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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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坛城-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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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头观看的顿木和俞上泉均以为自己眼花,林不忘则垂下了头,那是他扔出的方刀。方刀不知滚落在跑道的何处。手腕仍存着一方冰凉。
    俞上泉与大竹减三的第二局开始后,赛事呈一边倒趋势,俞上泉以新布局的妖魅招法,有效地克制住大竹的杀力。
    三个月过去,至第五局结束时,俞上泉累积赢得三胜。按照十番棋规则,一方先胜四盘,便将对方降级,这个等级关系是永久性的。
    第六局将决定大竹的一生荣辱。此局在下午一点开始,比惯例的九点推迟了四个小时,因为寺庙发生盗窃事件,棋赛的工作人员受到警方调查。
    被盗的是藏经楼中的金丝袈裟,寺院的疏松管理受到警方斥责。其实一早便破了案,清晨六点,和尚清扫庭院时,在观音殿台阶上,发现一个披着金丝袈裟、甜蜜酣睡的人。
    那人是棋赛工作人员,夜晚偷了袈裟后,袈裟较重,他披在身上跑过五重院落,即将从侧门出寺时,想到日后美好生活,升起巨大幸福感,便坐下歇了歇,不想让自己过于辛苦,谁知睡着了。
    和尚们说金丝袈裟在以往的历史上,曾被窃十一次,每次窃贼都未能走出寺院。和尚们本想让这个工作人员打扫三十天寺院,以作为惩戒,便了结此事。棋赛的主办方——陆军军部、东京棋院的代表,依据法制社会的规范,报了警。
    警察到来后对每一位棋赛工作人员都进行了审问,并搜索了寺院的每一角落。主办方提醒警察:“袈裟已找到,本案已破。”警察领队回答:“请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流程。”
    调查在十二点顺利结束,每一位警察都很疲劳,对他们的辛苦劳动,主办方表示将利用报社关系,发一篇对他们的赞扬稿。警察领队表示:“请不要这样,我们只是尽职。如果连尽职都要表扬,世上就没有了常理。”
    主办方肃然起敬,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寺门后,宣布棋局可以开始。却遭到大竹的抗议,大竹说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下棋的兴致。
    于是全体人员等待大竹找回兴致,并提供了钓鱼、种树、泡澡、散步、读经、扫落叶、放风筝等多种建议,均遭拒绝。
    大竹闷闷不乐地坐在棋盘前,忽然对俞上泉说:“咱俩一块去剃个光头吧?”俞上泉展眉一笑。
    寺院有负责剃度的和尚,庄严地剃净两人头发。两人坐回棋盘前,均头形俊朗,如古代高僧。此时,正下午一点,大竹道:“可以开始了。”
    此局棋下到第三日下午四点十三分,纪录员的蘸水钢笔碰倒了墨水瓶。红色墨水洒到桌面,如一股喷出的血。
    在炎净一行的视线中,大竹后背突然塌了,露出俞上泉无表情的脸——犹如古代的比武场面,中刀的失败者后背塌下,胜利者直着身体,一脸茫然。
    一分钟后,大竹将一颗棋子轻放在棋盘边沿,不在盘格之内,道:“我输了。” 大竹被降级。 长达数月的棋战骤然结束,对局室内一片寂静,仅有相机快门响了有限的几声,记者们没有多照,自觉地离去。
    横席上的观战者都没有动,等待对局者离去。十番棋开始后,大竹没有一局棋复盘,都是很快出门、下山。
    大竹抬眼,眼光旺盛,全无经过一场棋战的疲态:“我想复盘,可以么?”俞上泉应许,两人分别收下盘上的黑子白子,手法迅速,然后一手一手地复现棋局进程,中途停下两次,小声讨论。
    横席上的观战者无一人起身,他们知道,正在目睹着一个人棋士生命的死亡,今天早晨,他还是棋界第一人。
    复盘缓慢,不觉已入夜。横席上的观战者仍保持着正坐之姿,如观看正式对局。
    俞上泉摆上一子,此子之后是精确的捕杀,直至杀死大竹十七个子的一块大棋。大竹低语:“你已胜势,为何要冒险杀棋?”
    俞上泉:“前几盘棋,我找到了新布局的周旋作战法,化解你的杀力。今日之棋,决定一生荣辱,我想,在你的强项上比你更强,才是真正击败你,才对得住一生的荣辱,所以选择杀棋。”
    大竹嘴角浮现微弱笑纹:“嗯,不错。我一贯认为只有超强的杀力,才能运用新布局。你验证了我的观点。”
    俞上泉右手中指、食指的夹棋部位有一丝酸麻。大竹:“多问一句,你化解我杀力的周旋战法,是你早就研究出来,藏而不用,专门留在十番棋里对付我的吧?”
    俞上泉:“不,是在第一局时,我临场悟到的。”
    大竹:“很好,十番棋有了价值!”起身出室,隐入庭院的黑暗,响起一声苍狼夜嚎的笑声。
    13。耳边寒水古今声
    世深顺造在建长寺中静养五日后,便转而住到山下的农家,已两月有余。农家有鸡有鱼,刀伤痊愈,需要食众生之肉。
    期间以棋谱消遣,由前多外骨送来。俞上泉的妖魅技法,有着宫本武藏的气味,令他倍感愉快。前多则对之反感,作为职业棋手,他讲棋投入时,会不理世深是否在听,犹自说个不停。
    世深断喝:“别哕嗦啦!天才都被世人称为妖精。”
    前多从此改变态度,只是提供技术参考,而不评棋了。在素乃身边久了,前多养成对权威者的依赖,每日拜见世深一次,才觉得活着有信心。
    俞上泉将大竹降级的第六局棋,是致死十七个子的大杀局,却并未引起推崇正面作战的棋界长老们赞誉。
    前多经过细致研究,发现大竹的反击没有放手一搏的拼劲,顾虑重重,所以只是俞上泉单方面的屠杀,全局阴惨压抑,没有大杀局的豪情。
    大杀局的豪情,在素乃与炎净一行争夺本音堕名位之局中有,那是三十年前的一盘棋。双方都发挥到力量的极致,局面完全失控,超越了世人理解的围棋,等同海底火山爆发,水火直接冲突,不惜毁灭自然。
    拜入素乃门下后,他像观名画一样,痴迷于此局,每一手都深印脑际,稍回想便心驰神荡。而俞上泉的杀局,则令他看了有生理的不适,勉强形容,是疾病之感,是人类历史的阴暗面……这些感受,是不能对世深讲的,他的围棋观等同刀剑,很难理解围棋之美。
    世深对第六局十分赞赏,说好就好在单调,专业棋士眼中“一边倒”的单调屠杀,正是武道的奥妙。之前,俞上泉以克制大竹的杀力而获胜,令大竹对自己的杀力变得不自信,积淀至第六局,在原本擅长的杀棋领域,完全没有发挥。俞上泉以最简单的杀法,像个棋院初等生般,杀了“杀力天下一品”的大竹之棋——妙在此处。
    “俞上泉不是杀棋,是杀了大竹的才华。正如剑道,让对手怯场的人,方为高手。”世深如此说。
    第六局结束的第三日早晨,前多来告辞,说他要回东京,为本音堕一门的复兴,去联络军政高官。世深躺在榻榻米上,听完他的陈述,背身睡去。
    前多默默走了。
    武士之道,轻生死而重离别。但别离之重,令人不愿承受。武士阶层的离别往往冷漠,没有市民阶层的温暖。本音堕一门沿袭武士习俗,本是冰冷寡情的世界,前多对此习以为常。
    世深三十六岁脱离一刀流后,便是深山独修,半生孤僻,对生存在组织内的人,历来厌恶,曾对留在一刀流内的老友说:“你们是蚂蚁。”
    近来,对前多的每日请安,却感到惬意,对他的离去,竞有不舍之情。照顾他起居饮食的农家夫妇,虽然少与他们说话,在情感上也很依赖。他们干农活晚回来了,会胡思乱想是不是被蛇咬了或是遇上了坏人,其实他在十天前已痊愈,但一直以病弱姿态躺着,是贪恋别人的关心。
    “不应该啊!”世深呆呆地侧卧着,抵触榻榻米的左肩一阵酸麻。迅速地,下了一个决定——斩杀农家夫妇,然后离开此地。他俩很年轻,男的二十三岁,女的十八岁,我是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儿女了吧?
    这个岁数,应该是我的孙子孙女,但我连儿女都不曾有,更不知对孙子孙女的情感是什么……有了情感,武功会衰败,情感令人软弱,官本武藏便一生不近女色,摒弃家庭生活,不把得意之徒留在身边……因为我们的人生是一柄柄迎面砍来的刀。
    必须杀死他俩!情感已发挥腐蚀作用,我只能通过他俩的死亡来复原。他俩将得到安葬,对我的体力而言,杀死一个高手,比挖一个土坑要容易。不管有多累,我都要挖坑,每年来他俩的坟前烧一次香。
    世深下决心时,听到一声轻微的短音,常人会以为是老鼠、鸟、甲虫的声音。乡间生活,这类杂音很多,不需注意。世深眯起眼,他的判断是,这是一百米内一个人被刺杀时发出的声音,声音只发出了一半,因为刀刺人人体的同时,杀手将一块布塞入被杀者嘴里。
    二十秒后,这样的短音,又响了一次。
    世深坐起,从枕下取出白鞘小刀。
    农舍后,是间稻草房,陈着农具。世深推开门,闻到浓烈的土腥味。土壤像鱼虾一般,有着腥味。
    没有血腥味,尸体刀口上的淤血已凝结。尸体旁站着一位和服女人,是数月前斩杀的长刀高手的妻子。
    她三十出头,双眼呈鱼形,是多情放荡之相。她手里捏着一尺长的钢刺,旋转一圈,像一个在长辈面前耍宝撒娇的女孩。
    世深关上门,蹒跚行了两步,道:“你出生的时候,我喝过你的百日酒,你爷爷是我尊重的一位剑士,明治维新后,三代剑士都落魄了,许多人甚至靠出卖体力过活儿。你长成之后,出众地漂亮,我们都觉得你可嫁入军政世家,即便高攀不上,喜欢时髦的艺术家,也是一般女孩的天性,可你一直与落魄的老剑士鬼混,真是奇怪啊。”
    女人浅笑:“当年,你是唯一拒绝我的人,我想问一句,你真的对我不动心么?”
    世深:“动心。让我动心的东西,都是剑道的障碍。动心之物,我必斩杀。为保你性命,我离开了京都。”
    女人:“哈哈,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在爷爷的朋友里,你是唯一不睡他孙女的。”
    世深:“哈哈,你想错了,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想夺去你的贞操。当时我六十一岁,体力未衰。”
    女人:“唉,真为你感到可惜。”
    钢刺上的血迹已擦净,闪着幽蓝之光。钢刺是枪尖,她家是古战场长枪的世家,为适应都市狭隘的街道,而取消了枪杆,将枪法化为近身战的钢刺。
    她盈盈笑着:“我睡过的人,都指点过我的武技。”
    世深:“是啊,年老落魄的人被你这样的美女眷顾,还能隐藏什么?”
    她:“他们都是你这代的高手。”
    世深:“是啊,我这代人以后,便‘世无高手’了。”
    农家夫妇的尸体平静躺着,养病期间,听过他们在隔壁的造爱呻吟。他们正处在享受身体的最好年纪,却因为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事而死。
    细看两人面容,并无痛苦,有一种“来了”的坦然。雪来了、雨来了、风暴来了,农民们都是这种坦然,对他们而言,死亡不过是一场雨雪。
    世深抬眼,恢复了剑士的判断,他们无痛苦表情,因为来不及反应,可想钢刺之快。
    她的笑容浮现出十四岁的稚嫩,真是天生丽质的女子……世深的左眼本能地要眨,眉毛抽动,强力撑住眼皮。
    钢刺扎入肋下。
    握住了她雪白的脖颈。
    她慢慢倒在世深的怀里,像私奔的女人见到情人后,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而发生的虚脱。
    钢刺没能刺入,夹在腋下,如她的身体一般温热。钢刺没有柄,她赤手握金属,为防冷,涂了一层松胶。钢刺藏在衣内时,松胶上凝聚着她的体温。
    她的身体渐冷。世深的手没有掐断她的咽喉,只是让她窒息。
    世深迅速将她平置地面,抬起她右手。脉搏正常,她的眼睛忽然睁开,如一只跳出水面的鱼。
    她的左袖刺出一个刀头,准确地扎入世深的胸口。
    刀头未能深入,阻于心脏之上的胸骨。
    她大叫一声,脖颈痛苦扭动了一下,限中现出爱慕之色,如一个纯洁少女对一位钢琴家的崇拜。
    世深避开她的视线,仰视稻草房的横梁。他的剑士本能,令他的右手绕到她的腰后,将小刀刺入。
    刀入肾脏二寸,她活不成了。
    沿钢刺流下一滴血,滴在她脸上。她手腕轻抖,将钢刺扔到两米外,然后用牙咬开世深的衣服,亲在伤口上。
    伤很浅,她从地上捻起一撮土,点在伤口上,止住了血。 世深苦笑:“我有药。” 她婉然一笑:“这是我向我的男人学的,想用用。”
    世深:“你何苦来?”
    她:“毕竟我嫁人了,女人总得为丈夫报仇。”
    世深的刀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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