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张福中午回家时神色是那样的不可捉摸,也怪不得他对母亲的死如此无动于衷。想到这里,秀萍坐不住了,一种深深的歉疚使她不得不赶到张柱家来,向被冤枉者讲明真相。
听了秀萍的叙述,张母心中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从心眼里感激秀萍,也深深同情这位年青女子的坎坷命运。她疼爱地把秀萍揽进自己怀里,一对同样苦命的女人相依着痛哭起来。天色已经很晚了,一弯如钩的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中天,天空中万里无云,星斗繁密,院子中时有一两只萤火虫拖着一点蓝白色的光芒,在夜空中飞行。张母移开秀萍那温柔的纤手,站起身来,秀萍问:“大婶,您到哪儿去?”张母说:“厨房里还有一点剩饭,我给你热热,整整一天了,你还没吃东西呢。”一股暖流从秀萍心房中流过,她想起了母亲,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吗?秀萍赶紧扶住老人说:“不,还是我给您弄点吃吧!”老人凄切地摇了摇头说:“不,我想……就这样陪伴儿子……一起去了。”秀萍再也忍不住了,她激动地说:“您不能死,柱子哥也不能死,该死的是我哥哥张福,我明天就去刑部衙门为张柱哥鸣冤。”……张秀萍没有食言。她在离开张母之后,就连夜赶到了刑部,壮着胆子击响了堂鼓。值星官吏慌忙升堂,审问之后才知秀萍是举发自己的亲哥哥。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刑部官员经过会勘后,决定委派刑部郎中魏应召重新审理此案。
刑部郎中魏应召,是嘉靖初期的进士,在刑部衙门任职已经过二十年了。二十年间,他目睹了刑部的种种黑暗,也亲身经历了给东厂和锦衣卫做仆奴的生活。但是,一点忠直之气却没有从他的良心中泯灭,他曾与同僚说过:“刑部官员的一枝朱笔,关系着无数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断案要凭良心。”因此在刑部衙门中,他的官职虽然不高,却颇有点威望。今天早晨,他突然接到一纸通知,重新审理张柱杀人一案。对于这个案子,他前几天就听说了,“什刹海边一中年妇女被杀”的新闻这几天在街巷中广为流传,做为刑部官员他不可能一无所闻,但为什么要重新审理?他却摸不着头脑。在他看来,无非是张柱家花钱走了门路,企图捞个从轻发落的结局而已。但当他看完了全部案卷后,却深深感到原审判决实在过于轻率了,根据多年断案的经验,他看出原审官在断案上至少有三点疏忽:第一,案卷中有张柱杀人的凶器——镰刀一把,但仔细勘察,镰刀上并没有一丝血迹,而在刀背上还可以找到一两丝干枯的水草,显然这柄镰刀是割水草用的。如果凶犯曾用它杀人,那么血迹肯定会把水草染污,而镰刀上水草的颜色还是绿色的,由此看来这把镰刀根本不是杀人凶器。第二,从张柱家中搜出的血衣和血靴也有破绽。血衣虽然被水浸泡过,但仍能看出主要血迹在袖口附近,而大襟上却没有血迹。从袖口的血迹看,又好象是蹭上去的。而凶手杀人一般是尖刀刺入后,被对方伤口喷出血溅脏衣物,按照常理血迹应在胸前及大襟上。再看那双沾过血的靴子,靴底上满是血污,而靴面上却没有血,显然是张柱双脚踩在血泊中染上的。这又与杀人的常理不符,一般行凶杀人,都是把人杀死后就仓惶逃出,不可能等死者血流如注淌满地面时再去踏上两脚才走。这样看来,所谓血衣血靴都不足为证。第三,张柱如果真的杀了人,怎么会把写着“四冰果”的大筐扔在现场?这不明明是自我暴露吗?再蠢笨的杀人犯,也不会干出这件傻事来,何况他与被杀的张孙氏从来没有仇怨,怎么会突然下此毒手?仅凭这几条已经看出证据不实,而案卷中还有被害人张孙氏的亲女儿张秀萍的鸣冤状,指控杀人者是被害人的儿子张福。这份鸣冤状写得条理清楚,脉络分明,而且是亲妹妹告亲哥哥,也不能不引起重视。依魏应召的书吏之见,应该立即搜查张福的家,取出藏匿在床下的血衣。魏应召只是付之一笑。他知道,张福如果真是凶手,是决不会把血衣久藏在床下的,搜查张福只能是打草惊蛇。为了搞清案子的来龙去脉,他决定先不去接触人犯,而微服查访一下西斜街的居民,再做决断。
夏日的中午,阳光像一根根炙热的金针,把路上的行人们刺得纷纷躲进树荫。大街小巷中,除了有急事的人匆匆走过以外,行人寥寥。什刹海沿岸的西斜街上,本来有不少做小买卖的,此刻也都被暑气驱赶得回家午休去了。就在这时,一位操山西口音的治病郎中,却在一棵大树下挂起了牌子招揽生意。这位郎中十分奇怪,看病不用诊脉,只是用手摸摸患者的耳朵,就能说出病因。这还不算,他还有一手绝活,就是通过诊病能知道病人三年中的凶吉,而且十分准确。所以尽管暑热难挨,他还是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求药的求药,问病的问病,应接不暇。这位郎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百问不厌,态度又十分随和,谈起话来家长里短,不管和谁都能说得到一块儿。整整一个下午,大树下面始终没有断过病人。郎中似乎很注意猎奇,闲聊,中无意地扯到前几天附近发生的那桩凶杀案,他对那个名叫张柱的凶手很感兴趣,几次询问张柱平日的为人。当大家告诉他张柱平日安分守己,并且对人十分热情时,他总是摇摇头,表示不大相信。最后有一位认真的病人,竟专程跑到张柱家附近拉来了张柱的左邻右舍,证明自己的话不假。被拉来的几位老街坊异口同声地夸奖张柱为人善良,谁也不相信这个老实疙瘩会杀人。他们说,张柱每天都是五更前就去什刹海采水鲜,出事那天他好像比平常走得晚了一点,走后不久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了。住在隔壁的鞋匠李真说:“张柱跑回家时,我正在院内嗽口,听见了张柱的叫门声,还听张柱说了一句‘吓死我了’就没有动静了,当时我以为张柱掉到河里了,心中并没在意,可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张柱黑暗中踢着了女尸,被吓得跑回家了。”有一位叫王云的街坊说:“别的我不敢说,要说张柱能下手杀人,到死我也不相信。”郎中笑着说:“你这话也就是在这里说说,真让你上衙门去,你还敢说吗?”王云拍着胸脯说:“甭说上衙门,就是见了皇帝老子我也敢说。”郎中又问大伙,如果张柱没杀人,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病人中有一个外号叫“二诸葛”的老人说:“被杀的张孙氏也是个好人,自二十多岁守寡,苦熬岁月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女儿秀萍模样俊,人品好,常帮左邻右舍绣点花、织点锦,甭管自己家里多穷,从没向人家伸手要过钱,谁不夸奖?她们娘俩不会有仇人,就是她那个儿子张福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还给东厂当过一阵密探,坑害了不少人。张孙氏被杀定准与张福有关,弄不好还是张福亲手杀的呢!”郎中不相信地问:“亲儿子无缘无故地谁能杀娘老子?”二诸葛说:“张福不务正业,要靠妹妹和老娘养活,平常他娘没少说他,他也暗地里把老娘叫‘老不死的’,可见母子俩平日并没有多深的情份。何况张孙氏最恨儿子给东厂当密探,如果张福的隐私被他母亲发现,他是下得去手的。”说到这里,人堆里钻出一个小青年来说:“我就觉得张福可疑,出事那天后半夜,我看见他在什刹海边上把一件东西扔到海里去了。”郎中听后似乎有所悟彻,他打量了说话的小青年一眼,有点不安地说:“哎呀,我看你眼窝发青,必有疾病在身,过来我给你看看吧。”小青年也有点慌了,忙说:“这几天我总感到肚子发胀,正要求您看看呢。”郎中赶忙把小青年拉过来;摸着耳朵边诊边问清了他的姓名,知道他叫王福义,是靠种藕生活的。看完了几个有急病的人,天色已近黄昏,郎中收了招牌,还有一些人拥着不走,郎中只得答应过几天还来;人们才慢慢散去。
这位看病的郎中正是奉诏审理张柱杀人案的魏应召扮的。通过这番私访,他对案情已经有了个基本的了解。回到衙后,不声不响地派了两名干练差役,找到种藕的王福义,问清了张福往湖里抛东西的大概位置,又令他们假扮成种藕人潜入湖中,果然在湖底摸出了一柄牛耳尖刀,从刀的外形,一看就知道这是东厂缉私人员平日防身用的,经仔细检查,刀上带有血迹,显系杀人凶器。魏应召并不动声色,暗中派人监视张福。一面分别提审了张柱,传讯了张母。恰巧这几天张秀萍常常在张母家中陪伴老人,所以也被传来问讯。秀萍是个有心计的人,在投了鸣冤状后,还趁张福不在家之机,剪了一小块张福藏在床下的血衣,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破案提供了证据。为了:查清镶珠碧玉佩的下落,魏应召暗中派人查询了北城的十几家当铺。结果在德胜门内的“亨盛”当铺发现了碧玉佩的当单存根。当单的日期恰好在张孙氏被杀的第三天,当主名叫吴八,是一赌棍。拘捕吴八,知道这件东西是张福在张孙氏被杀的当天下午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他的。至此,张福杀人的前因后果均已查清。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魏应召突然下令抓捕了张福,并于当天升堂审理张孙氏被杀案。张福被押上堂时神气还十分傲慢。但魏应召摆出件件证据后,他一下子泄了气,老老实实地招供了自己杀死亲生母亲的经过,最后还供出,在案子发生后,为了把罪名栽在张柱身上,他曾给东厂“贴刑”李青送去了五百两银子,李青答应他一定在二十天内处决张柱。魏应召听罢脸上不觉浮上了一层阴影,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让张福画押具结,却没有宣判审理结果,只将人犯收监看押就匆匆退堂了。
天色又近黄昏了,魏应召坐在自己家中宽大的书案前,思索了几个时辰,也没有理顺心头的烦絮。本来张柱杀人一案,在今天上午的审理中就应该了结。但偏偏张福在供词中扯了东厂的李青,一下子就使问题复杂起来。最近几天东厂曾多次派人催促将张柱处死,魏应召以为这只是他们企图维持自己的面子而已,现在才知道是李青受贿的结果。上午退堂后,老书吏悄悄地递进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张福系东厂李青之‘打桩’,切切慎重。”几个字,别看这寥寥数字,它却点破了张福与东厂之间的微妙关系。原来当时东厂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番役们可以出钱雇用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无赖替他们打探消息。这些无赖一旦被东厂物色中,就成了所谓的“二狗子”,到处寻找事端、告密害人,东厂黑话称他们为“打桩”。张福既是李青的“打桩”,两人自然是一丘之貉,如果判处张福死罪,李青必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他很可能站出来替张福说话。皇帝对东厂的话向来深信不疑,而自己仅仅是一个五晶的郎中,没有当面向皇上剖析的机会。倘若案情倒向东厂一侧,自己就逃不脱一个“庇护真凶、草菅人命”的罪名,那可就要身败名裂了。魏应召正是基于这种顾虑,才没敢当堂宣判审理结果,但是究竟怎样断决才好呢?他实在举棋不定。退堂后,他连午饭也没有用,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反复权衡,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门帘被悄悄地掀开了,夫人许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魏应召对面的一个圆凳上坐下,双目深情地盯着他,叹了一口气。许氏今年不过三十二岁,生得端庄秀丽,落落大方,而且胸有韬略,有时竟高出魏应召一筹,特别是她深明大义,颇有侠肠义骨,魏应召向来很敬重她。今天魏应召没有把心事吐露出来,是因为这一案断得是否得体,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说出来让夫人陪着担忧。但是半天来自己在书房内长吁短叹,苦苦思忖的情景如何瞒得许氏?许夫人不愿意再看着丈夫愁闷下去了,才来到这里询问根由。魏应召不再隐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许氏听罢并没有犹豫,义正辞严地说:“堂堂法度岂容儿戏?老爷身为刑部官吏,理当惩处邪恶,伸张正义倘若因为有两三个皇家鹰犬从中作梗,就委曲求全,那张柱岂不是冤沉海底了吗?”“只是这个案子直刺东厂,万一我由此获罪……”老爷放心,如果老爷被流放,妾身愿随老爷一同发配充军。“倘若我被打下诏狱?”妾愿去大理寺为夫申冤。”“万一我获死罪?”“老爷为国为民,千古忠烈,妾身定将子女抚育成人,继承父遗志,再申国法!”
许氏的几句勉励,掷地有声,‘魏应召本来就是一个忠直之士,在夫人的激励下再也没有顾虑,立即赶回刑部,连夜升堂,斩钉截铁般地宣告:“张福残杀生母,罪不容诛,坐处斩立决。张柱无辜被执,身历酷刑,实属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