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育成长亦特偏此一面,显然可见。唯其有此一面之成功,故其社会生活所表现者不像印度那样支离破碎,而且亦能有伟大局面如不列颠联合王国,如苏维埃联邦者之出现。但这些是国家而非民族,是政治上之联合统一,而非文化上之融合不分。那即是说,其伟大局面之形成,宁从身来而不从心来,和我们不同。始终停留在产业革命前的我们,身体工具一面文化不发达,较之今天西洋落后何啻千里之远。大部分乡村犹不失自然经济之面目,水陆交通胜于原始者不多,则以其固有种族之繁,山川之阻,岂有联成一体之可能?然而竟有此一伟大局面之出现,而且此一大单位是文化上融合不分之民族, 并不像他们只是政治上联合统一之国家,随时还有分裂可能。对照着见出我们的伟大,宁从心来而不从身来。此即是说,我们虽未能由工具发达,使人与人从经济上密织起来,在政治上为远大之抟控,而实现社会之发育成长于身的一面,但我们却因另一面文化之进步性,使人与人从彼此了解之增进而同化,从彼此情意之款洽而融合,卒能实现社会之发育成长于心的一面。
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则隔,从乎心则分而不隔,然卒以身之故,此不隔之心却容易隔起来,故在文化上恒必有其相联相通之道,而后人类乃得成社会而共生活。人类从最初有社会那天,便有宗教,就是为此。凡宗教,道德,礼俗,法律一类东西,皆为文化之属的一面的。说心即指理性(见第十二章)。凡社会之发育成长,属身一面的皆由理智对物有进步,属心一面的,皆由理性对人有进步,理智对物有进步,不外自然之物更为人所控制利用,其表见则在种种工具之发达。理性对人有进步,不外那些歧见猜防,褊心固陋……此多起于后天而存于群与群族与族之间……渐得化除,恢复其本来不隔之心。其表见则在宗教、道德、礼俗、法律之闳伟明通。宗教是一怪东西。它一面涵有理性成分,一面又障蔽了理性,它方便人在此得相联通,同时却又使人在彼隔阂起来。上说那些歧见猜防,褊心固陋,如其不尽出于宗教迷信,至少亦与宗教有关。在西洋,其文化所以不能统一,民族所以难于融合,至今欧洲卒必分若干单位而不止者,正为他们当初走宗教之路所不可免。而中国的好处,就在早早脱开宗教,创辟其非宗教的文化。所以论人口面积,我与欧洲相埒,且他们经济进步而我未能,他们交通发达而我未能,相形之下,人们在生活关系上自又大为疏远,地面又显得格外辽阔,却是他们所不可得之融合统一,我先得到。此即中国文化虽未能以理智制胜于物,独能以理性互通于人,他们尽管身近而心不近,我们虽则身远而心不远。更从中国西洋以看印度,印度宗教最盛最多(印度文明自有独到在此),西洋所未有,莫论中国。因此中国式之社会发育成长,在印度不能有。同时,它在身体对外发达种种工具一面,似尚不如中国,莫论西洋。因此西洋式之社会发育成长,在印度又没有。这两面都没有,自然难怪其社会陷于支离破碎之奇观了。统起来可以说,中国,西洋,印度之不同,其问题皆在宗教上。
社会之发育成长,身心两面原自相关,因亦常相推相引而共进。但由于西洋是从身到心,中国是从心到身,中西卒各落于一偏,失其身心应有之配称关系。西洋之失,从近代资本社会最易看出。一大工厂,一大公司,成千成万之人在一起共生活,虽事实上互相依存,而人人各自为谋,彼此缺乏承认,缺乏了解。有如一盘机器的各部分,诚然为着一公共结果而在协作前进,但他们却于此公共目的无认识无兴趣。因其只是机械共处而非理性合作,所以不能按着公共目的而各自约束自己。相反地,有时且各为自己而破坏了公共目的。整个西洋社会便是这样机器式生活着,其间联锁关系多偏在身一面,而缺心为适当配称。杜威博士于其《民本主义与教育》一书,尝论今日欧美虽不能不说是一进步的社会,但仍有其“不社会”之处,正为此。现在逼着转向社会主义,仍不外一机械力之逼迫,尚少悔悟于其理性之不足。今后如何亟从理性求补充,是其前途所切需。
表见在中国人之间者,好处是不隔阂,短处是不团结。西洋人与我相反,其好处是能团结,其短处是多隔阂。因此若在西洋,不隔阂就一定团结得很好,而中国却不然。伯尔纳·约瑟在其《民族论》既盛称全中国的文化十分一致,却又说中国人缺乏民族意识民族情绪,不算一真正民族。此在西洋将不可解,何以其人文化都十分一致了,而其间还不曾有民族意识民族情绪存在?盖民族意识民族情绪养成于团结对外。习于团结对外之 西洋人,有时于文化不一致者犹不难团成一民族。不习于团结对外之中国人,尽管文化如此统一,依然有不成民族之讥。证之于抗日战争,说中国人没有民族意识或者太过。然中国人散漫无组织,家族意识乡里意识每高于其国家意识民族意识,甚且出国在外犹所不免,其病不可谓不深。问其何为而然?一句话回答,就是其社会在心一面之发育有 余,而身一面之发育不足。身体属于有对性。当社会从身体有对一面发育而成长,首先即依宗教以团结对外,继此还是依于宗教进步而扩大团结(参看第三章),末后可不依宗教,而还是不改其团结对外。西洋之路正如此,中国独以理性早启,于此颇有缺略。及至社会组织以伦理不以集团,其缺略乃更决定。其不隔阂即理性之表见,其不团结即缺身一面之发育以为配合。这是很明白的。至于种种工具不发达,身体活动不能加大加强,经济犹偏乎自给自足,政治倾向于消极无为,使其人益形松散,几若不甚相关,其为社会在身一面发育不足之表现又不待说。然尽它在这一面如此短缺,而另一面其融合统一之出奇伟大局面,你总否认不得,此即所谓在心一面之发育有余了。
末后总结:中国的伟大非他,原只是人类理性的伟大。中国的缺欠,却非理性的缺欠( 理性无缺欠),而是理性早启,文化早熟的缺欠。必明乎理性在人类生命中之位置,及 其将如何渐次以得开发,而后乃于人类文化发展之全部历程,庶得有所见。又必明乎中国之为理性早启文化早熟,而后于此文化不可解之谜乃无复疑滞,并洞见其利病得失之所在。所有中国文化之许多特征(如上所举乃至上所未举者),其实不外一“文化早熟” 之总特征。这是从上论证到此,毫不含糊的结论。或问:此早熟又由何来?早熟就是早 熟,更无谁使之早熟者。西洋未曾早熟,却又嫌熟得太晚……其理性开发不能与其身一面发育相配称。偏此偏彼,中西互见,不得问其何为而偏。岂独中西有偏,世界各处文化所以表现种种不同者,正为其发乎种种不同之偏差。必以其地理、种族、历史等缘会不同言之,虽有可言者,究不足以尽。一切文化都是创新,不徒为外缘之适应,愈伟大的文化愈不是。
二 民族性之所由成
如第一章所说,中国民族性为研究中国文化一极好参考佐证资料。兹于文化既大致讨究有结论,应即取民族性互为勘对印证。第在分就前所列举十点(见第一章)数说之前,特对民族性之形成从根柢上一为说明如次。……
近见雷海宗教授有《本能、理智与民族生命》一文(1)(雷氏原文载《独立时论》,此据《现实文摘》第2卷第3期转载。),特举中英两民族为比较。大致说:现在世界上生存 本能最强的英国人,反之,中国人则此本能衰弱到几乎消灭的程度。为理论则不计及其国家根本利害之人,除英国外,各国或多或少都有,而最多是中国。每每一主义或一制度,在西洋本有其具体内容,一移到中国就变质,而成了纯粹理论。既与过去历史无关,亦与今日现实无涉,而许多人竟可为此牺牲一切,牺牲自己不算,并要牺牲国家。中国自与西洋接触即犯此病,至今不改。在英国人殆不能想象这是如何一种心情。英国人本能强而不害其理智之高,理智高而不掩其本能之强,最奇怪的是中国人,理智不发达而本能却如此衰弱。此其所论,于中英民族性之不同,可称透澈。惜于人类生命犹了解不足,譬如雷先生文内说,理智是本能的工具而不是本能的主人。推动历史,支配社会,控制人生的是本能,绝不是理智。理想家如果认此为可憾,那亦是莫可奈何的。说理智是工具是对的,但他没晓得本能亦同是工具。理智一本静观,没有好恶取舍,诚非历史动力所在,但生物的本能到人类早已减弱,它又岂能推动历史,支配社会,控制人生 ?此其缺欠实在不认识理性。二十七年前我亦还不认识理性,同意克鲁泡特金道德出于 本能之说,而不同意罗素本能,理智,灵性三分法(1)(此见罗素著《社会改造原理》,有余家菊译本,中华书局出版。)。及至有悟于理性、理智之必须分开(详见第七章), 而后恍然罗素之三分法为不易之论。……罗素所云灵性相当于我所谓理性。雷先生称道英国民族生存本能强而其理智同时亦发达,没有错;指摘中国民族生存本能衰弱,而同时其理智不发达,亦没有错。错就错在他的二分法,又把本能理智二者看成有冲突的。雷先生原说一为主人,一为工具;主人与工具又岂有冲突者?显然不对。再从中英两实 例上亦经证明其不对。照我的说法,本能理智动静虽殊,同属身体一面,而理智居于其顶点,……见第十三章。英国人所表见,明明是我说“从身体出发”这成功者。中国人的受病,则在雷先生所不及知之理性之早启。为了便于说明,我再引另一位先生一段话:
中国人遇到一件事情,只考虑应该不应该,不考虑愿意不愿意。……这是几个朋友闲聊天说的话。他们以前谈什么,我忽略了。只是这两句深深被我听进。因为它正搔着我所眩惑的问题的核心。中国人作事情没有精神,缺乏热诚,就是因为只考虑到该作不该作,而不问其愿作不愿作。所以社会那么多伪君子,而没有真小人。(中略)圣人简直不教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既不存在,我不晓得我还会不会感觉到其了事物的存在。 (中略)我劝人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自己作出发点。……我存在,主要地还是为我自己存在。我不是为做父亲生儿子而存在。关于这一点,欧美人是比东方人高明,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们那么多该不该的道德律。(中略)把人看着必须吃饭的动物,其实就够了(1 )(见1946年出版之《导报》第12期,《忠恕与民主》一文,原作者似为戈衍棣。)。
这段话正代表中国人理性早启走出去太远,现在要求返回到身体到本能之一种呼声。数千年来中国人的身体和本能从某点上看,无疑是衰败了。“伦理本位”与“自我中心” ,从“理性出发”与“从身体出发”,不相协调在这里显得何等分明!使得中国人本能 孱弱者是理性,尤其貌似理性的那些习惯。
理性、本能其好恶取舍尽有不同,而同属人情。中国人所谓应该不应该,原非从外(宗 教上帝)加于人者。正唯其离本能颇近,乃排斥了本能。从外加的,终会遭到反抗,其 结果或强化了本能而非削弱之。请看中古以后之西洋人,岂非如此?然又不可误会理性 本能相冲突。人类生命因理智而得从生物本能中解放出来,一面其好恶之情乃不必随附于本能。……这就是理性。一面其本能乃不足当工具之任,而必从后天补充。……这就是种种习惯在人类生活中一切莫非本能习惯之混合,纯本能殆不可见。严格说,只有理性是主人,理智、本能、习惯皆工具。但理性不论在个体生命或在社会生命,皆有待渐次开发。方其未开或开发不足之时,人的生活固依于本能习惯以行,乃至理性既启,亦还是随着本能习惯之时为多。除根本无好恶可言之理智,只会作工具,永不能作主人外,本能习惯盖常常篡居理性之主位。所谓理位、本能不冲突者,当理性为主,本能为工具之时,理性的表现皆通过本能而表现,固无冲突。当本能篡居主位时,理性不在,亦何有冲突?然理性虽其著见于好恶似与本能同,其内则清明自觉,外则从容安和,大有 理智在,却与本能不同。本能不离身体,理性却远于身体,恒若超躯壳,甚至反躯壳。 中国人理性早启,久而久之,其本能当然不堪与英国人从身体出发者相较。从头脑言之 ,则习尚于讲理,而以应该代本心情愿。从动作言之,自古雍容文雅之风尚既成,则多 有貌似理性之动作习惯代替了本能反应。其本能与身体相偕以俱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