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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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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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闻也不便开言,一来自己理短,二来这番举动,绍闻尚未深知就里。
  王象荩将茗碗散开,众客呷了几口,便问王象荩道:“你今日知会我们到此,说有要紧话商量,是什么话呢?”王象荩道:“我家相公,近来日子退了。要账哩来到,面皮娇嫩,言语支撑不住,将来是如何结局?众位爷们当日与我家原是至交,诸凡事体互为商量,小的伺候几十年,是亲眼见的。如今我家该怎的方好,爷们想出法来,小的与大相公好跟着照样办去。”众人却擎着杯,难以开口。程嵩淑道:“老兄们看不见王象荩满面急气,比少主人更觉难堪。今日请我们一起老道长,无非陈曲做酒——老汉当家之意。孝移兄去世,他的家事,我们不能辞其责。若不替他出个主意,也就负好友于地下,并无以对忠仆于当前。”张类村在首座,说了一句道:“我帮不起。如不然者,我叫正心再送二十两算房价,断断不写在文约上。”
  程嵩淑便道:“老哥近日一发糊涂的到家了。富者赠人以财,仁者赠人以言。若说是帮,咱四五个尽着力量,凑上一百两,这燎原之火,也不是杯水可灭的。只怕一家大急,牵连的几家俱小急起来。只除了娄厚存还不恁的急,是宦囊,不是修金。
  只恐也不济事。”娄朴躬身道:“小侄送一百两来。”程嵩淑道:“少,送二百两来。但当送于完债之日,不可送之在先。”
  娄朴道:“小侄遵命。”苏霖臣道:“我也打算帮几两送来。”
  程嵩淑道:“就不叫你帮,也就不许你说帮。帮之一字,乃是官场中一个送风气使钱的陋习。我们穷措大,袖中一个小纸包儿,也说一个帮字,岂不令人羞死。我也不是拉着三位,与我这没钱的做伙计。况且绍闻是自己跳到井里。就是失足落水,我们也犯不着其从之也。”孔耘轩道:“依老哥说该怎的?”
  程嵩淑道:“你们系翁婿,不便多言。今日不是贤坦得意的事体,做泰山的,只可恭默而已。”绍闻是正急的人,见程嵩淑话头,的确有个主见,看王象葛时,又不便再为开言,只得躬身道:“小侄一向原干的不成事体,惹老伯们挂心。今日奉邀过来,恳乞指一条路儿好走。”程嵩淑道:“贤侄,前话儿不用提起,只说当下的话。这‘欠债还钱’四个字,休说是俗下谚语,那是‘孔圣人为鲁司寇时,定下的律条。所以论今日之富,数产以对;论今日之贫,数债以对。身上有了大债时节,那产便要‘逝将去汝’这也别无妙法,只有割爱忍痛,是好药方儿。但弃产之时,也要有个去此存彼的斟酌;某一宗是上关祖宗,下系儿孙的,虽有重价不可轻弃;且拣那不起利息、无关食用的卖了还债。至于还债之时,只要一个去恶务荆若是斩草不除根,依旧还发芽。这是后日还债之时的诀窍,还说不着。今日讲弃产,只靠定王象荩去办。管家卖地,原是宦族恒规。但人家仆人,求田问舍以及卖业弃产,俱是作弊的。你家这个王象荩,我们是出得甘结写得保状的,断断无一毫欺瞒。若你出头卖产,人家便以破落公子相待,那些产行地牙子,就有百法儿刁蹬你。况且这些买主,专以手中之蓄积,操他人之缓急,那就难了。既卖之后,即请账主还债,第一个少不的王隆吉,他认的银色高低,算盘也明白。第二个少不了盛公子,他主户大,肯出利钱,客商们不肯得罪他。况且性情亢爽,客商们若是刁难,说那些半厘不让的话,盛公子必吆喝他,他们怕公子性动粗。总之以撤约勾历为主,此之谓结局之道也。类老,耘老,苏哥,娄侄,咱的话完了,咱走罢。”一面说,一面动身去讫。
  绍闻跟送,这老先生们辞回。张类村自上小南院不提。
  王象荩又尾众而行,程嵩淑道:“我说的话,改不得,也添不得,你回去急办就是。”
  王象荩回到堂楼禀话。王氏道:“我在屏后听的明白,程爷句句是可行的话,咱就照着这样行。吃过午饭,你回南园,叫他娘儿两个,再住一两天回去。”王象荩点头道:“是。”
  午饭已毕,手提篮子而回。

第八十四回 谭绍闻筹偿生息债 盛希侨威慑滚算商
  却说王象荩承主母之命,遵依程公条例,东央西浼,托产行寻售主,碧草轩是卖与开酒馆的,要立死契;前半截院子、账房及临街市房,是典与商家,要立活契。过了三月有余,才有成说,方有定局。
  到了成交之月,王隆吉早到了。那受业的,挟赢余之势,其态骄而吝,少不如其所说,便说散伙。弃产的抱艰苦之衷,其气忍而吞,少欲惬其所愿,又恐开交。唯有产行经纪,帮闲说合之人,只是锦上添花,无非坑里挖泥。仁人君子不忍注目,若再曲写形状,只恐阅者难忍,须得从了省文,不过谭绍闻得银二干三百余两而已。
  及到次日,绍闻具“十五日杯水候”全帖,请这一切债主。
  无非是王经千之辈。并夹了“恭候早先,恕不再速”的单帖。
  家中叫厨子办珍错,料理杯盘桌椅及围裙坐垫之类。这其中便有借的,并有赁的,不似当年“取诸官中,便已美备”的光景了。
  先期三日,王象荩照程公之言,怂恿少主人央盛公子十五日陪客。绍闻只得带了新雇小厮名叫保柱,一径上盛宅来。
  进了大门,到了客厅。天气大热,只见盛公子在厅上葛巾藤鞋,一个家僮一旁打扇,手拿了本书儿看。这绍闻见所未见,说:“大哥读书哩?”盛希侨一见绍闻,靸鞋而迎,便问道:“贤弟,你是那里人?”绍闻道:“此问太奇,我是祥符人。”
  盛希侨道:“你坐下,咱不为礼。我问你原籍哩。”绍闻道:“江南镇江府丹徒县。”盛希侨大笑道:“恭喜,恭喜。也不知是你令兄令弟,升了湖广荆州府知府。”绍闻道:“这话从何而来?”盛希侨即将手中红皮书,递与绍闻,说:“看这罢。”
  绍闻接书在手,只见红皮黄签,印的是《爵秩全册》。一个方签儿,上面印的“京都西河沿洪家老铺,高头便览,按季登对无讹。赐顾者须认本铺勿误。”四行二十八字。绍闻尚未开言,盛希侨道:“你只掀湖广荆州府,看知府是谁。”绍闻掀开看湖广荆州府,只见“知府谭绍衣”下边横了“德庵”二小字。“江南丹徒人”,又一行小字“嘉靖□年□月□日升”便道:“这是家兄,他是宜宾派。我这一门是鸿胪派。”盛希侨道:“这是山东家表兄,从京里来,到常德府上任,打我这里过,送了几件小东西,并这《爵秩全册》我因先祖未做藩司时,在正德十四、五年间,做过荆州太守,所以开卷便看荆州府。猛然看见,就像贤弟名子一般,细看比贤弟少了几道儿,却是个衣字。我猜是贤弟本家。但知贤弟原籍江南,却忘了是丹徒不是丹徒。贤弟恰恰到了,这个吉兆就好。我所以说咱这有根柢门第的子孙,穷是穷,人不可丢。贤弟你这品格,总不至于下了路。你服我不服?”绍闻道:“将来下不了路,我现今有点上不得市儿。为欠客商二千多银子,逼得要紧。如今典卖了两处院子,凑了二千多,这十五日备席,请他们来还账。月数也多了,利息也重了,我心里想着求他们让百几十两。央大哥到十五日陪他们一陪,帮我几句话儿,显个人情。不知大哥此日得闲不得闲?”盛希侨道:“我那日却没半个钱事。但只是我不去,我见不的他们那个光景。你说叫他们显个人情,这个客商们没天理,那有人情?即有人情,我们也不承他们的。我今年三月里,也是欠他们几两银子,为一向礼节往来,杯酒交好,也备了一席参鱼席儿。不过算完了账,交割清白,晌午吃一杯儿,原不萌心叫他们让。谁知我没起来,两三个极早到了。我洗了脸,急忙出来陪他。他们吃了茶,我说:‘今日奉屈舍下,把前日那个欠项清白清白。’他们个个说:‘有限银子,丢着罢,谁叫大爷挂心里。’说着说着,这个袖中掏出账本子,那个袋中取出文约。我叫老满取算盘,依他们算将起来。全不料共算了一千八九百两。我并没开口,他们还说,某宗让了半个破月,某宗去了三两二钱七分零头。我叫取出银子来,解开包封,放在桌面。只见他们脸上都变成白色。我原说一向相与,少称几两,大家好看些。谁知他们拨起成色来。我原不认的银子,他们说,这一锭子只九四,那一个锞儿只九一二。内中有家母添出来几个元宝,他们硬说元宝没起心,只九二。我心里恼了,说:‘你们就照这银子成色算,想是不足色,也不敢奉屈。’他们还说:‘原是敝东写书来,要起一标足色的。若不是敝东书子上写的确,咱们这一号至交,自然    将就些儿。’我心里烦了,说:‘当年藩库解得国帑,今日起不得你们财东的标。也罢么,只抬过天平,随你们敲就是了。”他们敲了一阵子,还说差二两不足平。我腰中又摸出二两多一个锞儿,丢在盘子里,他们却说使不清。我说:‘你拿的走罢。我饿了,我回去吃饭去。’其实围裙桌儿,果碟儿,杯著已摆就了。我回后院去,也不知他们怎走了。那有饭给他们吃!贤弟,你说十五日请的,不过是此辈东西,我不去自寻厌恶。你各人打发他,只要归根儿去净,省的牵肠挂肚。”
  话刚说完,只听宝剑说:“夏大叔到了。”夏鼎进的厅来,坐下说:“好热天!这房子大,院里又有凉棚,凉快的很。”
  宝剑送梅汤过来,夏鼎笑道:“好娃娃,长的刁了,每日‘夏爷’今日‘夏大叔’起来了。真正品级台前分贵贱,免了我一辈儿。”盛希侨道:“贤弟,你小了一辈儿?假如你今日拔了贡中了举,做个官,登时就‘老爷’了;这品级在身份上取齐,大小是争不得的。你遭遭是口尖舌快的,惹小厮们轻薄你。”
  夏鼎指桌上爵秩本儿道:“我看看先君的缺,如今是那个做着的。那个缺就是好缺,官虽小,每年有‘一撇头’。”绍闻道:“什么是‘一撇头’?夏鼎道:“这是官场老爷们时兴吊坎话,一千是‘一撇头’。像这里大老爷,那时做布政使,每年讲一两‘方’哩。”盛希侨笑道:“你真真该掌嘴。”夏鼎道:“我吃亏是长了一个嘴,若不长嘴时,何至于天天愁着没东西往里边放。”三人哈哈大笑。宝剑怕笑出声来,溜出客厅外边去。
  夏鼎道:“你两个说什么?我也听听。”绍闻道:“没说什么。”夏鼎道:“‘盛爷’‘谭爷’两个长的有东西放的嘴,难说只管进不管出?两个对坐,就没哼卿一声儿?我‘夏大叔’是不信的。”盛希侨道:“谭贤弟原哼卿一声说,他欠人家两吊银,十五日请客还账,设的有席,请我去陪,叫我添上一两句话,叫人家让一百或五十两。”夏鼎道:“保管大哥到了,让二百两,只有多些,再少不下来。”绍闻道:“就是一百两也不少。”夏鼎道:“大哥若到,少了二百两,还不肯依他。”
  盛希侨道:“凭您怎么说,我的确不去讨厌。”夏鼎道:“他们再不敢厌大哥。”盛希侨道:“是我厌气他们,作揖拱手有个样样儿,张口吐舌有个腔儿;若是他们厌气我,我也不喜欢人总而言之,不去而已。”夏鼎道:“谭贤弟若果有‘两撇头’账,咱两个打个赌,大哥到了,只还一千七八百两就结局;若是大哥不到,足数两千两。”又复向绍闻道:“足数两千两么。”
  绍闻道:“昨日王经千与家表兄算我的欠债,通共连本带息,是两千一十几两。”夏鼎道:“这是几年起头?”绍闻道:“有七八年的,也有三四年的,也有昨年的,也还有几次利息还过的。要是清白扫地出门,总得两千两。”夏鼎道:“息上加息,是滚算盘剥违禁取利的罪名。听说京城放官利债,三个月一算,专门剥取做官的银子。若是犯了,朝廷治罪。”盛希侨道:“你是听风冒猜的。昨日家表兄去常德府上任,到这里住了半天一夜。黄昏吃夜酒,说起这一宗官利债,三个月一滚算,作官的都是求之不得,还要央人拉纤的。犯了原要过刑部治罪,其实犯的少,拉的多。”绍闻道:“为甚的一定要拉的。”盛希侨道:“你如今选官,也要拉。若不拉,怎治得行头?讨得美妾?无非到任以后,侵帑克民,好填这个坑;若填不满时,少不得顶个亏空小罪名,叫姓刁的说项而已。这是家表兄说的京中光景。”夏鼎道:“这些八寸三分帽子话,谭贤弟也用不着,不用说他。只当下十五日的‘两撇头’,大哥若是到了,旁边一坐,就有虎豹在山之势。”盛希侨道:“俗话说:傻公子,好奉承。贤弟一发好了,竟奉承起傻公子来。”夏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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