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没锁,我用镁光手电照了照屋里,看见一个小复印机,四壁都立着红木文件柜。屋子中间是个圆桌,跟戈达德那个很像,只是小点儿。每个抽屉都仔细地贴着一个看上去像建筑师的手形状的标签。其中大多数似乎装的都是财政和会计记录,要是我懂点儿这方面的门道,说不定里面还有些好情报。
但是,当我看到标有“特莱恩企业发展”的抽屉时,我对其他东西都失去了兴趣。企业发展是个商业术语,指的是兼并和收购。特莱恩以鲸吞创业公司及中小型公司而著称,现在每年都要收购几个公司,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那段光辉岁月里比现在兼并的还要多。我猜这些文件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坎米雷堤监管收购事项,主要负责费用问题以及评估某项投资是否有价值之类的。
如果怀亚特的情报没错,AURORA项目的确是由特莱恩秘密收购的公司的成果所构成,那么在这里就一定能揭开AURORA神秘的面纱。
文件柜也没锁,又让我撞上了个好运。我猜坎米雷堤是认为如果没法进入他的办公室里间,那么你根本就不可能靠近文件柜,所以上锁只是给自己找麻烦。
文件柜里有很多档案,都是特莱恩直接收购的或买下大部分股份或仔细考察过决定不购买的公司资料。其中有些公司的名字我知道,但是绝大多数都是我没听说过的。我在每个公司的档案里随便抽出一个文件夹翻了翻,想看看它们以前是干什么的,这项任务太耗时间了,而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真的。我连AURORA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哪家初创公司跟它是不是有关系?似乎完全不可能。
但是,我的问题解决了。
有个企业发展的抽屉上标着“AURORA项目”。
AURORA就在里面。就这么简单。
第四十五章
给戈达德的报告演示被一再推迟。本来是该八点半开始的,八点二十分的时候我收到弗洛伦斯的即时邮,通知我Jock的高层主管会议还没开完,让我们把演示推迟到九点。然后又收到弗洛伦斯的另外一条消息:会议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让我们再推迟到九点半吧。
我猜那些高管都在奋力保全自己的部门,以免裁员造成自己权力的削弱。总的来说,他们可能都赞成裁员,但不是裁自己的部下。特莱恩和其他公司一样:公司组织结构表里你的手下越多,也就表明你的权力越大。没人愿意损兵折将。
我饿极了,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蛋白质补充条。我也很累,可我亢奋得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在我的PPT演示稿上下功夫,把它弄得更加花哨。我在切换幻灯片时加入了动画渐变效果;为了增加喜剧效果,我加上了那个头顶上悬着个问号的挠着头的简笔画小人。我不停地减少文字部分:我记得有个“七规则”——每行不超过七个字,每页不超过七行或七个要点。还是“五规则”来着?你也听说过的。我猜在现在Jock大概不会太有耐心,因此我不断地精简文字。
我越等越紧张,我的PPT幻灯片也被改得越来越简洁,只是幻灯片的特效是越弄越酷了。我还学会了让柱状图里的柱子在人们眼前降低或者增高。戈达德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在十一点三十分的时候,我终于收到了弗洛伦斯的消息,叫我去主管展示中心,说会议刚刚结束。
我到那儿时,人们正在陆续离开。其中一些人我是认识的——运营总监吉姆·科尔文、汤姆·龙格尔、人力资源主管詹姆斯·斯帕林,还有些看上去很威风的女人。每个人都不怎么高兴。戈达德被一群七嘴八舌的人围在中间——他在其中最矮——在人群里他越发显得矮小。他看上去也很糟糕——红眼圈,眼睛里满是血丝,眼袋比平时还要大。坎米雷堤站在他身边,他们似乎在争论。我只听到了一些片断。
“……公司也需要新陈代谢。”坎米雷堤正在说。
“……各种各样的抵抗情绪、士气消沉。”戈达德嘀咕着。
“最好的对付抵抗的办法就是铁血政策。”坎米雷堤回答。
“我通常喜欢说服劝告那套老办法。”戈达德疲倦地说。其他人围成圈看着他俩争论。
“正如阿尔·卡彭(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美国芝加哥黑手党首脑——译者注)所说,好言好语加上一支枪比纯粹的好言好语要有效得多。”坎米雷堤微笑着说。
“我猜接下来你就要告诉我,只有打碎鸡蛋才能做成煎鸡蛋了吧。”
“你总是比我快一步。”坎米雷堤拍了拍戈达德的背走开了。
这个时候我正忙着把我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到嵌在会议桌里的投影仪上。我按了一下放低窗帘的电动按钮。
现在只有戈达德和我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了。“我们现在要干什么?看表演吗?”
“对不起,只有幻灯片演示。”我回答。
“我不太肯定关掉灯是个好主意,用不了多久我就一定会睡着的,”戈达德说,“我差不多一晚上没睡,为今天要说的废话痛苦不安。这次裁员是我个人的失败。”
“不是的。”我说,然后觉得心虚——我凭什么安慰CEO?“无论如何,”我补充说,“我会尽量简短的。”
演示的开场是一幅特莱恩Maestro产品的动画图片,图片的各个部分从屏幕外飞进来,完美地拼凑在一起,效果很酷。接下来就是那个挠头的、脑袋上浮着个问号的小人儿。
我说:“惟一比处在现在的消费型电子产品市场更危险的,就是根本不在这个市场。”现在屏幕上显示的是一辆风驰电掣的F1型赛车。“因为如果你不是在车里把持方向盘的人,就会成为车下亡魂。”接下来的一张幻灯片上面写着:“特莱恩消费型电子产品——好的,不好的,糟糕的。”
“亚当。”
我转过身来,“先生?”
“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后脖子上冒出一层冷汗。“那只是介绍部分,”我回答,这个介绍显然是太过了,“现在我们进入主题。”
“你告诉弗洛伦斯你是打算做——这破玩意儿叫什么来着?P——PPT了吗?”
“没……”
他站起身来,走到电灯开关前,打开了灯。“如果你说了,她会告诉你——我憎恨那种垃圾。”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对不起,没人说起过。”
“天啊,亚当,你是个聪明、有创意、有思想的年轻人。你认为我会希望你把时间浪费在决定是要用Arial
18号字还是TimesRoman
24号字上吗?老天。干吗不直接告诉我你的看法呢?我不再是个孩子了,不需要给我喂该死的麦乳精了。”
“真对不起。”我又说。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低血糖,可能是。是午饭时间了,我也饿极了。”
“我可以下去买些三明治来。”我说。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戈达德回答。
第四十六章
戈达德的车是辆翻新得相当完美的一九四九别克敞篷跑车,是那种偏乳黄色的象牙白。车身是漂亮的流线型,前面有金属铬质格栅,看上去就像鳄鱼的牙齿。白胎壁轮胎,车里装饰的是富丽堂皇的红色真皮。车子闪闪发光,就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在我们从车库开出来到阳光下之前,戈达德把车的布质顶棚打开了。
“这辆车速度真不错!”车子加速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让我大吃了一惊。
“三点二立方英寸,直列式八汽缸引擎。”戈达德回答。
“天啊,这真是个宝贝。”
“我把它叫做忒修斯之船。”
“哈。”我咯咯傻笑着,仿佛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
“你真应该看看我刚买到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就是一堆垃圾,我的老天爷啊。我妻子以为我疯了。有五年时间,我每个周末和晚上都在翻修这辆车,从里到外——我的意思是,我换了每一个零件。当然也都是真品,但是我不认为现在这辆车里还有任何原来的痕迹了。”
我微笑着靠在座位上。车里的皮革像黄油一样光滑,陈旧但却好闻。阳光洒在我的脸上,风呼呼地吹过。在这辆漂亮的古董敞篷车里,我和我要出卖的公司的CEO坐在一起——我不敢确定自己的感觉如何,是攀上了至高顶峰的骄傲,还是卑鄙无耻下流?或许两者皆有。
戈达德不是怀亚特那种一掷千金的收藏者,怀亚特的飞机、游艇、宾利成群;也不像买野马车的诺拉,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在拍卖会上买下收藏车的特莱恩公司的跟屁虫。他是一个真正的老派车迷,会亲自修理汽车的汽车爱好者。
他问:“你读过普鲁塔克的《古希腊罗马名人》传吗?”
“我连《梅岗城故事》都没读完。”我承认。
“我把我的车叫做忒修斯之船,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吗?”
“是,先生,不知道。”
“嗯,有个古希腊人喜欢争论的‘存在矛盾’,首先是普鲁塔克的书里有记载。你大概听过忒修斯这个名字吧?在迷宫里杀了牛头人身怪米诺陶洛斯的大英雄。”
“当然。”我记得读过那个迷宫的故事。
“雅典人决定把忒修斯的船保留下来以作纪念。年复一年,当然,船开始腐烂,他们用新木头替换掉船上腐朽的木头,一根又一根,直到船的每一块木板都被换过了。希腊人的问题——这算个哲学悖论——就是:这艘船还是忒修斯之船吗?”
“还是它的升级版?”
然而戈达德并不只是说着玩的,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想你也认识像那条船那样的人,是吧,亚当?”他瞟了我一眼,又直视着前路,“那些身份地位上升了,便开始把自己一点点改变,直到最后根本不认识原来那个人了。”
我五脏六腑缩成了一团。上帝啊,我们已经不是在谈论别克了。
“你知道,你从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到西装革履,你更加有绅士风度、更加善于交际了,也会更加文质彬彬。你说话的方式会改变,也会交上新朋友。从前你喝百威,现在喝的是波亚克特级葡萄酒。过去你在‘得来速’买巨无霸汉堡充饥,现在你会预定椒盐鲈鱼。你看事情的方式变了,甚至连想问题的方式也变了。”他眼睛直盯着路,专注得让人害怕。他时不时转头看我一眼,双眼里总是闪着光彩。“然后,在某个时候,亚当,你得问问自己:你还是以前那个人吗?你的着装打扮改变了,开的是名车,住的是豪宅,参加高级聚会,结交名流权贵。但是只要你诚实依旧,你就会知道,其实在你内心深处,你永远都会是那条老船。”
我的心好像被揪紧了,他是在说我。我不安地感觉到羞耻、尴尬,仿佛被人撞见了正在做什么尴尬的事儿似的。他把我看透了,还是没有?他看穿了多少?他知道多少?
“人必须尊敬自己的过去。你的过去——你不能成为过去的俘虏,但是也不能抛弃曾经。它是你的一部分。”
我努力在想应对他的话,正在此时,他高兴地说:“好啦,我们到了。”
这是辆老式流线型的不锈钢餐车,是从某列客运火车上弄下来的。蓝色霓虹灯构成草书的几个字——“蓝色调羹”,它下方还有红色的霓虹灯组成的字:“空调开放”和“营业中/全天供应早餐”。
他停下来,我们下了车。
“来过这里吗?”
“没有。”
“噢,你会爱上它的。这是真迹,跟那些假冒仿制品可不一样。”门砰地一声沉沉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从一九五二年开始,这里的一切都没变过。”
我们坐的那排车座装饰着红色的瑙加海德革,桌子上贴着黑色大理石纹的福米卡塑料贴片,不锈钢包边,桌上有个台式自动唱片点唱机。有一个长长的柜台,边上有些转椅,都是固定在地上的,蛋糕和派装在拱形的玻璃罩下。还好没有五十年代的纪念物,点唱机也没播放Sha…Na…Na风格的泡泡糖歌曲。有一个自动售烟机,就是那种你一拉把手香烟就会掉下来的机器。他们全天供应早餐(乡村早餐——两个鸡蛋、家常炸土豆片、香肠或熏肉或火腿以及烤薄饼,售价四点八五美元),但是戈达德向一个认识他的女服务员点了炒牛肉酱小面包,她叫他Jock。我点了干酪汉堡、薯片和健怡可乐。
有点油腻,但味道还不错。当然不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可我却发出了各种狂喜的赞叹声。我的工作包就放在身边的瑙加海德革座位上,里面装着从保罗·坎米雷堤办公室里偷来的绝密文件。它们的存在让我紧张,仿佛它们隔着皮革在放射γ射线似的。
“好吧,现在让我们来听听你的想法。”戈达德满嘴都是吃的,“可别告诉我,不用电脑和投影仪你就没法思考了。”
我微笑着吸了一口可乐。“首先,我认为我们生产的大型宽屏电视机太少了。”我说。
“太少?在现在这种经济形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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