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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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坛城-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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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留在身边把玩。
    打开,里面并没有印,而是红笔的符。符是俞上泉父亲生前所画,是他传承的雪花山道术。
    面对亡夫的手迹,俞母清冷的神情融化,宛如无助少女,将印谱按在胸口。亡夫没有给她留下财产,仅留下这件虚幻之物。符是上古的神秘文字,传说书写便可改变现实。
    俞母缓过心绪,开始一页页翻看。
    凌晨四点,室内显微光,大洋桥木板房中的郝未真自噩梦中惊醒,预感到俞上泉生命将有危险。他眯起眼睛,眼缝中的寒光,状如镰刀。镰刀立在床脚旁,触手可及。
    可能来不及了——他身上泛出一层冷汗。睡梦中的女人呻吟一声,大腿卷上他的腹部。他被锁定了。
    上南村河水五米深处有一截铁管,被水草层层包裹。铁管长十米,直径一米五,人在里面可以勉强蹲行,管内铺两块木板作为床,以前是彭十三和郝未真的藏身处,现在睡着世深顺造和千夜子。
    世深顺造披被子而坐,盯着沉睡的千夜子,眼皮纹丝不动,犹如鳄鱼之眼。千夜子忽然泛起笑容,睁开眼:“不必那么紧张,你我之间有约定,睡觉、吃饭、洗浴的时候我不会出手。”
    世深:“既然是这样,就过来再让我抱你一下吧……我老了,身上冷。”
    千夜子搂着被子走到世深的木板上,将被子加在他的被子上,缩入他怀中。世深眼睛仍望着几步外千夜子的木板,千夜子:“你怎么了?”世深:“有一点心慌,没事。”
    两人展平身姿,相拥睡去。
    碎石房的内间,响着索宝阁和平子睡眠呼吸声,是大海退潮的频率,为年轻女子所特有。外间,俞上泉两膀悬在布条里,以站姿睡着。
    广泽之柱站在俞上泉身前,缓缓拔出长刀,低语:“今天棋输给了你,而且我知道,以后我也赢不了你。照理我该离开,但小笠原师父的命你要偿还。”
    俞上泉垂头而睡,被斩首者般展露着脖颈。广泽虚划长刀,低语:“飞机坠落可能是巧合,但你的诅咒给我留下太深印象,不杀你,我心不安。如果我错了,就请原谅吧!”
    刀光一闪。
    广泽眼角跳动,感到刀未落在实处。
    悬着布条的俞上泉向后轻晃了半寸。如他下棋擅长的腾挪技巧。
    刀尖将触地时,广泽手腕一抖,长刀归鞘。
    俞上泉仍垂着头,睡态十足。
    广泽:“为了跟我下棋,你补上了武功,是什么门派?”隐见鬼爪滑至腕部,小指扣动,一道细薄的白光射向俞上泉颈部动脉。
    “瞠”的一声,白光扭曲了一下,蹿回广泽左袖中。
    地上落了一块方形刀片。
    广泽眼皮抽紧,扭头见屋角站着一个戴口罩的人。室内晨光中,口罩白如雪。他是林不忘,第一次用上了祖传的方刀。
    广泽与林不忘对视,林不忘左手插入右袖中,袖中应还有一柄方刀。广泽慢慢向屋门退去,至门口突然加速。未见门开,人已在屋外。
    林不忘的左手从右袖抽出,手腕是空的,他仅有一把方刀。
    广泽隐于树下暗影,从袖中抽出一条细薄银片,银片上有个缺口,如小孩牙咬的。广泽神色凝重,自语:“林家的方刀,还存于世上。”
    
    24。花道
    
    第二日上午十一点,炎净一行宣布广泽之柱缺席判负。接下来的两天,广泽均未露面,俞上泉累计先赢到四局,广泽被降级,十番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
    林不忘赶到上海,搭乘去南京的火车。四个月前,大竹减三去南京下慰问棋,就此留在南京。
    顿木与炎净将广泽的失败,归咎于他荒废两年棋艺和对局心理严重不成熟。由谁夺去俞上泉第一人称号呢?根据俞上泉与广泽下出的棋看,任何一个三段以上的棋手都可以下败俞上泉。
    炎净选择了大竹,他赞赏大竹承袭本音堕一门的棋风,不甘心他上次被俞上泉降级,希望这次由他击败俞上泉。自己战胜大竹成为第一人,才是快慰之事。
    只是大竹愿不愿跟患精神病的俞上泉对局,承担胜之不武的恶名?
    南京街头,林不忘行到一条窄巷。巷口有三四个孩子正玩蹦房子,他们见到林不忘来了,便停下游戏,排成一排鞠躬。
    他们是大竹收养的孩子,说着流利的汉语。林不忘在小孩的带领下,进入一座中式宅院,内室则改成了日式。
    大竹和林不忘对坐,几案上摆着几株花草和一个瓷瓶。十几个小孩坐在一侧,恭敬看着。大竹:“请让我的弟子们领略一下你的插花吧!”
    林不忘点头,将几案上的花草分开,从中取出枝干,用两手捧起。他悄声问:“你收养的是南京屠杀后的孤儿?”
    大竹尴尬笑了,悄声回应:“仇恨太大,中国的孤儿养不熟的。日本的孤儿也很多,日本在南京的移民有三代了,许多孩子已不会说日本话。”
    林不忘:“你滞留在南京,是为了孩子?”
    大竹:“是为了孩子,这个孩子是我。我小时候看过许多日本人写南京的游记,来了便不想走了。请插花。”
    林不忘转向一排小孩:“插花,插的不是花。”用剪刀将枝干剪了两下,插入瓶中,再取一根插在第一根前方,言:“后面的是山,前面的是原野。”
    取几根细枝条,快速剪一刀,也插入瓶中,道:“枝条不同的方向,可比喻万物。纵向的为瀑布,横向的是溪水。”
    随手拈起一枝花,言:“瓶中已有空间的远近,还要有时间的古今。不同季节开的花,就是古今。凋零的花表示过去,盛开的是现在,含苞待放的是未来。”
    花点缀在瓶中。
    林不忘:“如此安插,小瓶子里便装下了古往今来。”众小孩一脸迷惑,一个孩子叫喊:“太难了!”众小孩顿时爆发哄笑。
    林不忘摘下口罩,开心大笑两声,压低嗓音对大竹说:“现在我确信你收养的是日本小孩了,中国的小孩没这么直。”
    大竹欣然一笑:“孩子们!围棋也是一株花,棋盘是远近,棋子是古今。”
    林不忘低头,手中剪刀“咔”的一响,一节枝条落在几案上。大竹见林不忘神色黯然,便嘱咐孩子们去后院拔草。室内清静后,林不忘喃喃道:“你教他们下棋?”似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大竹:“不,我不教他们下棋。指导业余爱好者,要一手一手地教,但对内弟子,我教围棋之外的东西。如你刚才所讲,插花中有时空,我想,一个没有游历过高山大河的人,是插不好花的。围棋也是时空的艺术,只是教棋,是教不出一流棋手的。”
    林不忘:“啊。顿木师父也是这样对我的。”从孩子身上想起自己的当初,将瓶子推至几案边侧,端正坐姿,表明了来意。
    大竹沉思片刻,道:“林君,我想让你看看我家的插花。”站起打开隔间的纸门。
    房中空荡荡,只摆了一个棋盘,上有一百十余颗棋子。林不忘面露笑意,走至纸门前:“果然是别致的插花……”突然脸色一变,盯着大竹。
    大竹:“林君,这是什么?”
    林不忘神色灰暗,那是十五年前围棋联赛中他的一局棋,此局腾挪轻盈,有两个连环妙手,却在终局阶段犯下一个低级错误,满盘皆输,他自此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绰号,既是赞美他的奇思妙想,也是反讽他的基本功不扎实。
    林不忘在纸门前坐下,望着棋盘,在此平视角度观看,棋子如露珠。
    大竹也坐下,柔声道:“你的七十三手和七十七手,令我满室芳香。当黑白双方要形成各自围空的乏味局面时,这出乎意料的一靠一点,让死板的棋盘,就此有了峰峦溪水。’
    林不忘:“可惜,我最终失误了。”
    大竹:“失误也是围棋的一部分,犹如点在枝间的花。你说过,插花有时要插枯萎的花,没有失误,也许就少了美感吧?”
    大竹恭敬将隔间门关好。看着那盘棋被纸门掩上,林不忘有种莫名的激动。大竹后撤几步,拉开另一道纸门。后院的花地呈现,小孩们正在拔草。
    大竹一脸欣慰地坐下:“他们是我的围棋。我不想再下别的围棋,所以我拒绝你的请求,请原谅。”
    从上海火车站回上南村,林不忘雇了一辆马车,行驶到村头土路时,从车窗中瞥见了一个很怪的人。他脚步踉跄,从背后看,穿一件酱红色上衣,可能上衣在水洗时掉彩,裤子也染了几块酱红色。
    未及看正面,马车疾驰而过。
    段宅前院,炎净一行和顿木乡拙正在除杂草、清理碎石子,林不忘走入时,不禁有些感动,日本人的生活就是一块抹布、一根扫把呀,强迫症般地追求洁净和规矩。
    顿木站起身,手中握着的几根杂草脱落。林不忘忙鞠躬:“师父,我回来了。”却发现顿木的眼神惊恐,不似看着自己。
    林不忘转过身,见在几个村民的簇拥下,一个被炸弹炸得五官模糊的人走人院门。他身上的血将棕黄色西服染成酱红色,正是路上遇到的怪人。
    他越过林不忘,向顿木行去,距离七八步远时,没了力气,扶住草坪边的一根木柱,以高中生清澈的嗓音喊:“父亲大人,您的药,母亲让我带来了!”
    他用手摸身上的衣兜,但血肉和衣服凝在一起,掏了几把都掏不进衣兜。他焦急地叫了两声“药呢”,崩然倒下。
    林不忘大叫:“是三郎!”
    顿木低哼一声,瘫在他刚清理出来的草坪上。
    三郎是顿木乡拙最小的孩子,是五个孩子里长得最像他的。他和母亲乘船来上海,码头上遭遇日军宪兵与抗日义士枪战,他们愣成一堆的几个乘客被日本宪兵扔飞的手雷击中,母亲和三名乘客当场死亡。三郎和四位重伤者被用平板三轮车送往医院的路上,三郎突然恢复知觉,跳下三轮车,以成年大马哈鱼回归出生地的直觉,向他从未去过的上南村跑去……
    三郎的尸体抬回日租界火化,仪式过后,便找不到顿木。一路向行人讲述顿木相貌,有人说一个这样的老头去了近爱多雅路,并说:“去近爱多雅路,只能是买走私酒。”
    近爱多雅路在法租界,英法租界是上海的非日军占领区,这片孤岛是走私的天堂。顿木平时不喝酒,林不忘等人赶到时,远远看到他胳膊搂着一瓶伏特加,正在街头被法国警察盘问。
    给警察递钱后,他们将这瓶酒带出了法租界。前多外骨说:“您没有必要,日租界里也有走私酒。”顿木答道:“不知为什么,只想喝法租界里的酒。”
    他们在上南村的河边以竹席铺地,喝了这瓶酒。喝酒的是顿木、炎净、前多和林不忘,酒至半瓶,四人均有醉意。喝日本清酒的体质,一时对俄国烈酒难以适应。
    满面通红的前多叫了声:“很酸!简直就是醋。”顿木戴上老花镜:“花了一百美元,买到的还是劣质酒?说明法国和俄国有亡国气象,或许纳粹德国真会统一欧洲。’
    炎净发出爽朗大笑:“我一开始就喝出是酸的,只是不想破坏气氛。”林不忘的口罩落于席上,已醉得说不出话。
    顿木给林不忘倒了半杯:“围棋这东西学会后,要忘掉,比学会还难呀。”炎净用力地敲打顿木肩膀:“你讲醉话了,三郎的事情,请节哀!”
    顿木难过地闭上眼,炎净仍在拍打他:“人和棋一样,要赢下一盘棋,除了精力、实力,还需要运气。三郎只是运气不佳……我告诉你真相,手雷爆炸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给你送药的念头没有死,这个念头拖着他的尸体来到这里!”
    前多也放肆地拍打顿木肩膀:“对,来的是三郎的鬼魂!否则就不能解释,一个第一次来中国的人,却能准确地找到你的位置!”
    炎净学着三郎的嗓音:“父亲大人,您的药,母亲让我带来了!——这个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是鬼魂的声音。他是被日本人的手雷炸死的,进入中国后,我们承担着怎样的因果啊!”
    林不忘未抬头,仰手给了炎净一记耳光。炎净愣住,方注意到顿木已泪流满面。炎净酒醒了三分,抓住顿木的手:“我说醉话了!”
    前多仍拍打顿木肩膀,炎净照他脸上便是一拳。前多栽倒,以大字形展开四肢,一会儿响起幸福的鼾声。
    顿木摸到酒杯,抿一口,醉眼中显出老谋深算的神情:“对于三郎的死,我已经释怀了,我想的是你。”酒杯指向林不忘。
    林不忘忙凑近。顿木挺起上身,斜视着十米外一棵折断的柳树。
    仍旧枝繁叶茂。
    顿木:“为培育花草,园丁整日提心吊胆,可自然界稍微一点意外,便能毁了他十年心血。”炎净也浮现出老谋深算的神情,接语:“你说的是俞上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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