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使其同化融合于自己……不独以武力取之,且以文化取之。就在他被统治于异族时,由于异族每要用他的文化来统治他之故,卒亦使其同化融合于自己……先失败于武力,终制胜于文化。盖唯其长久,故不难于大,亦唯其大,故不难于长久。此两特征又皆以第二特征对异族之同化融合为其本。而一贯乎三大特征之中者,实为其文化之优越。所谓一个问题即中国文化所优越者果何在之问题。如第四特征所指出,明见其非以知识擅长,非以经济擅长,非以政治军事擅长(甚且毋宁说他皆短于此),而又明见其所由成就必有一伟大力量在,此力量究为何种力量?
为要深刻认识中国伟大的出奇,还须取印度西洋来相对照。印度与中国同为有名之古老文化区,同样地广人多。但两方情形却绝然相反。在中国区内,有此融合无间之一大民族。在印度区内,其人却陆离庞杂,隔阂纷歧,说之不尽。宗教相仇视之外,又益以种族成见,俗禁通婚,长时各保其血统个性。更加以社会阶级(Coste)分别至二千以上, 真乃集支离破碎之大观。又语言不同,多至二百余种,举其重要者(使用之者均在五百 万人以上),亦有十四种。因此逼着其知识分子,今天在教育上及交际上,只可惜用其 精神上本无关系之英语。其为遗憾,可想而知。所以伯尔纳·约瑟(Bernard Joseph)著《民族论》(1)(伯尔纳·约瑟著《民族论》(Nationality; it's nature and Problems ),刘君本译,上海民智书局出版。)说“欲研究印度者,第一应知之事,就是印度实不成为印度(没有一印度民族)”。并且说“虽欧洲全洲亦无此离奇复杂”。然而在他书中论到中国人(蒙藏等族在外),却大称道其文化之统一,民族之浑整。在这里宗教虽然有儒、释、道种种,却能不相妨碍,或且相辅而行。种族上,若追源溯流自有甚多不同,而今则都已浑忘。方言虽不免有殊,而“官话”大体通行。尤其文字是完全统一的。所有其历史,文学,礼俗,信念,即藉此种文字典籍以传布全国,直接间接陶养了每一个中国人的意识和感情。所以远从江浙到甘肃,或者像东北到云南之遥远,而其人还是那样地没有隔阂。若是他们在外国相遇,更亲切如一家人。似此同化融合三万万以上近四万万人为一大民族之一事,印度固梦想不到,西洋亦梦想不到。在西洋虽不同印度那样破碎,而仍复有一种与中国相反之情势。中国总是化异为同,自分而合,末后化合出此伟大局面来,数千年趋势甚明。西洋却不尽然,宁见其由合而分,好像务于分而不务于合。中古西欧基督教文化统一之天下,分裂而为近世各民族国家,即其显例。虽近代国家之形成,其间亦尽有并拢糅合之可见,而每每仍难相处,更难于同化。试看比利时卒必分于荷兰,挪威卒必分于瑞典,爱尔兰卒必分于英国……民族自决之呼声不绝于耳。一度大战之后,辄有许多小国家出现,或者复国。总因为他们合起来似甚勉强,必分乃得安。假如去就一任其自然,则此与中国人口面积相埒之欧洲,其间将分划为若干民族单位,实非吾侪谫陋所能算计,反之,在我们却是合甚自然,分之则不安。此与欧洲人口面积相埒之一大单位,假如要分,几不知从何分起。
更有一事值得附此一说;犹太人的民族个性最强,世界有名。他们亡国后流散四方,竟然仍保持其遗风故俗,数千年不改。但是他们虽然在任何国度内总不同化于人,独来到中国却不自觉地大为同化了。明清两代居然有应试做官者。现在河南开封城内,俗称“ 青回回”,又名“挑筋教”者,就是他们。“中国几乎是一切原则的例外”(西洋人恒 为此语),真是不错。
我们于是不能不问,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对此问题,往者梁任公先生尝予注意,今《饮冰室合集》存有《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并附《史记匈奴传戎狄名义考》及《春秋夷蛮戎狄表》,似皆早年所作。晚年又有《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一文,指出中华民族同化诸异族所用程序共有七种,而其同化力所以特别发展者则有八。兹录其八点如次……
一、我所宅者为大平原,一主干的文化系既立,则凡栖息此间者被其影响,受其涵盖,难以别成风气。
二、我所用者为象形文字,诸族言语虽极复杂,然势不能不以此种文字为传达思想之公用工具,故在同文之条件下,渐形成一不可分裂之大民族。
三、我族夙以平天下为最高理想,非唯古代部落观念在所鄙夷,即近代国家观念亦甚淡泊。怀远之教胜而排外之习少,故不以固有之民族自囿,而欢迎新分子之加入。
四、地广人稀,能容各民族交互徙置,徙置之结果增加其交感化合作用。
五、我族爱和平,尊中庸,对于其他族杂居者之习俗恒表相当尊重。所谓“因其风不易 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坐是之故,能减杀他方之反抗运动,假以时日,同化自能奏效。
六、同姓不婚之信条甚坚强,血族婚姻既在所排斥,故与他族杂婚盛行,能促进彼我之同化。
七、我族经济能力发展颇达高度,常能以其余力向外进取,而新加入之分子亦于经济上组织上同化。
八、武力上屡次失败退婴之结果,西北蛮族侵入我文化中枢地,自然为我固有文化所熏育,渐变其质。一面则我文化中枢人数次南渡,挟固有文化以灌东南,故全境能为等量之发展。
凡此所说,未尝不是,但只说到边缘,未能深入。再要向深处抉发才得明白。
中国文字为其文化统一之一大助力,信乎不差。此试与西洋文字比较对照,则事实自见。人类生命彼此相联相通之具,原初在语言。衷怀情意由此而相通相融,经验知识由此而逗合组织。然语言寄于声音,声音旋灭,不能达于异时异地。因又有寄于图像符号之文字发生,以济其穷而广其用。顾西洋文字仍不外代表声音,即是以文字附于语言而行。人之语言既各族各地不同,又且以异时而生变化。此附于语言之文字自亦因之而不同,因之而变化,所谓济其穷广其用者,实自有限。中古西欧文化统一之分裂于近代,即在各民族语言起来代替了公用之拉丁文。其问题不外古今之变,古不通于今;异族之间,彼此不相袭,由土俗文学而引生民族情绪,因民族自觉而固守其传统语文。其势趋于分而不趋于合。后来东欧各地之纷纷民族自决者,亦悉依语言为准,同为斯拉夫族犹不相通,而各自为谋。假使中国当初亦走此路,其结果恐怕亦差不多。要混东南西北之多族而为一大民族如今日者,其事决不可能。但中文却径取图像符号为主,文字孳衍乃在形体。语言文字浸浸分别并行,初不以文字依附语言,而语言转可收摄于文字。二者恒得维系不甚相远,今古之间即不甚难通。时间距离恍若为之缩短。而字义寄于字形,异族异地不碍相袭(故远如朝鲜,日本,越南等处亦都尝采用中国文字,流传中国典籍)。其结果,遂使种族隔阂为之洞穿,语言限制为之超越,久而久之,一切同化浑忘,三四万万之众,明明由东西南北多族之所合,却竟共一历史记忆,莫不自以为黄帝子孙。
语言文字为人类生命相联相通之具,而彼此生命之联通与否,却不一定。且文字亦不过一载文化之具,而文化固不在此。文化统一之易得成功于中国,信有赖乎其文字,而文化之统一,却首在其人生态度礼俗信念,次则在生活上之知识经验方法技术,并不在文字上。中国四周围那些邻邦外族开化比较在后,大概没有疑问。因此他们在生活之知识方法上,就一定要学中国,此为中国所以能同化他们之故,实不待言。但只在知识方法上模仿袭取,仍不关事,如其风教不同,人生意趣不合,文化还是统一不了。尤必在情意上彼此能融合相安,而后乃可共成一社会,合为一民族。……生命相联相通指此。任公先生所提第三第五两点,算是说到人生态度及彼此情意间了,可惜尚嫌肤浅。
试问,中国人有平天下的理想,外国人难道没有?罗马教廷之标名 Cotholic 甚为明白 ;基督的襟怀原没有国家在。然卒之国家观念西洋人却最强,而天下襟怀不足,可知单有理想不中用,要从人的生命深处有其根本不同者在,而后才行。这就是我所说:中国人发乎理性无对,而外国人却总是从身体有对出发。……请看第十二章。唯其从根本上便有些不一样,理想乃不徒为理想,而后态度直切恒久,自然著见于生活间而发生影响。影响到社会结构,则阶级不固而分解,及至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社会出现。中国遂以社会而代国家。国家是有对抗性的,社会则没有。天下观念于是而永奠,不同西方之仅见于一时。无对抗故无分裂,而只有愈来愈拓大。我民族之泱泱大国举世无比,与西洋小国林立者相较,正为文化植根深浅之有殊,明眼人当早见之。
然此根于理性而发育之文化,其同化力之所以特强,要必从两面认识之,宽宏仁让,与人相外易得融合如上所说者,只不过其一面,还有一面是其开明通达,没有什么迷信固执。迷于此者便与迷于彼者分家,凡自己有所固执,便无法与人合得来,此一定之理。中国自周孔以来,务于理性自觉而远于宗教迷信,后世普通人恒于圣贤佛一例崇拜,直接地信理,间接地信教(见第十三章),皆最少固执。异族相对之间,所以少有隔阂冲突,首先在此。同时在积极一面,更以人所自有之理性领导人,人谁不归之!凡此所云同 化者,正不外使人有他自己,而非舍其自己以从我,其同化力所以为强无比,正以此故。
我们知道人类得脱于古宗教之迷蔽,只是最近之事,何为中国古人乃如此之早?此处不 可轻忽看过。迷信生于畏惧与希求。古时人群迷信所以不可免,正为其时多有自然灾害而啬于生活物资,人类生存时不免感受威胁,而知识学问顾甚不足。中国古人那时灾害多少如何,物资丰啬如何,以及其知识方面如何,是否皆大有异于他方,今日似乎都难以证明,想来或者亦差不多。那么,其心思开明而少迷信,不能不说是奇迹。我不能追原其故,使此奇迹不奇。但我愿指出,产生迷信的那些畏惧与希求,都从身体而来,无所怵诱于外,而平平正正,开明通达,却是理性之本质。我说一般皆从身体出发,而中国独理性早启,于此又可回证其不谬。
仁厚一面,开明一面,皆其所以最能同化异族之故,自可无疑。然须知此两面之所由表现者,还在其人生态度之正当适中。何谓正当适中之人生,实不好说得出。这只可从其不落于禁欲(例如西洋中古宗教),恣欲(西洋近代人生在此倾向)之两偏言之,恣欲者不免陷在身体中,禁欲者似又违反乎身体。禁欲实从恣欲引起来的,而禁欲每又翻转到恣欲。不论恣欲禁欲,要皆失去人类生命应有之和谐,而与大自然相对立。反之,得乎人类生命之和谐而与大自然相融合,是即正当人生。仁厚有容,开明无执,皆不过其表现于外者。非宗教的文化之出现于中国古代,正为其时有人体现了此种人生,体验了此种人生……这就是所谓圣人。他本乎此种人生以领导人,就有所谓周孔教化。异族之同化,即与我一同向往于此种人生,文化之统一,即统一于此种人生之向往。正当适中自不易谈,而郑重以事人生,不偏乎恣欲或禁欲,却蔚成此土之风尚。……此土风尚所为翘异于西洋迥别于印度者,唯在此。
当然不待说,此种人生态度不支不蔓近情近理,其本身就是最易使人同化的。更加以最利于传送到异时异地之文字,其收效乃更大更神。配合上各种知识方法在当时之比较优越。军事政治亦复不弱于人,此伟大出奇的局面不知不觉就成功了。前问:在知识,在经济,在军事政治,既一一皆非中国所擅长,他究竟靠一种什么力量而得成功?现在可 以回答:这就是理性之力。
试再取印度西洋来对照以明之。前在第十二章曾指出,人类社会因文化发达进步而得发育成长,实有两面:一面是属身的,一面是属心的。身体本是生存工具,人在图生存中,又不断在身内身外创造许多工具(包知识技能而言)来用,使身体活动加大加强,以及更加灵便,由这些工具之发达,社会关系日益繁密,社会单位日益拓大,此即社会发育成长之属于身的一面。西洋自产业革命以来到今天,其文化之进步特偏此一面,其社会之发育成长亦特偏此一面,显然可见。唯其有此一面之成功,故其社会生活所表现者不像印度那样支离破碎,而且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