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出来禀告道:“二次查明,血迹系死者上吊后,因憋了一口气,无处喷发,咽气前才得喷出,造成的鼻口破伤,并非毒死痕迹,可以确定系自缢身亡。”王毂点了点头,吩咐照禀报的意思填写尸单,又当众询问了李祥等三人。三人假作悲哀,但异口同声证实老爷是上吊死的,王毂也让他们一一具了结,然后当众公布李毓昌系自缢身死。令山阳县准备棺木收殓,并通知死者亲属前来迎灵,一面吩咐书吏造文向臬司、藩司、抚台、总督禀告,事情办得干脆,仅用一个多时辰,就审理完了此案,打道回府了。
王伸汉吸取了淮安府仵作验尸时差点把事情闹大的教训,嘱咐王毂,暂时将府里的呈文压下不报,由他亲自往臬司、藩司、巡抚衙门奔走活动,以保证呈文不被驳回。动身以前他令包祥准备了一万两银票以及许多珠宝珍玩,做为打通关节的礼品。又吩咐县学教谕章家磷草拟一份禀报文稿,分递各有司衙门。但包祥把礼物准备好后,章家磷的文稿却还没有送来,派人前去催取,得到的回话是李委员死因尚未查清,文稿实难草拟,请县令另委他人。王伸汉大怒,下令立传章家磷来县衙复命。传令的衙役见老爷震怒,索性不再啰嗦,硬将章家磷用铁链锁到了县衙。这位章教谕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一脸文儒相,举止斯文,言谈稳重,颇有学者风度。王伸汉忍着怒气与他见过礼,问起文稿之事,章家磷却直率地说:“李委员在山阳查赈,举止光明,行为磊落,灾区饥民有口皆碑,何以突然自缢?这不能不使百姓生疑。况且淮安府仵作在验尸时,明明指出死者鼻口出血,指甲青紫,有中毒之嫌。这样的大案若不究个水落石出,岂不是草菅人命?连省里派出的大员不明不白地死去都如此草率结案,那普通百姓又将如何?”王伸汉一听就急了,截断章家磷说:“本县勘察李毓昌案,可谓十分小心,府台大人又亲自前来验尸,难道还会有什么纰漏不成?你只管依本县的意思具文,其余事情就不必多问了。”章家磷正色答道:“学生为教谕已三年有余,一向以忠正廉明为宗旨。李委员死因不明,我何敢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写出违背天理公道的文告?”王伸汉陡然收敛了笑容,问道:“那么你是不想写了?”章家磷说:“断难下笔。”王伸汉把眼一瞪,指着桌子吼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平日拿着本县的奉禄并不办事,到如今连一份小小的文告也不肯写,我留你有何用处?还不给我滚出去!”章家磷好像早就料到王伸汉会有此举,并不惊惶,只是冷冷地说:“老爷要罢学生的职,悉听尊便,但若想以此威迫,要折学生之志,却绝难奏效。”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出了客厅。王伸汉气得七窍冒火,却又想不出怎样惩治他,只得摇摇头,自己草拟了一道禀文,带着包祥等人,赶到江宁(今南京)活动去了。
王毂耐着性子在衙门等了十几天,才得到王伸汉的回话,“省里各衙门均已打通了关节,李毓昌自缢身死已成定论,可以发出呈文了。”于是,当天下午就以淮安府的名义,将确认李毓昌自杀的结案文告发往江苏臬台衙门。臬台胡克家已经得到了山阳县的贿赂,接到呈文后并没有犹豫就加盖按察使衙门的大印,转呈藩司杨护。这位杨护平日最喜欢的是游山玩水、垂钩钓鱼,王伸汉摸准了他的嗜好,出重金买通了一位专陪杨护钓鱼的幕僚,乘钓鱼之机,多次讲述李毓昌自杀的新闻。所以杨护接到臬台衙门的报文,好像早就对这个案子了如指掌,没有过问一句就具名照准,再转报巡抚衙门最后圈定。江苏巡抚汪日章料理公务素以懒惰出名,许多重要呈文都由幕僚代阅代批。李毓昌报来后,一位被王伸汉买通了的幕僚,擅自做了“会衔禀告两江总督”的批示,请汪巡抚过目。汪日章老眼昏花,平日批阅文稿,从不耐烦读原文,只在幕僚的批文后签字画押,用印分发了事。所以由王伸汉、王毂合谋造出的伪证,仅仅半个月就顺利地经过了省府各衙门的会签,送到两江总督铁保的手中。
铁保派出了一批查赈委员后,倒是没忘了随时了解查赈的结果。但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十几位查赈委员都有呈文送来,惟有自己亲自选定的李毓昌杳无音信。他感到十分纳闷,也曾派人去淮安府询问过李毓昌的消息,据府里答复,李毓昌已去山阳赴任,灾区阻隔,没有什么呈文报上。这使他感到十分烦躁,他知道山阳一带灾情最重,问题也最多,深怕李毓昌年纪轻、阅历浅,把事情办坏,也曾萌动了派人把李毓昌换回来的想法。恰恰在这时,一位亲信幕僚推举了一名典史,铁保拗不过幕僚的面子,已经答应时机成熟,就将那位典史派往山阳接替李毓昌。正准备下达调换令,抚台衙门转呈的李毓昌自缢呈文递上来了。
铁保拿着呈文,心中就是一阵不快,因为李毓昌官阶虽然不高,但毕竟是自己选派的专员,在任所暴卒后理应直接向总督府报信,由自己发落才是,为什么一层层地从府到省、再由省到督?这不是明明不把我这个总督放在眼里吗?但细看呈文原件,这个案子倒是被列为重案,经过了一道道衙门的详查,说明江苏省没有等闲视之。按照程序来讲又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究竟应该怎么办?他一时犯了犹豫,与那位亲信幕僚商议。幕僚说:“李毓昌年纪轻轻,突然自杀,原本是应该细究的,但汪巡抚只将死因查明,并不详追他为什么要自缢,这里就有文章了。也许这位李毓昌在查赈过程中有些不俭行为,被地方官抓住了把柄,藩、臬两司碍于死者乃大帅亲派,不便张扬,从中隐匿了一些情由。如果这样,江苏抚、藩、臬各衙门也算用心良苦了。”铁保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幕僚接着说:“退一步说,也许李毓昌的自缢还有些别的情由,但是如果大人深究下去,江苏各衙门岂肯轻易改变原议?少不得又要扯来扯去,弄个不了了之,反而会给大帅招来怨恨。何况这李毓昌下去两个多月,竟没发上一份报呈来,其能力可想而知,谅他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大帅何必自找麻烦呢?”铁保听罢,点子点头,连说:“有理,有理,这李毓昌如果不死,本督也要派人去调换他,如今既已死了,就再另委一个接替他吧!”幕僚说:“前番所荐的那位典史精明强干,是否就委了他去?”铁保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欣然允诺。幕僚又拿起江苏抚台衙门的呈文问:“这份呈文……”铁保挥了一下手说:“照准!”总督一句话,李毓昌这位无辜的清官就算白白冤死了。
王毂在当年十二月接到督、抚的照准批文,立即通知山阳县料理李毓昌的后事。王伸汉见府台、臬台、抚台和总督都已明文认可了自己的伪报,心中大喜,一面暗暗庆幸闯过了一道大关,一面通知山东即墨县李毓昌的三名仆人,特地把李祥等人请到县衙,每人发了三百两银子,好言抚慰,并主动出具荐信,将李祥推荐给长州通判当贴身长随,顾祥推荐给宝应县白知县做管家。马连升是河南人,欲回老家经商,王伸汉又额外送了五十两纹银做路费,打发他尽速启程。至此,一场重大的谋杀案就被轻轻地遮掩过去了。
山东即墨县东边的崂山湾附近,有一个李家庄,这是李毓昌的故乡。毓昌这一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只有一个族叔李太清,自小习武,这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与毓昌一起生活。毓昌娶妻林氏,为人知书达礼,十分贤慧。婚后数年没有儿女,但夫妻情笃,相敬如宾。毓昌为应试苦读十余载,全仗林氏操劳家务。李毓昌在春闱高中后,本应带妻子一起往江苏候任,但由于赴任的期限太紧,只得独身行先往江宁报到,原定七、八月就派人接林氏和族叔李太清,但林氏直到九月才得到毓昌发来的一封书信,言说:“已受任前往山阳查赈,为拯灾民于水火,只好割舍儿女之情,待黄河水患平息后再与家人团圆。”林氏深明大义,觉得不该拖累丈夫,就回了一封长信,叮嘱毓昌生活起居要处处注意,执行查赈要公正廉明,对待百姓要视若亲生骨肉一般,并说自己在家乡一切均好,不用挂念,待圆满完成查赈重任后,再行团圆不迟。自信儿发出,她时时盼望着丈夫的回信,然而一连三个多月再也没有收到李毓昌的只言片语。林氏心中虽然不安,但总以丈夫初入仕途,公务过于繁忙,无暇顾及家事自慰。有时李太清为侄子着急,林氏还总要好言劝慰。进入腊月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林氏虽然心中牵肠挂肚,但表面上仍然谈笑自若,洒扫庭除,备办年货,把个数口之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二十三,糖瓜粘”,按照山东习俗,过了腊月二十三就算进入小年了。林氏原以为丈夫一定会有信来的,谁知日日倚门悬望,仍然不见音讯,她心中有点慌乱了,夜间常做恶梦,人也渐渐憔悴起来。李太清知道侄媳是把思夫的心情深深埋在心底,怕触伤她的感情,就主动多替林氏操劳一点家务,叔侄二人都在暗暗埋怨远在山阳的李毓昌忘记了家乡及亲人。就在这无限的悬念之中,李毓昌的噩耗于腊月二十五传到了李家庄。
林氏接到王伸汉的信后有如万把钢刀穿心,当时就昏死了过去。李太清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庄中亲友,感念李毓昌未做官前扶危济贫,照顾乡邻的品德,纷纷来李家探问、安慰。林氏万没有想到,春天与丈夫一别竟成永诀,从此阳冥相隔,阴山无路,再也见不到这位多情多义的心上人了,伤怀过度,竟然病倒了。病榻之上,时时呼唤毓昌的名字,悲恸几绝,本来要痛痛快快过一个年,不想这个年竟在泪水中度过了。
悲伤归悲伤,后事总要料理,林氏强扶着多病之体,收拾行装,要亲自去山阳迎回丈夫的灵柩,李太清见她已经弱不禁风了,岂肯让她再受这旅途之苦。于是千方百计劝说,总算阻止了林氏亲往山阳的打算。李太清自己则不顾年纪衰迈,代替侄媳妇前往山阳。
嘉庆十四年正月初六,即墨县刚刚飘过一场大雪,李太清背着一个简陋的行囊,登上了去江苏的路程。林氏素眼缟衣,披着重孝送族叔到庄前,边走边泣泪,边泣边叮咛,弄得李太清心乱如麻,他替侄媳妇悲伤,也替侄媳妇忧虑,这个贤德的媳妇,今年才只有二十九岁呀,今后的日子她怎么过呀?朔风凛冽,白雪皑皑,山路弯弯,这一老一少两位悲痛欲绝的人,洒泪分别在庄头一座已显颓败的土地庙前。
李太清虽是个武人,但社会阅历却十分丰富,他对李毓昌的为人十分了解,越想越觉得侄儿不会无缘无故地上吊自杀。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悲欢离合也不少了,深知社会上的艰险,所以对山阳县早就有了怀疑。他决心到山阳县后仔细观察,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倘若侄儿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豁出老命也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寒冬笼罩了山阳县,黄河水虽已退尽,但被大水侵吞过的土地上,却仍然一派荒凉。在饥饿中挣扎了几个月的灾民,还没有来得及把简陋的窝棚搭起来,寒风就卷着雪花,横扫过大地。官府的救济品仍然没有发下来,于是,在低洼避风的地方,就出现了一片片的草庐,那些不忍背井离乡的灾民,就这样几家挤在一个草棚里,在饥寒交迫中打发着光阴。李太清一路走一路感叹,暗暗责备侄子奉命查赈数月,竟毫无建树,反将性命白白丢掉。等进了山阳县城,情景就与灾区不同,居然披红挂绿,不时还会听见几声开市大吉的鞭炮响,给人感到有一副过年的喜气。
李太清无心欣赏街景,径直打听县衙的所在地,中午时分赶到了县衙。知县王伸汉听说李老爷到了,亲自迎了出来。李太清从他那故做悲戚的神态中感到了这位县太爷虽然十分热情,却处处留着戒心,也就不愿多搭讪,只是草草问了问李毓昌的死因。王伸汉把各级官府的批文抄件拿给太清过目,带着几分感慨说:“李委员为人聪明过人,只是心眼有点狭窄,不知为什么查赈尚未结束竟寻了短见,下官想起来每每落泪,可惜了一位人才。”李太清仔细看了从总督到知府的断案结论,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王伸汉收了批文问道:“天寒路远,李老先生一定十分疲倦了,下官已经给您安排了住处,老先生是先去休息一阵呢还是这就去看看李委员的灵柩?”李太清说:“太清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侄子的亡灵,烦劳大人先派个人带小老儿去毓昌灵前吊唁一番吧!”王伸汉当即应允,并不派人引路,而是亲自陪着李太清来到停灵的荐福寺。
冬令天气,雾迷云遮,阴沉沉的天空中,稀稀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