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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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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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三个耐着心察看他。勿使孝老九泉之下翘首悬望。”遂约定九月初二日,齐到谭宅,调理这个后生。正是: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再说谭绍闻,因王中客厅灵柩之言,不在前厢房延客。吩咐双庆、德喜儿打扫碧草轩,摆列桌椅屏炉。将祖上存的几样器皿都翻腾出来,又向客商家借了些东西,把一个清雅书房,妆成一派华丽气象,铺张了大半日。又叫几个尽好的厨役办理席面,头一日整整的或燔或炙,乱了半夜,还未歇手。
  到了次日,把双庆、德喜两个小厮,也换了时样衣服,单单候盛公子光临。果然辰末巳初时节,盛公子与夏鼎、王隆吉,坐了一辆玄青缎帏车儿来。跟的是宝剑、瑶琴两个。到胡同口,双庆望见说:“后书房恭候。”三个人下车,进了园门,绍闻下阶相迎,让众人上轩。希侨道:“你没病么?”绍闻道:“病了一天就好了。”希侨道;“偏偏我请你这一天就会玻”进至轩中,为礼坐下。希侨道:“我当你还病哩。听说吃两三付药,不能下床,如何好的这样快?”逢若道:“好了就是。若是不好,我们今日倒不爽快。安知不是听说哥们来瞧,心下喜的便好。”希侨道:“好兄弟说的是。”隆吉道:“我暂且少陪,望望家姑去。”逢若看着希侨道:“我们同该有此一礼。”希侨道:“是。”
  绍闻道:“不敢当。”逢若道:“该使盛价禀一声,咱兄弟去磕头。”绍闻叫双庆儿楼下对说。回来道:“奶奶说了,来到是客,不敢当。”逢若欠身,希侨道:“既是伯母不肯,我们遵命罢。”逢若只得又坐下。
  希侨道:“我要走哩,家中还忙着哩。”绍闻道:“岂有此理。”逢若道:“大哥如何要走?”希侨道:“你不叫我走,我实实闲坐不来。既没有戏,也要弄个别的玩意儿,好等着吃你的饭。”绍闻道:“先父在日,家法最严,委实没有玩的东西。”希侨道:“下边人必有,向他们要,只怕使不尽的。”
  绍闻道“他们也没有。”希侨道:“难了!难了!”逢若道:“我顺袋内带了一副色子,可使的么?只是显得我是个赌博人。还没有盆子,没有比子,况也没有掷手。不如咱们说话罢。”
  希侨道:“这两三天,话已说尽了,胡乱弄个碗儿咱玩玩。”
  宝剑在院里寻了一个浇花的磁碗儿,说:“这也使得么?”希侨道;“也罢。夏贤弟,掏出你的‘巧言令’来。”逢若撩起衣服,解开顺袋,取出六颗色子,放在碗里。希侨抓在手内,只是乱掷。说道:“你家未必有赌筹,快取四五吊钱,做码子。去叫王贤弟来,大家好掷。”
  话未说完,只听德喜儿说:“娄师爷来了。”说话不及,娄潜斋、程嵩淑、孔耘轩已上的轩来。大家起身相迎,为礼让坐。这盛希侨虽骄傲,只是三个人惧是本城的前辈,况程嵩淑,希侨平日以世叔称之,只得让三位上坐。潜斋道:“这二位英年,我不认得,请间高姓?”嵩淑道:“这一位是藩台公家孙。此一位我也不认得。”希侨道:“是夏老爷公子夏逢若。”嵩淑道:“盛世兄,你认的这二位么?”希侨道:“不认得。”嵩淑道:“此位是北门娄先生。此位是文昌巷孔先生。”希侨道:“久已闻名。”娄、孔同声道:“不敢。”嵩淑问希侨:“令祖老先生《挹岚斋诗稿》《秣陵旅吟》《燕中草》,近日刷印不曾?”希侨道;“不知道。”嵩淑道:“这是令祖诗稿,家中有藏板,如何说不知道?”希侨道:“家有一楼印板,也不知都是什么,已久不开这楼门了。”嵩淑向潜斋道:“《棍岚斋诗稿》,二公见过不曾?”耘轩道:“我记得上面有赠程兄的诗。”
  嵩淑道:“那诗是我十五六岁时,老先生到舍下,与先君闲谈,我总角侍侧,老先生问及我的名字,即口占一首,勉以上进。到如今老大无成,甚负老先生期望之意。一言及此,令人愧赧欲死!”因又向希侨道:“当日令祖,犹勉我以远大。今世兄伟表敏才,亦当加意刻励,以绳祖武。近闻人言,世兄竟是不大亲书,似乎大不是了。”
  原来浮浪子弟见了端方正人,未有不生愧心。今嵩淑当面直言,盛希侨竟是如坐针毡。只见满面通红道:“世叔见教极是。”耘轩见这光景,便插口问道:“桌子上一个粗碗,里头什么东西?”嵩淑立起身来一看,原是六个色子,遂摇头道:“这却岂有此理,不是事了。”娄潜斋道:“绍闻,这是做啥哩?令尊在日,你家有这东西不曾?你且说,你见过不曾?到如今令尊灵柩在堂,你公然竟是如此!你如今去开开厅房门,我到令尊灵前痛哭一场,有负托孤之重。”这几句话,把绍闻说得混身都是颤的。那夏逢若,只恨不能在《封神演义》上,学那土行孙钻地法儿,只低着头,剔指尖灰儿。这希侨尚勉强说:“原不是赌钱,只是掷状元筹行酒令的。”
  大凡败家子弟性情,俱是骄傲的。今日希侨如何不拿出公子性情来?只为嵩淑开口几句令祖,希侨也不是土牛木马,也自觉辱没先世。况在尊辈前,又难以撤野。真正走又不能走,坐又坐不下,说那囹圄柙床之苦,也比这好受些。
  少顷,王中到了。原来王中为甚这半日不见伺候宾客?只因绍闻知道盛公子今日要来,恐王中碍眼,着他乡中催租。到了南门,送租人已来,只得回来。到家听说碧草轩来了盛、夏二位,又来了娄、孔、程三位,又见王隆吉在楼下被姑娘催往轩中坐席,隆吉听说三公在坐,死也要在家中吃饭,说铺里事忙,急紧回去。王中心里明白,便上碧草轩来。见了绍闻说:“佃户送租俱完,迎到南门,一齐来到,账房阎相公收讫。”
  又问了三位爷的安,站在门边听话。
  只见盛公子说道;“晚生告辞罢,先祖今日忌辰。”嵩淑问道:“是初度之辰,是捐馆之辰?”可惜一个世家子弟,竟是不懂的,只是瞪目不答。嵩淑道:“可是令祖生日,是归天之日?”希侨道:“是先祖下世之日。”嵩淑把脸仰着,想了一会,摇头道:“世兄此话,莫非推故见外么?”希侨道:“不敢。”嵩淑道:“令祖归天,尊大人请我相礼,我记得我穿的葛布袍儿,灵前站着,连葛袍都汗透了。何尝是今日哩?”希侨羞的面红道:“还有别事,不如去了罢。”潜斋道:“天已过午,饭想是熟了。今日幸会,多坐一时,好领世兄大教。”
  希侨竟是不能起身。
  王中排开桌面,把色碗取过。嵩淑道:“把色子一发递与我。”耘轩道:“嵩老你要他做什么?”嵩淑道:“我累科不可,今日要学孙叔敖埋两头蛇的阴功,或者做个令尹,也未可知。”大家都笑了。这盛希侨、夏鼎少不得也陪着三位,强笑一笑。不过把唇微启而已,其实如吃了皂角刺一般,好难受也。
  少顷,酒碟果盘已到,王中排成两桌。大家让坐,首座娄,次座程,三座孔,四座盛斜签桌角,五座夏打横。王中道:“曲米街小王大叔在家里,也请来罢?”绍闻道:“自然要请的。”
  请了一回,说在家里吃了饭,他不来。潜斋道:“就说娄师爷在此,要见他一面,还有话说哩。”嵩淑把座位数了一数,说道:“一发把阎相公请来陪客。”耘轩道:“妙极。”去了一会,只见王隆吉来了,一般也没人打,也没人骂,只像做了贼一样,拘拘挛挛的,都为了礼。阎相公从胡同口也转过来,向前为了礼。隆吉六座打了横。一桌阎厢公坐主位。一桌绍闻坐主位。
  只见珍错杂陈,水陆俱备。这是绍闻加意款待盛公子的席面,恐怕简朴惹笑意思。就是谭孝移在日,极隆重的朋友。席面也不曾如此华奢丰盛。其如盛公子食不下咽,也不觉刍豢悦口。
  少顷席完。嵩淑吩咐王中:“你不必另饤碟酌,只用拿酒来,我要痛饮一醉。大家不必起席。”嵩淑擎杯在手,就骰子上面,说起明皇赐绯故事。因而娄、孔接口,便连类相及,说起东昏宝卷一班儿败亡的朝廷,那些并无心肝,别具肺肠人物。
  你说这一宗,我说那一宗,叹一会,笑一会。其实都与盛公子有些关会。又说了一会前贤家训条规,座右箴铭,俱是对症下药。这四个小后生听着,有几句犯了他们的病,把脸红一阵;有几句触动他们的良心,把脸又白一阵。日夕时,说得高兴,评诗论文,又把他四个忘了。他四个心中稍觉松散些。争乃耳朵听的,心中不甚懂的,陪着强坐强笑,这算人生最苦的光景。
  有诗为证:
  苦言何事太相侵,亡国败家自古今;
  纵今口中尚有舌,其如腹内早无心。
  热肠动处真难默,冷眼觑时便欲喑;
  病入膏肓嗟已矣,愿奉宣圣失言箴。
  日色西沉,娄、孔、程起身已去。这盛公子气的拍胸,向众人道:“晦气!晦气!今日偏遏着这几位迂阔老头子,受了一天暗气。我不为他们有几岁年纪,定要抢白他几句。谭贤弟,你这里若是常有这几位往来,我是不能再到你这边了。你这里本无风水,又有这些打扰,你也休怪我再不来。”逢若道:“可惜我一付好色子,叫那姓程的拿去,如剁了我的手一般。”
  希侨道:“明日着能干事家人去,自然要讨回来,你不必愁。你看王贤弟今日那个样子,像做了贼一般,竟似在他们跟前有了短处。”隆吉道:“娄先生是我的老师,如何不怕他?”希侨道:“管得学门里,管不得学门外。我当初从卢老头读书,在学门里就不怕他,他还有几分怕我哩。”夏逢若道:“富贵子弟读书,原不比单寒之家。”绍闻道:“毕竟这三位先生说得是正经话。”希侨道:“你不说罢,他能强似我爷做过布政司么?”说着说着,车马在门,大家也一轰儿散了。
  绍闻送至胡同口而回。阎楷亦回前边去了。王中跟着回来,悄声说道:“大相公,听见盛公子话头么?”绍闻道:“我心里何尝不明白。”这正是:
  冲年一入匪人党,心内明自不自由。
  五鼓醒来平旦气,斩钉截铁猛回头。

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后腾邪说 茅拔茹席间炫艳童
  话说夏逢若自从结拜了盛宅公子、谭宅相公,较之一向在那不三不四的人中往来赶趁,便觉今日大有些身份,竟是蔑片帮闲中,大升三级。承奉他们的色笑,偏会顺水推舟;怂勇他们的行事,又会因风吹火。
  一日,径上碧草轩,来寻谭绍闻。蔡湘让至轩中坐,说:“我去家中请去。”去了一会,回来说道:“我们大相公不在家,去大王庙看戏去了。”
  等了半日,绍闻回来。听说夏逢若在书房久候,只得到碧草轩会客。逢若迎着笑道:“等的多时了。”绍闻道:“躲避有罪。”逢若道:“连日不见,今日有事特来相商。不料高兴,看戏去了。”绍闻道:“闲着无事,因去走走。不料老兄光降。”
  逢若道:“唱什么?”绍闻道:“我去时,已唱了半截。只见一丑一旦,在那里打杂。人多,挤的慌,又热又汗气,也隔哩远。听说是《二下邗江》,我就回来了。”夏逢若道:“那个戏看得么?那是绣春老班子,原是按察司皂头张春山供的。如今嫌他们老了,又招了一把儿伶俐聪俊孩子,请人教他,还没有串成的,叫绣春小班。这老班子投奔了粮食坊子一个经纪吴成名,打外火供着。只好打发乡里小村庄十月初十日牛王社罢,挣饭吃也没好饭。前日不知道大王庙怎的叫这班子来唱。”绍闻道:“果然不好。那唱旦的,尽少有三十岁。”逢若道:“倡唱旦的,小名叫做黑妮。前几年也唱过响戏,如今不值钱了。像如我有个朋友,叫做林腾云,要与他令堂做寿屏,要一班戏,与我商量。我说此时苏昆有一个好班子,叫做霓裳班,却常在各衙门伺候。林腾云庆贺日子是九月初十日,万一定下,到那日衙门叫的去,岂不没趣呢?因说起这宗戏来。正要与贤弟商量,到九月初十日,也到那边走走,好看戏。”绍闻道:“林腾云是谁?在城里那街里住?”逢若道:“他没在城里,他在城东南乡祝是一个新发财主。他祖父是庄农出身,挣了二三十顷田地。到林腾云手里,才做了前程,一心要往体面处走,极肯相与人,好的是朋友。昨日为他令堂生日,要做屏举贺,新盖了五间大客厅,请了职客,要约会人与他母亲庆寿。请的职客就有我。与我一个约单,我时常承他的情,不便推托。故今日特来与贤弟商量,添上名字,好向屏上书写。临时五钱、一两随便。”绍闻道:“平素并不认的,如何去祝寿去?”逢若道:“贤弟,你通是书呆子话,如何走世路?这些事,全要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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