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们静静地听着,高雄的嗓音沙哑、低沉,在昏暗的监牢里回荡。李澳中闭上了眼睛:“我曾经跟你说过,你还有一个老娘要靠你养活。”
“老娘……”高雄惨笑一声,热泪横流,“在这个监号里,每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娘,好好的一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生病、看着她摔倒,看着她一天天地饿死!”高雄咬牙切齿的瞪着他,“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当时你要让条路,我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归于尽,根本不必受现在的折磨,活着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闭眼!”
当时孩子在树上绑着,高雄已经歇斯底里,手里的刀疯狂地在孩子的脖子前晃动。李澳中和他对峙,吸引着他的主意,另一个刑警从房后悄悄上了屋顶,趁他向李澳中磕头的刹那,猛地从房顶扑了下来将他扑倒在地。高雄翻滚着想爬起来,李澳中也扑了上去将他压在地上。院子外的警察一拥而上。高雄左手一挣就要拉响炸药包,李澳中见情况危急,从旁边摸起一只断了把的铁锨一锨劈了出去,从他左脸劈到左手,劈断了他的拇指。
“一个男人,在世界上丧失了他最起码的尊严,他怎么还能活着?”高雄喃喃地说,“我是教师,知道人活着需要支柱,那就是尊严。”
【2】
犯人们不知不觉已经围到了他旁边。屋角的阳光早已隐去,留下一片雾一样的朦胧。铁窗旁的灯亮了,监号里照得雪白。众人的影子静静地缩在地上、铺上、墙上。
吱,一阵刺耳的钢铁摩擦声响起,牢门下部的小铁门开了,做外工的犯人送来了晚饭,馒头、稀饭和咸菜。同时送来的还有发给李澳中的一大一小两个铝碗和铝汤勺。
饭静静地摆在地上,犯人们盯着饭碗没人动。“吃罢。”高雄摆摆手。犯人们一拥而上,按次序一个接一个拿勺子往自己碗里盛。高雄笑了:“老五,你有病,多吃点,李所长也不会跟咱这些囚犯争这种狗屎的。”
李澳中从中午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早已饥肠轱辘,知道高雄故意坑自己,不过他这么一说,自己也的确伸不出手去抓馒头。一个犯人打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给高雄端到铺上,又从旁边的水池边取出一只碗端给他,里面是一份红烧豆腐,大概是上一顿专门留下的。高雄慢悠悠地呷了口汤,说:“所以嘛,人活在世界上必然要坚守一种东西,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为了这一样可以放弃那一样,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坚守一样——尊严。到了号子里我才明白这一点,在外面一个人的力量依靠的是权力和金钱,所以我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到了这种地方,人与人之间只存在一种力量,力气。你看他们,这瘦子是诈骗犯,这胖子是国家干部,这戴眼镜的吸毒,这喝汤呼噜响的人喜欢强奸小姑娘,他们已经在城市里退化,全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就成了最有尊严的人。”
“哈哈,这地方实在不错,是全中国惟一农民能够当家做主的地方,也是惟一能叫国家干部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向农民叫爷的地方。”
犯人们希里呼噜吃完了饭,连口饭渣也没给李澳中留下。李澳中心里恼火但是无计可施,恨不得有人挑衅借机狠狠揍他们一顿。一吃完饭,牢房里边忙碌起来,犯人们纷纷从铺盖下面翻出怪模怪样的用牙膏皮做成的“笔”和皱巴巴的纸条写了起来。他们竟然还有墨水。
李澳中正惊讶,啪嗒一声,屋上的天井里落下一个纸团,小瘦子诈骗犯连忙捡起来,一看,双手递给高雄:“雄哥,是大嫂的信。”
“哈哈,”高雄大笑,一指这“信”,对李澳中说,“你瞧,在这儿我还有老婆!”
“你老婆?”李澳中呆了。
“当然,暂时还没见过面。隔壁是女监,找个安慰吧!没法眉目传情,只好鸿雁传书了。”
李澳中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铺好了睡铺躺下睡觉,不再理会他们。蒙眬间,房顶响起了嗡嗡声,值夜班的干事关上了天井的电动门,只留下铁窗外一角寒夜的星空贴在墙上。
“起来起来。”有人拍醒李澳中。他睁开眼,只见七八个犯人面带兴奋,团团围在他面前。高雄靠着被子斜倚在墙角,露着微笑,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扫帚枝剔牙。
李澳中不解地望着他们。
“滚场子了。”强奸犯说,“我还没揍过刑警队长。”
“先给他来个天葬吧!”高雄淡淡地说,“庆祝李所长获得新生。”
犯人们压抑地狞笑着,从通铺两侧爬过来,一人拽一只胳膊,把李澳中从被窝里掀了出来。李澳中认识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他对看守所内幕并非一无所知,记得隐约听人说起过,新犯人一进监号,首先得走过场,本地话叫“滚场子”,经过牢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各种仪式的考验,才会被犯人们认同。“天葬”他没听说过,是什么东西?
李澳中决定反抗。他手腕一抖,扣住强奸犯和诈骗犯抓自己的手腕,一抖,把两人手臂抖落,反手拧在了背后,轻轻一推,两人一左一右滚向了两边:“我没有犯罪,我也不是囚犯,根本不必走你们这个过场。”
高雄笑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犯罪,我们的行为只不过不被普遍地认同。马克思还说过,犯罪是孤独的个人对社会的反抗。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他固定的位置。你的环境已经拒绝了你,所以你只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高雄说话时,有人绕到李澳中背后一脚把他踹下了通铺。他刚要爬起来,犯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地上。
“事实上你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高雄居高临下鄙夷地瞥着他,“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甚至你以前的同志们也特意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你信不信,即使你大声惨叫,上面的武警也不会来看你一眼。韩干事敢这样吩咐我们,自然有更高层的人授意他。你只能怪自己倒霉吧!”
他说话间,李澳中已被抓住了手脚面朝下凌空举了起来。“国家干部”庄严的喊了一声:“葬!”犯人们同时松手,他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死鱼一样摔倒了地上。嗵——,李澳中只觉五脏六腑都碎了,眼前金星乱冒。“不算!不算!”“国家干部”喊,“他用手支地了,死人怎么会支地?重来。工作必须严谨,哪能这么马虎。”高雄微笑点头,犯人们又把他举了起来。众人正要松手,李澳中清醒了过来,两臂用力一甩,抓住抬他上半身的强奸犯和瘾君子的脑袋,一使劲,两颗脑袋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两人同时倒了下去。此时后面的人已松开了他的双腿,李澳中也摔了下去,正好压在两人身上。
犯人们呆了:“他妈的,他竟然打人!烙他的烧饼!”犯人们愤愤不平地跳上了通铺,向跳水一样扑压在李澳中身上。“操你妈。”强奸犯喊,“我们俩还在他底下呢!”
“忍着点吧!”众人也不理会,一个接一个疯狂地扑压上来,叠了厚厚的肉堆。两次的天葬已经震伤了李澳中的内脏,又被一二百斤的肉块从空中猛砸,他眼前开始发黑。第六个人压上来时背上已经压了七八百斤的重量,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从嘴角、鼻孔直喷出来,溅了下面的瘾君子一脸。
“烙、烙、烙烧饼,烙成的烧饼给谁吃……”上面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还在欢唱,“……给我们的老大高雄哥。雄哥吃了有啥用?强身!开胃!大便通!”
“操……还唱……出……出人命啦!”瘾君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他并没给压在正下方,和强奸犯交叉躺着,李澳中压住他们俩下半身,脑袋顶住他的肚子。
犯人们一征,不唱了。高雄跳下通铺看了看:“呵,真不经压,吐血了。好,我说过只打残他,吐了血就先放他一马,下来罢。”
最上面的“国家干部”太胖,往侧面一翻身,烧饼们不稳了,轰地坍塌下来,叽里咕噜滚了一地。李澳中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晕了过去。
“扶他起来。”高雄不耐烦地摆摆手,“洗净他脸上的血迹。”
强奸犯刚弯下腰去扶,李澳中头一仰,吓了他一跳,连忙跳了开去。
“你不是昏了吗?”犯人们大惑不解,窃窃私语,“他还能起来?”
李澳中双手撑地,艰难地抬起上身,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转身盯着这些犯人,摸了把嘴角的鲜血,一言不发。犯人们呆了。高雄挑起了拇指:“好汉子!”
李澳中转头盯着他,身子一抽搐,又吐出一口鲜血,心里沉闷堵塞的感觉一吐耳光。他笑了:“你们就这点本事?”
“你是想找死?”高雄变了脸色。
“你说过……”李澳中咳嗽了一声,脸上的伤痕沾满了鲜血,异常醒目,像是新裂开的伤口,“你说过,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剩下尊严了。”
高雄咬牙冷笑:“你要尊严是吧?你知道我的尊严怎么来的?好,你能从这儿走到门口,我就给你尊严。”
李澳中望向门口,只见犯人们纷纷跳下通铺,整齐排成两侧,中间闪出过道,直抵黑沉沉的铁门。他刚跨一步,一个犯人伸腿一绊,他咕咚一声栽倒,鲜血染红了地面。他知道这也是一种入狱的仪式,难道自己真地把自己看成了罪犯?空荡荡的东西填满了他的内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见识。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明明清白,一进监牢就开始怀疑自己?
他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急于寻找肉体的痛苦。这一刻一切都模糊了,妻子、儿子、刑警队、派出所,所有能够正视自己存在的东西忽然遥不可及,化成缥缈的雾气和雾气里游离的尘灰。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实的世界虚无而沉重地压在背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无论是于富贵还是法律,无论是看守所还是犯人。他不能屈服,被打击才能证明自己还存在着。
一只脚踏在他脸上,他抓住那只脚,使劲地拽,那脚犹豫了一下,离开了。他爬起身,刚直起腰,一脚又踹上他后背,他重新扑倒在地。无数的脚冰雹般袭来,踩、踢、踹,腰、腿、背、头、肋骨……他咬着牙,就在这急风暴雨的打击中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地站在犯人的目光里。脚全沉默了,他看见他们为他让开了一条路。手指碰到冰冷的铁门上,他清醒了一下,随即世界黑暗了下来。
他倒了下去。身体撞在铁门上,咣当一声响。
眼睛重新看到光亮时,李澳中发现自己躺在大通铺上,衣服被剥得精光,身上暖暖和和地盖了三床被子。腐败的国家干部坐在旁边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喝汤。高雄在被子里坐着,见他醒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接过来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国家干部夺过来掰碎了泡到碗里。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高雄说,“韩干事昨天来提你去内审,见你昏迷过去,高高兴兴地走了。不过你既然通过了我们的仪式,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我们也拿你当自己兄弟。先养好伤罢。”
李澳中看见了铁窗外明亮的天空,又是一天了。“你不恨我了?”他问。
“恨。”高雄沉默了,“世界上何必有一个李澳中!否则我早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报了大仇,哪容他舒舒服服到新疆劳改农场去。”
李澳中想笑,刚张开嘴就被灌下一口稀饭,他咽了下去,说:“你怎么不说世界上何必有个宋玉喜?那你根本不必家破人亡了?”
高雄哼了一声:“世界上只可能没有李澳中,不可能没有宋玉喜!”
李澳中哑口无言。高雄又嘿嘿地笑了:“李澳中也快没了,宋玉喜越来越多了。”
【3】
牢里的生活一天天地过去,日常的生活就是提审、开庭、判决、一审、二审……犯人们送旧迎新,走一个来两个,走两个来一个。除了强奸犯被终审判了死刑,在一个凌晨被五花大绑拉出去毙掉了之外,整个牢房没有别的惊奇,也没有别的刺激,像家庭生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习惯下来以后,你就会发觉生活的本质完全是一样的。无论在监牢还是在社会。”高雄说。
“我这案子怎么会没人过问?”李澳中奇怪地问,“这么久了,也该开庭审理了。”
“谁知道。”高雄苦笑,“我们这类人最难忍受的就是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事一无所知。”
“你都进来这么久了,案子还没判?”
“没。牵涉到别的案子。我把卖给我炸药那帮家伙给卖了,可警察没抓住,跑了。嘿,我还不想死,得留条命去找宋玉喜。”
这些日子,李澳中渐渐寂寞起来。他的案子还没判,家属不能探望,康兰也从来没写过信、打过电话或捎来什么东西。对她而言,他好像消失了一样。小天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他不禁恨起康兰,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儿子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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