕他再来引诱了。”冰梅此时进了堂楼,向王氏道:“王中总是一个向主子热心肠。若是别个,出了咱家门,就不肯再管闲事。看他为咱的事,破上偿命,岂不是一个难得的么?”王氏也心下少动,向王象荩道:“大相公楼下生了一个小学生儿,到后日请客吃面,叫你家赵大儿来撺撺忙。把小女也引来我瞧瞧。”王象荩道:“我也该来伺候客。”绍闻道:“南关菜园邻居少,你要也来了,怕人家扭开锁。我也怕你性子不好,得罪客。只叫他母女两个来罢。”王象荩道:“我先一日送些菜来,送他母女两个,我就在家看门。”王氏道:“这就极好。”
因留王象荩吃饭,这冰梅又夸了王象荩几句好处,想拨动王氏心回意转。
阅此一回,看官休疑王中这样卤莽猛撞,好生无礼。正是邪道曲径,义有不容。有诗为证。
国家第一要忠臣,义愤填胸不顾身;
试看唐朝擎笏手,廷殴朱泚是何人。
第七十七回 巧门客代筹庆贺名目 老学究自叙学问根源
却说巫氏分娩,得了一个头生男胎,全家岂不喜欢?只因丹客提炉,铜匠铸钱,吵闹个盆翻瓮倒,麻乱发缠,那顾哩这个悬弧大喜。此日已过三朝,巫宅方才来送喜盒。少时,巫氏之母巴氏同晚子巫守文来到。王春宇家喜盒也到,王隆吉跟母亲来了。巴庚、钱可仰、焦丹也攒了一架盒子抬来。俱将来人一处管待,即把王象荩所撇下新钱二百,搀兑了旧制钱,放了喜赏。
德喜正发放犒从喜封,忽见宝剑夹个大毡包来到。德喜告于主人说,盛宅来送贺礼。绍闻叫到厅上,问道:“你先回来了?”宝剑磕了头,说:“一齐回来了。”绍闻道:“你少爷有字来,说还要上浙江去,如何回来这样早?”宝剑道:“少爷要替舅老爷送家眷,舅老爷怕少爷到杭州西湖上花钱,不想叫去。说河南俺家老太太年纪大了,二少爷年轻,别的家下没人,去了耽搁一年半载不放心,一定叫回来。适然山东本城亲戚们饯行,叫个昆班唱堂戏。内中有个老旦,一个副净,原在咱班上唱过戏。说山东这戏今要连箱卖。这两个人从中串通,就连人带箱买过来。”绍闻道:“怎的这个凑巧,人家就肯卖么?”宝剑道:“那也是山东大乡绅养的窝子班。因戏主病故,那老太太拿定主意,说戏班子在家住着不好,一定不论贵贱要卖。少爷看见两个旦脚又年轻,又生得好看,去了包头,还像女娃一般。声嗓又中听,一笴笛儿相似,一定不肯放。只费五百银子,当下交与一百两,剩下明年全完,批了合同文约,连箱全买了。少爷把那粗糙东西——虎额、龙头、龟盖、蟹壳,天王脸、弥勒头、旧头盔、枪、刀、锣、鼓、喇叭,以及一些旧蟒、旧女彩、旧头巾、破靴,分成四个箱,卖与历城县一个快头儿。那快头是得时衙役,也招架两班戏,一班山东弦子戏,一班陇西梆子腔。他给了四十两银买的去。少爷把这鲜明鼎新的,装成四个箱,交与咱家旧日唱老旦、副净的,押着箱,连人都回河南来。交与他四十两,做路上盘费。人人说这五百两,还不够当日十分之三哩。小的拿这毡包内,乃少爷送谭爷的人情:沂州茧绸两整匹,张秋镇细毛绒毡两条,阳谷县阿胶一斤,曲阜县楷芽一封。全不成什么东西,少爷叫谭爷胡乱收了,聊表远行回来的人意罢。”绍闻道:“费心,费心。”宝剑道:“还有一句话,少爷说谭爷讨得闲,今日就瞧瞧去。”绍闻道:“我忙的了不的。因生一个小孩子,亲戚都来送喜盒,打算这两日就请客。”宝剑又磕头叩了喜,订了明日到娘娘庙街的话。
留宝剑吃饭,宝剑不肯,与了赏封去讫。那抬盒的也得赏而去。[汶Zei8。电子书小说网//。 ]
绍闻便到楼下,商量请客的话。王氏道:“女客已各回家,唯有你外母住下。如今且暂请吃个小面儿,到满月再请吃汤饼大面。”绍闻道:“凭娘酌度。”王氏道:“我想当下且请送喜盒的客,我心中还想请几位未送盒的女眷,都是我心中丢不下的。趁这喜事,会合会合。但家中不比前几年丰厚,还要费个周章,你看怎的料理?”绍闻道:“过了明日再酌度。那盛大哥借咱一百二十两,明日我去看他,要到手里,任娘说请谁,我齐请来与娘会合。”王氏道:“很好。”一夕晚景不表。
到了次日,绍闻携德喜上盛宅来。适逢盛希侨、满相公具在门首看卸箱,一簇儿梨园都在。盛希侨见谭绍闻,一手扯住,只说:“恭喜,恭喜,又得了侄子。”早已走在厅上。绍闻方欲作揖,说:“远路风尘,更谢多贶。”盛希侨道:“咱就不用作揖。也不用说我的话。你只说那一日做满月,我送戏。”
绍闻道:“你不知我近日么,做不起满月。”盛希侨笑道:“你就不用说那话阻我的高兴。昨日宝剑回来,说贤弟恭喜,我已算计就了,我欠你一百二十两,今日先与你二十两,拿回去,且济手乏。你做满月我再送过一百两,把咱两个的账拉倒。你不做满月,我就不欠你的了,算助我买箱,也一切拉倒。”盛希侨此话已将绍闻挟住,口中略有应允之意。盛希侨便一片声叫人请满相公来。满相公上的厅阶,口中“恭喜!恭喜!”说:“先忙着哩,没得作揖。”到了绍闻面前作揖坐下。”弄璋大喜,改日造府晋贺。”绍闻道:“偶尔添丁,何敢劳尊驾枉临。”
盛希侨道:“咬文嚼字肉麻死人,快说正经话罢。我如今叫谭贤弟做满月,就唱这新戏。也不用那绫条子,纸对子,绸幛子,爽快送上一架围屏。到明日扎彩台子,院里签棚,张灯挂彩,都是你老满的事。”满相公道:“自然该效劳,我别哩会做啥哩。”盛希侨道:“如今先叫你写报单,抚台、按台、布政、按察照壁后四张,五门五张,你就写下十来张,使人贴去。”
绍闻道:“戏便领下,屏却不敢领。生一个小孩子,如何大声张起来。”盛希侨道:“你也不用作难,不化你的什么。我有七八架屏,舍二弟分了四架,我还有四架。除玳瑁雕漆屏我不送你,别的你拣上一架,留下画,撕了旧文,张上新文。那日送去,体面不体面?”绍闻道:“即令做满月唱戏,这屏我万不敢领。你且说屏文上写上啥哩?岂不叫人传笑。”满相公道:“这有何难,就做成老太太寿屏。”绍闻道:“家母生辰,去小孩满月,还差小半年,如何此日讲庆寿的话?”满相公道:“老太太年近七旬,不拘那一天,都是老人家的好日子,何必定然是生日才庆寿呢。如今庆在寿诞之前,央人作文,把生孙的事带上一笔,双喜同贺,岂不是你光前裕后的事业?”盛希侨哈哈大笑道:“老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