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乃笑道:“我听广泽的。”众人均舒了口气,素乃吩咐上路,一路上众人所谈的都是大竹和俞上泉的大逆不道。
将至太龙寺时,众人已累得不再言语。素乃看队伍已散,三五人一簇,彼此有较大距离,便向前多招手。
前多跑来,跟在背素乃的山民身侧,问有何吩咐。素乃眼光刻薄,道:“你的棋技真的衰退了,看不出那盘棋是可以下完的么?”
前多猛喘一声,眼角似要裂开。素乃:“看出能下完的人,除了我,只有广泽之柱。”
前多:“他?他不是说下不完么?”
素乃:“他心里明白,但迫于集体压力而不敢说。唉,他有大棋士的才华,可惜没有大棋士特立独行的风骨,离我的期望差了一点。本音埅一门的重振,会比预想的要晚。”
前多突然结巴起来:“不,不,我会磨练他。”素乃面色灰下一层:“他已是潜质最好的小孩,拜托你了。”
前多“嗨”了一声,鞠躬领命,抬起头,见素乃晃晃悠悠地任人背着,已闭上双眼。一瞬间,他觉得素乃已死去,急赶上两步,道声:“本音埅!”
素乃哼了一声作答,前多忙回应:“无事。”低头快跑到队伍最前列,大走几步,方擦去眼泪。
一间暗蓝色四壁的台球室,大竹减三摆着击球姿势,定如雕像。桌面上只剩一个台球,正是决定性的一杆。
突然大竹站直了身体,摆出另一姿势,仍是一动不动,久久不击。台球室角落,坐着一位持杆的陆军军官,神情烦躁。
服务生送来一杯水,军官接住。服务生:“大竹先生成了围棋第一人后,打台球的速度也没有快起来呀。”
军官反而褪去烦躁,生出敬畏之色:“你懂什么,只有时时处心积虑,才会成为第一人。他是把任何事都当作棋来下的。”
大竹终于挥动杆子,最后一个台球被打入球洞。军官连忙站起,道:“我输了。”
大竹平淡地说:“再来一局。”军官:“我可能没时间了。”大竹语调不变:“再来一局。”
军官无奈地点头,起身从球洞掏球。大竹:“你刚才说得不对,我没把台球当棋下,打台球对我是放松。”
军官:“啊!这样还是放松?”
大竹:“哈哈。西方有民主精神,打台球,无论输多少盘,下一次还是平等的对局资格。围棋则有段位战,输一盘赢一盘就决定了你的身份。以前还有十番棋升降战,用十盘棋,把两个人一辈子的尊卑都定下了。”
军官:“是江户时代出现的十番棋么?”大竹:“对,十盘棋中如果先输了四盘,就要被降格为下手,地位永远矮一级。被降格,一个人便毁了,甚至毁的是整个门派。”
军官:“古人残酷。”
大竹:“但只有在悬崖边上格斗,人才能发挥自己全部的潜力。我相信,十番棋会出现正常对局时不会出现的高妙之手。”
军官:“棋手如同武士。”
大竹:“人间总要分贵贱,贵者有尊严,贱者守贱位,天下便太平了。日本的等级制度是最科学的人际关系。”
军官排列出三角形球阵,抬头道:“您在本音埅就职仪式上所下的表演棋,军部高官们极为赏识,认为契合他们的战争韬略。日本少有大格局的东西,我们总是认为小即是好 ,总是精益求精,而忽略了格局。中国人惩罚小孩,是关小黑屋,日本人惩罚小孩,是赶到家门外 这种教育让日本人自小惧怕广阔。
“军部对中国的旧有政策是小块小块蚕食,围棋也是从边角一点点入中腹。军部的新政策是直取天下,占据南京后,展开东战美国、西攻国民党、北抗苏联、南侵东南亚诸国的圆周作战,你的围棋直取天元,向四方作战,岂不是深深契合军部的大格局战略?
“在这个日本国土膨胀的年代,新的围棋观和军事观高度相符,说明民族气魄的壮大,令人振奋!”
大竹用润滑粉打磨球杆顶端,语调平平:“那只是表演对局的玩耍,直取天元的棋技尚在摸索中,未到可以实战的程度。”
军官两手撑在台桌上,沉首行礼:“军部希望你下这种棋!并且是十番棋,以俞上泉为对手。”大竹沉吟:“俞上泉?”
军官:“对!一个中国人被日本人降格,与中日战争的进程是一致的。围棋是日本的国技,就让它成为国运的缩影吧!”
大竹:“啊,军部真是太浪漫了。”猛然俯身出杆,三角形球阵被击溃,球滚满台。
军官:“请不要辜负军部的期望!”
大竹摆出雕塑般的击球姿势,又不动了。
夕照在顿木乡拙的脸上形成了橘红色,林不忘看着艳如鬼面的师父,略感惊恐。听到大竹减三邀请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师父就两手缩入袖内,闭眼沉思,直至夕阳上脸。
师父此刻的鬼面是偶然光效,还是上天向自己展示出师父最真实的面目?
顿木缓缓睁开眼,林不忘暗打了个冷战,低头作礼,表示一直在恭敬等候。顿木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林不忘感到一丝恶心,联想到蜕皮而出的蛇。
顿木:“顿木一门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
林不忘直起腰:“大竹减三一贯有技巧克制俞上泉,下十番棋,俞上泉必被降格,永远低人一等,无颜留在棋界,我们请来的天才就此毁灭,怎么说是出头之日?”
顿木:“如果是正常较量,俞上泉必输无疑,但大竹迫于军部压力,要用直取天元的新式下法,俞上泉就有争胜的可能。”
林不忘:“这种下法是大竹发明的,他会更有把握。”顿木侧身展臂,拉墙边的灯绳。上悬的灯泡亮起,他脸上的橘红色随之消失。
顿木笑道:“大竹还没有把新下法研究透彻,就公之于众,想以独创性确立第一人地位,结果引来军部下十番棋的指令,但新下法,令他克制俞上泉的技法都用不上了。对于他,对于俞上泉,新下法都是陌生的领域,他不占优势。”
师父的得意之色,让林不忘不自觉地迎合说:“大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顿木呵呵而笑,面润似婴儿。
俞上泉家中是中日混杂的陈设,既有八仙桌、太师椅,又铺榻榻米,入屋要脱鞋。屋顶的灯罩为白莲花形,光线清亮,俞上泉在灯下削着一个苹果,削好后递给俞母。两个妹妹围坐在一旁。
俞母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道:“十番棋还是不下了吧?大竹是你的朋友,谁赢了都不好。”俞上泉低头,拿起第二个苹果削起来。
俞上泉:“母亲,事情不是这样计算的。棋给我和大竹的使命是 抛开一切,确立胜负。”言罢,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小妹。
俞上泉目光凛然,自然散发棋手决战时的杀气,小妹接苹果时手抖了一下,苹果落下。苹果打到纸门边。俞上泉扭身看了一眼落地的苹果,又转身坐好,削第三个苹果。
二妹搂住小妹,道:“三哥,你的眼神 ”俞上泉收敛眼光,低头言:“你们只看到胜负世界的残酷,其实胜负的世界是很纯洁的。”
削苹果的刀顿住。俞母起身,带两个妹妹悄悄出房。
四国岛石手寺中有八十八石柱,象征八十八寺,是为无力走完全程的人所开的慈悲方便,巡拜八十八柱,便等于实拜了八十八寺。
除此之外的慈悲,还有菊花台。台上铺满层层菊花,一日一换,色泽新鲜犹如金饰,黄灿辉煌。菊花正中是空海大师的青铜塑像,塑像后是药师佛塑像,药师佛后是释迦牟尼佛。三尊塑像之间以一根红蓝白三色的绳子连接,象征着三位的法力之流。
三色绳通过空海塑像延到菊花台外,正垂在台前的蒲团上方,绳头结成一个圆圈,碰触此绳圈,便等于接通法流,得到空海的灌顶。
前多外骨和两位老人将素乃搀扶到菊花台前,安于蒲团上。素乃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念诵空海大师的名号,本音埅一门均静立祈祷,祈求减轻素乃的病痛。
素乃低诵二十一遍“南无遍照金刚(空海的密号)”后,以因中风而蜷缩的左手,向头上的绳圈伸去。
前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果碰到绳圈后,素乃变形的手伸展开了 奇迹总是令人心醉,前多感到眉心一寒,忙闭眼,默念祈祷。
却听到了一声笑,笑声凄凉,近乎哭音。
前多猛睁眼,见素乃左手挂在绳圈中,眼光惊惧地瞪着空海大师雕像。跟随师父十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神情。
本音埅门徒响起一片低语,原来大家出于敬畏,对菊花台未敢多看,此时才发现菊花台深层的释迦牟尼像侧面坐着一个人。
此人衣衫打着补丁,戴的斗笠已破损,胡长及胸,黑白相间。他止住笑,持木杖,踏着菊花,向素乃走来。
素乃的惊惧消失,眼中恢复霸气,盯着来者身上斜挂的旅行布兜。布兜原为黄色,脏成了古怪的暗红色,隐约见绣着五朵蓝色的菊花 这是本音埅的标志。
素乃不知从哪里来的精力,发声洪亮威严,大喝道:“炎净一行!你私自佩戴本音埅徽章,真是大逆不道!”
听到“炎净一行”的名字,本音埅门徒里响起惊叹声,有人本能地要恭敬行礼,但自觉止住。
炎净一行是素乃的师弟,原是十二世本音埅指定的继任者,只是十二世本音埅过早病逝,素乃以“本音埅本应由棋力最强者就任”的理由,联合本音埅门内长老,并得到海军支持,逼炎净一行以下棋来赌本音埅之位。
炎净一行小素乃十岁,虽具天才,但棋艺尚不成熟。在天才与功力的对决中,被素乃击败,从此退隐山中,潜心学佛,已经三十年没有消息。
素乃看向前多,示意他训斥炎净一行。前多心知上一代内情,不忍以本音埅名位来指责,低喝:“你以凡人之躯,登菊花台,是践踏诸佛胜地,太不应该啦!”
炎净一行冷笑:“你还有人佛之别,不配来菊花台参拜,空海大师一生修行,显示即身成佛,泯灭人佛差距,佛非木泥铜铁,是这团肉而成!菊花台等于屠夫的案板,都是盛肉的地方,我为何不能站上?”
本音埅门徒一片低低的斥责声,前多提高音量:“案板?以如此腥秽之物玷污菊花台,你真是入了魔啦!”
本音埅门徒的斥责声登时加大,素乃却道:“入魔的话,不是随便说的。”徒众一静,炎净持杖跳下菊花台,将素乃的左手从绳圈中取出,小心放下,也随之蹲身。
炎净:“师兄。”
两人对视,眼中没有仇恨,只有好奇。三十年的相貌差异,令两人都在仔细辨认。
素乃:“你当年可是一位美少年啊!”
炎净:“你没那么丑了,毕竟做了三十年的本音埅,自有威严。”
素乃忽然嘴唇哆嗦,眼角泛出泪花,是小孩受委屈的表情。炎净凑近,素乃声音微弱,几不可闻:“我的病 不是你诅咒的吧?”
炎净没有任何表情,压低声音:“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一颗泪飞速地落在素乃的膝盖上,素乃的眼神转而威严,没有丝毫哭过的迹象,举右手按在炎净肩上,略推一下,示意他退开。
炎净退半尺,道:“我做了三十年修行人,可以作法治你的病。”素乃斜撇额头,道:“我拒绝。我已经接受了我的病,请你不要破坏它。”
炎净凝视着素乃,许久后“嗯”了一声。听过这一声,素乃的神情放松下来,仰头瞥了眼前多。前多和几位老人忙过来,将素乃从蒲团上搀起,安放在一旁候着的轮椅上,推轮椅离开菊花台。
在此过程中,素乃一直拽着炎净的布兜。至过道中,轮椅停下。佛堂中不许说话,此处可以长谈。
素乃:“取代我的人叫大竹减三,他要和一位来自中国的天才 俞上泉争战十番棋。”炎净:“十番棋!十盘定一生贵贱,对于棋手过于残酷,我和你当年也未下十番棋。”
素乃:“前多外骨!你带广泽之柱回东京,动用一切关系,让他成为棋战的记录员,哪怕只是一局棋的记录员!”
前多忙拉来广泽,向素乃鞠躬:“我明白,等我交托一下领队的事务。”素乃:“现在就走!”
前多一愣,立刻摘下背囊,交给身边老人,拉广泽向外走去,行到走廊拐角处,返身跪拜,大吼:“炎净师叔,您在山中三十年,师父就拜托给您了!”
未等炎净答应,前多在地上一拜,迅速起身,拉着广泽疾行而去。
素乃作手势让轮椅推行,道:“石手寺还有何名胜?”炎净回答:“石手寺当然是石手,前行百米有一块碑,中央凹着一个手印,是空海大师的真手印,一千两百年前在泥模里印下,翻刻在石碑上的。”
据说将自己的手按入石手印里,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