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需要人气,无人居住,房屋三年便会自行坍塌。失踪是人间常态,附近的人会忘记这对青年夫妇,或许不久,便会有一对他方迁徙而来的小夫妇,入住这所农舍,稻草房地下的尸体并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间,活人最大。活人的正常生活,鬼神也回避。
农田尽处有一条河,蒸腾的水汽令河岸树木扭曲,依稀可听闻流水之声。炎净要回棋院,世深要追寻千夜子。
作礼告别后,世深却迟迟不动,炎净再次作礼,让他先行。世深舔一下上唇:“她真的延缓了你的衰老?”
炎净眼神游移,世深左手伸入袖中,将小刀刀柄露出,面色顿时凶蛮:“怎么做?告诉我!”
这是不说便斩杀的威胁,看着世深手腕上的深棕色老人斑,炎净“啊”了一声,语音悲悯:“你我都是老人了,但我们身体里有一个不老的东西,她让我认识到了此物。不是她延缓我的衰老,而是我本来不老。”
世深:“不要骗我。”小刀根部出鞘,显出一道亮线。
炎净:“你能听到河水声吧?”世深瞥了一眼远处,森然道:“怎么?”炎净:“你小时候,也一定听过河水声吧?”世深:“我是低贱的船户人家孩子,自小活在河上。”
炎净:“你回到小时候的河上,今天和几十年前,有什么变化?”世深:“全变了,河水变窄变浑了,我变老了,流水声都没有以前好听。”
炎净:“但有一个东西没变!”
世深:“有么?”
炎净:“听见水声的‘我’!小时候和八十岁,听见水声的这个‘我’是一个,不是两个!”
世深脸色骤变。
炎净:“作大威德明王法时,她恢复生机时的一声呻吟,像极了我年轻时第一次听到的女性呻吟。那时我二十二岁,女人是酒吧侍者。”
炎净脸上浮现些许甜蜜,世深放松下来,“嗯”了一声,表示有相同经历,十分理解。炎净:“身体老了,发声的女人也不同。但听声而震撼的‘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老。”
小刀隐入袖中,世深闪过一丝惶恐:“我不老?”
炎净:“身体是一个,这里老了那里没老,在逻辑上不成立,如果身体老了,那么听声的‘我’也会老,如果‘我’没老,身体也不会老——这便是我的领悟,想通此点,便有了年轻时的精力。”
世深沉思良久,摇头表示难以明白:“这是你的领悟,不是我的机缘,或许刀剑劈身时,我会获得跟你一样的领悟。但你让我明白一点,密宗的法事不是制造产品的工序,而是一个比喻。”
炎净露出赞许之色:“你本是密宗根器,难怪可以在平等院偷学。有的密宗弟子承担法脉,却毫无心得,只会空谈义理。”
世深神色萧索,回首遥望身后农舍,转而仰望苍天:“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人是不知报恩的生灵,不老,没有天理。人,是该老的。”
水声依旧,两人辞别。
14。柳受边风叶未成
棋战后便回中国的愿望,搁浅了,因为他成为日本棋界第一人。
日本民众崇拜真正的强者,战胜大竹减三,并没有因为是中国人战胜了日本人,而引起日本大众的屈辱感,相反,一项在东京七所中学的调查报告显示,俞上泉在中学生中的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日本首相近卫。
近卫生来持有公爵爵位,近卫家是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在十二世纪的镰仓幕府时代,为摄政五豪族之一,五豪族为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正是他发动了中日战争。
为预防万一,顿木乡拙还是让俞上泉入住自己家。顿木与报业渊源深厚,素乃退位后,他以棋院理事的身份,接触到军政界高层,其爽快的作风、睿智的谈吐,获得“有外交官风度、内阁大臣之才”的赞誉,交了多位军政界好友。
他的家是安全的。
日本军部向顿木婉转表示,俞上泉最好不要离开日本,因为他是棋界第一人,如果要走,也得等到有日本棋手打败了他。如何对俞母交待?顿木运用了一个外交技巧,先给在上海的俞母写信,说如果俞上泉与一位日本女子恋爱,并准备结婚,俞母会怎么处理?并一再强调自己是假设。
俞母回信,说她不同意俞上泉与日本女子结婚,因为中日开战,携一位日本女子回国,会遭到周围人的抵触,生活不便,如果阻拦不住,真结婚了,就先留在日本,看时局的发展,再定回国时间。俞母字里行间的语气,已认为俞上泉恋爱是事实,“假设”的说法是托词。
鉴于俞上泉受中学生崇拜,顿木在受调查的七所中学里选择了贵族子弟较多的东京大学附属中学,在校门外的酒馆坐了两日,看中一位女生。
向校方询问后,发现这位容貌娟秀、气质文静的女生,是自己认识的一位商界人物的孙女。女孩名井伊平子,刚满十六岁,正读高中二年级。井伊家族是德川幕府时代的重臣,明治维新后便退出政坛,但利用政界关系做生意,获得雄厚资产。
她的爷爷是围棋爱好者,十分欣赏俞上泉,参加过几次顿木为商界举办的围棋讲座。顿木主动造访,与老人下指导棋,几次之后,询问是否愿意孙女与俞上泉结婚,老人回答:“何乐而不为。”
平时不看报纸杂志的俞上泉,近期日日读报纸杂志,以了解中日战况。一位叫矢内远忠雄的人,受到了俞上泉的特别关注,他本是东京大学教授,在中日战争开始后,自办杂志《通信》,谴责日军侵略,说出了“埋葬日本”的名言,原文为:今天,在虚伪的世道里,我们如此热爱的日本国的理想被埋葬。我欲怒不能,欲哭不行。如果诸位明白我的讲话内容,为实现日本的理想,请先把日本埋葬掉!
他的杂志被封杀,被迫从东京大学辞职。他将《通信》改名为《嘉信》,继续办杂志,再次被封杀后,他的新杂志《嘉信会报》又面世了。
一日晚饭后,当俞上泉拿着新一期《嘉信会报》翻看时,顿木坐到他面前:“矢内先生在自己家里举办‘星期六学校’,每周六的晚上评论时事,他的家欢迎任何人,你想不想去做客?”
在矢内家中,顿木遇到了一位朋友,是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老人是携孙女来的,演讲结束,走出矢内家门,老人请顿木喝咖啡,俞上泉也跟着去了。在银鹤咖啡馆,俞上泉和老人的孙女只是静坐,彼此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对视一眼。
第二天午饭时,顿木婉转询问俞上泉对女孩的观感,俞上泉说“好”。当天下午,顿木赶到中学,从教室叫出井伊平子,在走廊询问:“如果做俞先生的妻子,得照顾他的生活,这样你就不能读完中学了,可以么?”平子说:“好。”
五天后,平子办理了退学手续。
三个月后,俞上泉与平子举行婚礼。婚礼筹备期,顿木拿出俞母的信给俞上泉,表明俞母早有指示,婚后要留在日本。
婚礼上午举行,晚上的酒宴之后,顿木回家便躲人书房。平日他常看书、研究棋而至天明,凌晨两点时会吃夜宵。顿木夫人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九点睡觉,凌晨一点醒来,给顿木做好夜宵,送去后再继续睡觉。
晚上的酒宴,顿木夫人喝了几杯酒,回家后便睡了,在凌晨四点,她受惊醒来,想到还没给丈夫做夜宵,立刻起身到厨房热了三根红薯,切成小块,配上西式点心,拼作一盘,急行端至书房外时,听到门内传来微弱的哭声。
夫人忙开门,见到顿木跪坐的背影,他上身倾倒在榻榻米上,左臂撑着茶几,后背抽动不已。见夫人绕到身前,脸色惊恐,顿木擦去眼角泪水,言:“没事……他留在日本了。”
炎净一行人住棋院期间,意外地被通知,他将被授予八段段位。棋界传统,棋士分为九段,世上只能有一位九段,九段等于第一人。素乃是三十年唯一的九段,大竹减三与俞上泉现为七段,如果大竹胜利,便会在五年内升为九段。
炎净三十年前退出棋界时,是六段。在三十年前,素乃逼迫炎净以本音堕名位作赌注下棋,三大世家也施加了压力。如果三大世家支持炎净,炎净便可以拒绝素乃,不会因一局棋而输掉一生。
三大世家对炎净有着愧疚,也看出军政界的用心。虽然俞上泉成为第一人,获得民众支持,但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与日军大胜中军的战况很不协调。俞上泉是七段,立一个日本人作八段棋士,在段位上压过俞上泉,表示棋界第一人仍是日本人,可免除军政界的尴尬。
于是,炎净从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成了整个棋界的最尊者。当年的落拓山野,与今日荣耀相比,真如梦幻。
炎净在八段授予仪式上,发言表示,八段是现今棋界最高段位,不能只是个荣誉称号,为了让八段名副其实,他决定与俞上泉下十番棋。
授段仪式鸦雀无声地结束。经过多次会议后,顿木代表棋界和军政界,劝说炎净,希望他不要再提十番棋。他的八段段位,是一个民众、棋界、军政界的平衡点,并不需要他下棋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炎净表示,他将辞去八段。
~月后,东京棋院成立一个“元老团”,安排六段以上资格的老棋手去热海旅行,作为棋院对老棋手的福利。几年前,素乃为避免顿木挑战,永不准他升段,顿木至今还是五段,但棋界普遍认为他有六段实力,所以让他以旅行团领队的身份也参加了。
六段老棋手仅有两位,六段以上的是炎净一行。到达热海后,没有游玩,直接入住一所富豪别墅,开始了连续八天的快棋循环赛。循环赛是众人以各种组合方式下棋,直至每一个人跟所有人都下过两盘。
循环赛没有进行完,在炎净跟每个人下过两盘后,便结束了。说是循环赛,其实是对炎净的车轮战。期间,不断有日本军政界、商界人物来观棋,鸠杉一郎、永业护、藤津兵务等巨头也出现了。
炎净取得压倒优势,为八胜一负,一负是输给了顿木,但在两人第二次交锋时,以九十七手迅速斩杀顿木一块大棋,显出泣鬼神的杀力。
顿木给军政、商界巨头们讲解棋局,得出的结论是:炎净的棋是本音堕一门正面作战传统的极致,与素乃相比,近距离缠斗的技巧升级,更加复杂凶险,如果素乃没患病,两人像三十年前一样再作一场豪赌,败者将是素乃。
棋赛结束后,元老们享受了诸多娱乐,脸色却日渐沉重。等到第十二天,顿木接到一封电报,两个字——“可战”。
八月酷暑,神奈川的腰越山上,有两位清晨的登山者。一位胡须及胸,一位时而咳喘,是炎净一行和前多外骨。
炎净:“啊,这里的景物一点没变,只是没有了当年的杀气。真是宁静呀。”
一阵风,吹动松涛。
前多:“壮观。”
炎净:“是呀,三十年前的松涛也应该是这么美吧?可是当年一点也看不出来。”
前多脸色惨白,三十年前,素乃与炎净的赌棋之地正是这里。炎净与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轰动天下,在四国岛朝圣的素乃给前多发了一封电报,是“舍命相助”四字。
前多向炎净恳求做他的助理,照顾棋战期间的生活起居、应付对外事务。炎净拒绝,前多说是素乃心愿,炎净方答应。两人相处几日后,炎净对前多的周到得体倍感满意,暗赞素乃权术高明,会调理手下。
做了两月助理之后,前多的思维不自觉地转到炎净的立场,这种情况在服侍世深顺造时也出现过,素乃师父猛然变得不重要了。他也对此习性十分厌恶,痛骂自己有奴性,而且是奴性中最坏的一种——不忠于旧主。
但在炎净提到三十年前的赌局时,他还是不自觉地张口说:“如果先生不出现那手失误,就不会有素乃三十年的天下了。”
言罢,前多想剖腹。炎净急登几步,转而坐在台阶上,招呼前多坐下:“我要告诉你个秘密。从来就没有失招、漏算,只有实际水平的差距。我失误,素乃没有失误,就是他比我强。”
前多:“先生!”
炎净:“哈哈。只有承认别人强,你才会变得更强。素乃师兄患病,我也年过花甲,当今世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强者——俞上泉,他会令本音堕一门变强。”
东方山道,顿木乡拙和俞上泉在登山。俞上泉侧目,看到了那一片松涛。
顿木:“炎净一行是可怕的人,深山三十年,棋力未退反进,斩杀我二十九子大棋的手法,奇招迭出,其中三手令我倍感意外,局后研究,却发现他的奇招,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周密的铺垫,这更让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