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农民起义,可能做皇帝,辛亥革命之后,没有了皇帝,农民彻底自卑了。西方文明,泯灭希望。
郝未真看着两个老绅士,他们留过洋吧?他们有钢笔,袖口钉着铜扣,铜扣的图案并非中式李大柔声言:“甲三六号里的住户,去了哪里?”郝未真一惊,随即生起巨大的羞愧,想到自己当时晕了。
王二不知何时走到床侧,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吧。”
郝未真长呼一口气,描述在俞家门口的经历。他讲得很繁琐,两个老绅士听得很耐心。四十分钟后,他讲完,王二问:“你受谁所托,要保护俞上泉?”
郝未真咬住嘴唇,警惕地看着两人。李大泛起笑容,眼角的皱纹顺延到嘴角,犹如老树横截面上的年轮。
郝未真也笑了,感到李大脸上的皱纹生在了自己的脸上,有着轻微的痛感,但心情很是愉快。他高兴地说:“雪花山的命令。”
俞上泉的父亲是典型的世家子弟,聪慧多才,十五岁留学日本,学过戏剧、美术、围棋、诗歌。世家子弟总是随着家族而荣辱,二十五岁时家族败落,他自日本归来后,家族只能为他在北京政府机关谋得一个小小的文书职务。
他自命清高,不屑官场的阿谀奉承,整日郁郁寡欢。三十一岁时,在宣武门集市遇到了一个摆摊的拔牙先生。拔牙先生是雪花山长老,按照八卦门规矩,在祖师生日时,要下山择徒。
俞父入了八卦门,但他体质太弱,又年过三十,未能习武,传承了八卦门天文、历数、地理、兵法。其时雪花山会众凋零,仅剩二十余位老人,忽得此聪慧之材,将其封为“十七天”,有意要他做下一代门主。
乾隆年间是八卦门鼎盛时期,势力达十七省,各省头目共称为十七天。现在俞父一人承担“十七天”名号,是门中老人期望他兴旺本门的寓意。不料俞父三十四岁病逝,俞母带孩子回了上海,住在娘家一栋旧房里,是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俞家与雪花山的渊源,令郝未真赶来上海相救。
所剩的疑问是,雪花山仅剩一些未亡以待死的老人,早已脱离时代,日本棋界要在上海刺杀俞上泉,在淞沪战役时期,是个过于边缘的秘密,他们怎么知道的?
郝未真言:“消息来自日本,是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发的急电。报纸上说,俞上泉去日本前,顿木跟俞母经过了一年谈判。其实,不是跟俞母,是跟雪花山谈判。”
李大摘下眼镜,自衣兜里取出黑檀木眼镜盒,捡起眼镜布擦拭起来:“明白,他毕竟是 十七天 的儿子。”
王二:“你为何身在八卦门?”
郝未真的太阳穴又作痛起来,与俞上泉不同,他没有显赫的家史,甚至没有母亲,他是被一头猪带大的。
他是北京郊区怀柔县的农家孩子,生而不知其母,他的父亲肮脏颓废,整日躺在家里。家中还有个生命,一头一年产六个猪仔的老母猪,它支撑着这个家。
他两岁开始,就不睡在父亲身边了,睡在猪圈里。儿童总是本能地寻求强者的保护,与父亲瘦如枯柴的臂腿相比,老猪兽类的身躯显得更为彪悍。
此生最初的记忆,就是爬到猪圈,靠着老猪躺下。老猪似乎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之后瞳孔扩散,像是认可了这件事六岁时,老猪被送到屠宰场,惨叫声达二十里。他麻木地看着,父亲的手第一次握上他的手。屠宰场上熬猪皮汤,他和父亲都分了一碗。之后,他的头上就生出很多脓包,被村里人称为“癞子”。
九岁时,他从本村老妇口中,知道自己是父亲和姑姑乱伦所生。姑姑失踪多年,有说嫁到东北,有说被土匪抢进山里 即便认猪为母,他也食了母肉,他是天地间最不洁的东西。
头上的癞子有四季变化,春秋化脓,冬夏结疤。十一岁时,他在村头遇到一个过路的拔牙先生。先生用拔牙的止痛水涂在他头顶,治好了癞子,他跟着先生上了雪花山。
很多年以后,他知道那天是雪花山祖师的生日,门中长老要下山选徒。他被带上雪花山不为他的天资禀赋,而是看着他可怜。他问做了他师父的拔牙先生:“治牙的药,为什么能治好我皮肤的病?”
师父:“治不好,是你的缘分到了。医者,缘也。缘分到了,我往你头上撒把土,也能治好你的病。孩子,你受的苦够了。”
他是目睹老猪被屠宰时的表情,整张脸硬绷绷的。离开师父,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那时,他三十岁。
王二脸形平扁,笑容可掬。郝未真左腮痉挛三四下,强力控制着不说出自己的过去。
李大戴上眼镜,道:“我们已查明你是乱伦之子,民间说法,乱伦之子的肉煮熟了,是臭的。请说出俞上泉的下落,否则,我们会验证这个民间说法是否正确。”
郝未真小腹升起一股火焰,自怜自伤的情绪荡然无存。面对威胁,他毕竟是一个武者,自小受到的艰苦训练起了作用。镰刀柄飞速搭上肩头,刀尖朝天,“稻妻”直纹闪着鳞绿的光。
这是八卦门镰刀技的第一式“老鸡刨食”,有敌来犯,刀尖便会剁下,撕开敌人的胸腔。
王二退到李大的身后,细声细气地说:“你好好感觉一下,石膏里面到底有没有你的右脚?”
李大拍掌,一个英俊的青年军官推门进来,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土黄色砂锅,边沿冒出热气。
李大一指,军官将砂锅摆在床头柜上,敬了个军礼出去。
王二:“你现在就可以验证一下,你的肉是不是臭的。”
砂锅里是我的右脚?石膏里麻木得没有感觉。砂锅飘出肉的香气,炖了多久?
郝未真小腹里的火熄灭了。掀开砂锅盖,看到了翅膀 里面是一只完整的鸽子。他用镰刀尖拨弄着鸽子,喃喃道:“不是,不是。”
王二抓住郝未真手腕,取走镰刀,温言道:“喝一口吧,补补营养。”郝未真脸上挂着泪,“嗯”了一声,将嘴凑在砂锅边沿,“嗖”地吸了一口。
李大:“现在,你可以说了吧?”郝未真掀开被子,从床上跌下,爬到李大脚前,泣不成声地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王二:“像是实话。”李大:“验证一下。”
王二把镰刀递给郝未真:“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话?”郝未真看着镰刀,道:“我可以剁下一只手。”王二:“不用,指头就够了,只是我不喊停,你就不要停,可以做到么?”
郝未真爽快地叫了声“行!”爬到墙边,左手按在墙上,挤出一脸媚笑:“您说是从大拇指开始砍,还是从小拇指开始砍?”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李大皱着眉,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他:“ 嗯,从大到小吧。”郝未真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举起镰刀。
李大和王二的右手都伸入上衣中,握住腋下挂着的手枪。虽然知道郝未真已神志不清,仍要防止任何突变的可能。
此时门开了,送汤的军官进来,敬了个军礼,道:“上海支部第三组组长王大水来报,他说查明了俞上泉一家的下落。”
李大:“叫他进来。”
郝未真忙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王二不耐烦地叫道:“等着!”郝未真应了声“哎”,镰刀举在空中,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左手。
一个草帽长衫的便衣将王大水扶进来,军官关门出去。王二的音调变得尖利:“俞家门口,你是唯一活着的人。”
王大水:“他们要以我为掩护,走出中统设的暗卡。”他左腿裤子被剪开,大腿上扎着绷带,血迹斑斑。
王二:“俞家的人在哪?”王大水靠在墙上,便衣摘下草帽,道:“不知道。我来,不为俞家,为我家。”
李大从椅子上站起,摘下眼镜,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彭十三?”
未等答话,李大和王二迅速移位,一前一后地贴住彭十三的身体。他俩的手枪并未掏出,隔着衣服抵在彭十三的胸口、后心。
彭十三:“在南京特训班,我上过二位开的格斗课,二位的武功比你们讲的要高出许多。”
李大:“惭愧。要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我会讲得深一点。”
彭十三:“中统从来不骚扰出家人,因为中统的高手多为还俗的僧道,所以留有情面。你俩来自哪个佛寺道观?”
李大:“过去的事情,不想谈了。”
彭十三:“不谈也好,我对你们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只对你们的官位感兴趣,官位越高,越值得我杀。”
王二笑了起来:“值得。”
李大也发出低微的笑声。突然,中间的彭十三泥鳅般滑出,李大和王二撞在了一起,衣服里的枪顶着对方,两人忙互推一下。
李大听到自己第三根腰椎骨折的声音。王二已瘫在地上,嘴角挂着一道黑血。
李大斜倒在地,心知是两人情急之下,互推时用上全力,击伤了彼此。
李大的倒姿避免了头部撞地。他的脑门顶着地,小心地侧过脸,看到了彭十三。彭十三正以掌在王二胸口长长捋下,像一个孝顺的晚辈给气喘的老人顺顺气。
李大:“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彭十三也在他的胸口捋了一下,李大觉得这口气顺得很舒服,满意地点头,闭目死去。
王大水额头冷汗淋漓,彭十三在他的肩膀拍了一下,王大水左脚一阵剧痛,忍不住跪在地上。
彭十三:“你留下,传我的话,自这两人开始,我要杀尽中统高官。”王大水痛得五官扭曲,仍音调豪迈:“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办到!”
彭十三赞赏地点头,一撩长衫下摆,左脚抽在王大水脸上。王大水脑袋一歪,瘫地昏厥。
彭十三抄起郝未真胳膊,旋身将他背上。郝未真惊叫:“别碍事!我在等命令。”彭十三:“听朋友的话!”
“朋友?”郝未真一阵迷惘,被彭十三背出门去。
郝未真恢复理智后,仍无法摆脱砍手指的念头,像被蚊子咬出一个包,痒得禁不住要挠挠。彭十三分析李大、王二的武功修为,已可污染他人的心念。
囚禁郝未真的地点,是虹口区乍浦路景林里24号,上海第一批“吃角子老虎机”赌具就是在这里诞生的,改装自美国第一水果公司的自动售货机。
此处为两栋洋楼,加上地下室,共计二十六间房,在战时被征用,成了中统一个半公开的机关,白日办公者约二十人,夜晚达五十人。
彭十三背着郝未真走出时,在走廊遇到多人,并没有受到盘查,楼内所行的均为机密,不问他人之事,是特务们的守则。在楼门,彭十三出示了一张证件,趴在他背上的郝未真看到,证件上的署名和照片都是王大水。
楼门的守卫认真地核对照片,递还证件。出楼门后,郝未真问:“你模仿了王大水的节奏?守卫熟悉王大水?”彭十三:“不熟。我污染了他的心念。”
在一条僻静小巷,彭十三卸下郝未真,道:“你我分开后,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年,你还是会砍掉自己的手指。与其这样,不如你现在砍。”
郝未真怔怔地听着,“啪”的一声,将手拍在地上,举起镰刀。彭十三喊:“砍!”镰刀劈下。
彭十三大喊:“停!”
刀刃顿住,与大拇指仅隔一线。郝未真抬头,直愣的眼神逐渐灵活,终于笑出一声,化解邪念。
彭十三露出满意笑容,郝未真惊讶地发现这个煞气极重的人却是一张娃娃脸。彭十三:“你完成了命令!”郝未真:“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
彭十三说中统不骚扰出家人,他俩可以扮作香客,躲入上海的“白云冠”道观。郝未真说他要追寻俞上泉一家,完成雪花山的命令。
彭十三:“你刚逃过一个命令 ”
郝未真:“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听命于人,是人间常态。”
6。唐密
“现今上海,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松华和尚。”入夜后,世深顺造带着俞家人赶往圣仙慈寺。
白天,他们躲在明园跑马场甲二二号 国民药房,位于俞家斜对面,整日看到便衣特务在俞家出入。
再一次验证了“舍近求远”是人的天性,特务们封锁了整条街,却没有搜查相邻的几栋房。在他们的思维习惯里,离家三十米,怎能算逃亡?
国民药房卖平价药物,在市民中饮誉颇高。人所不知的是,它自1926年起,就秘密从英国进口海洛因。加工海洛因的,是两位高薪聘请的日本技师。淞沪战役打响后,国民药房开辟密室,将两位技师保护起来。
其中一位技师是世深顺造的晚辈族人。
世深取得俞母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