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递出帽子。
“这是你的?”
“……是的。”
如果要刻意选用引人误解的说法,那么就在这一瞬之间,秋生爱上了眼前的少女。
现在这一刻萌生的爱,并不是异性之爱。而是少女的惊人魅力,让原本应该是相同性别的秋生也看得入迷。
双眼皮配上纤长的睫毛,宛如白雪的肌肤。至于妆点在小小嘴唇上的淡淡红色,则仿佛在雪中点起的一盏明灯。
为了寻找帽子而微微屈身的秋生,为了和她面对面而挺直了腰。
(……她比我还……)
她的个子,比秋生矮了那么一点点。一旦近距离面对面,更能一眼看出她纤细单薄的身形。感觉只要稍不注意碰到就会坏掉似的,那样的危险就藏在她的身体里。
然而也正因为危险、正因为看似脆弱,反而更加彰显她的空灵之美。她就是这样的少女。
“谢、谢谢你。”
秋生从少女手中接过帽子。这时,两人的指尖稍微碰撞在一起。
“……啊。”在那一瞬间发出声音的人,实在不知道是哪一方。
这就是秋生和她相遇的瞬间,和那个名叫沙世的少女相遇的瞬间。
02
“那么,秋生先生是和老师一起来的?”
“是的。他正在附近的店找钢笔,因为老师只想用他顺手的笔,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呢。”
尽管如此,他外出时总会把好不容易买回来的钢笔顺手送人;或是在激动的时候,把钢笔当成小刀一样扔出去,所以很少会有长期使用的笔。
绅堂丽儿。当秋生聊起那位“老师”,少女就会饶有兴趣似地,并十分开心似地微笑。
她说自己的名字叫沙世,她也是和父亲一起来到银座,正在等他买完东西。
“我的父亲也是……他是个工匠,不过他也只用他觉得顺手的工具,几十年来一直保养、使用着同一套工具喔。”
“能够被人使用这么长的时间,工具也一定觉得很幸福吧。”
“嗯……我也这么想。”
沙世微微一笑。或许本来表情就比较少,只有偶尔才会让有点漫不经心的脸上出现变化。
原本是因为发现彼此都在等人才开始的对话,然而花不了多少时间两人就聊开了,毕竟她们的年纪原本就相差不多。秋生今年十四岁,而沙世今年十六岁。
“秋生先生的老师,是教书的人吗?”
“他在帝国大学教语学。”
“那么,秋生先生也是帝国大学的人吗?”
“我还只是个小孩……是透过阿姨的介绍,以个人身分协助老师的。”
“哎呀……明明年纪比我还小,真是了不起。”
沙世似乎感到相当佩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交握在胸前。
“还、还好啦,没什么了不起的。”秋生边说边害羞地低下头,不过同时她也相当自豪。更精准地说,受人夸奖让她很开心。
回想起来,平常这样穿着男装的时候,面对的都是成年人,他们只会在“明明是个孩子却这么了不起”的意义下夸奖自己。
从这一点来看,沙世的赞美,代表着对同年龄的人的诚恳佩服与尊敬。秋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对,应该说身为绅堂的助手,能和同年龄的人接触的机会本来就是少之又少。
“果然不论年龄大小,男性就是男性呢。”
“咦?啊……可能是吧。”关于这一点,实在只能含糊带过。
“……我因为身体不好,只能一直待在家里帮忙,所以有点羡慕你。”
说完,沙世又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秋生在她的微笑当中感受到确实的哀伤,同时也因为那个微笑里,充满着至今最让自己出神的美,而感到有点惊讶。
非常楚楚可怜。不过,希望她能够更加……更加灿烂地绽放。
清淡地、单薄地,连色彩看起来都很虚幻。大概本能地感受到某种东西了吧,坚持以善意与敬意待人的助手,认为应将某些鲜明的颜色注入沙世体内,于是她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
“既然这样,干脆跟我一起”
“沙世,你在做什么?”
秋生兴高采烈地说出口的话,被另一个浑厚的声音压了过去。说得更精准一点,秋生整个身体都因沉重苦闷的气氛而无法动弹。
“爸、爸爸……”沙世惊讶地回过头。秋生也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对方。
年纪可能已超过五十岁,穿着一件近黑色的墨绿色外挂,身材高大。鼻梁高耸的长脸之上,一双黯淡的眼睛正俯视着这里。
沙世的表情有点僵硬,而这个男人则像是不带有浓淡般黑得过头,有种不舒服的模糊感。
沙世称呼那个男人“爸爸”。
“那个,我——”
“不是的,爸爸……我们只是稍微说说话而已。”
沙世略带胆怯地说明秋生并不是可疑人物。沙世的父亲也将视线缓缓移到秋生身上。
“……!”一股恶寒顺着背脊往下爬,而且逐渐扩散到全身,转变成恶心的汗水流了下来。
光是视线,秋生就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吞没。这并不是被强大的意志压垮的感觉,反而完全相反,秋生是被丝毫不见任何感情的眼睛、被那双像是无底沼泽一般灰暗混浊的眼睛给吞没了。
“那、那个……我、我是……”
秋生的指尖不断发抖。要是这个人现在说出任何一句话,秋生可能就会立刻逃离现场也说不定……所以,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
“怎么了吗?秋生。”
绅堂的手已先出现在秋生的肩膀上,对秋生来说,这应该就有如获得了百万援军般吧。
“老、老师……”
碰触的位置,传来一股暖意。绅堂先对着回过头来的秋生微微一笑,然后再次看向眼前的父女。其实根本不必多问“怎么了吗?”,这个聪慧过人的俊美青年早就已经猜到大概了。
“抱歉,我的同伴做出什么无礼行为了吗?”
面对男人的巨大压迫感,绅堂依然不为所动。沙世的父亲从正面直视着绅堂。
“不……女儿在这里等我的期间,他似乎陪她说了一点话的样子。”
男人开口回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当他明确地说出话来时,那低沉而且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实在太符合他的外表,让秋生感受到某种让人坐立难安的感觉。
自己的身体,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某种不安全的东西。这种独特的感觉也可以称呼为本能,说得更简洁一点,秋生首先是透过直觉感受到了。
感受到这个男人的诡异。
“是吗。我叫绅堂,绅堂丽儿。”
秋生感受到的东西,到底绅堂有没有也感受到呢?至少看在秋生眼里,他风度翩翩地打招呼的模样,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莳苗玄庵。虽然告诉了你,但是这并不个值得记住的名字。”
“不不。别看我这个样子,所有曾听过的名字,我都会铭记在心的。”
大概是骗人的吧。秋生心想。绅堂的记忆力的确相当惊人,但是自己已经看过他忘记、或是搞错别人的名字好几次了。
现在只是纯粹抓住对方的语病,在戏弄对方而已,然后再趁机观察对方的反应。这是绅堂用来看穿一个人的拿手招式之一。
不过沙世的父亲莳苗玄庵只低声说了一句“是吗”。
“那么先失陪了……沙世,走了。”
“好的,爸爸。”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边催促女儿边转身离闻。随后,他们两人便消失在来往人潮中。
不过沙世和她的父亲不同,最后瞬间回头望了秋化一赋。而秋生也同样看着沙世,所以在这一瞬间,两人的眼睛互望了一眼。
“……沙世小姐。”
心里留下了某种强烈的感觉,某种这不仅只是一面之缘的感觉。
然而就在秋生挂念着消失无踪的少女时,她身后的那个人……
(莳苗、玄庵吗……)绅堂的视线一直目送着那个晦暗的背影远去。
03
秋生是第一次造访这个区域。
深川区龟住町,位于隅田川东侧。
秋生并不是东京出身的人。来到帝都的时期和她遇上绅堂的时间几乎相同,所以东京这座城市里,她熟知的地点其实并不多。
初次造访的隅田川东岸,靠近海边的运河就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让秋生联想到自己在书里读过的威尼斯水都风光。
另外,正如同木场町、大工町(注:“大工”为日文“木匠”之意。)等区域名称所代表的意义,过去,这一带是透过木材的集散与加工所发展而成的城镇。这些运河,也是因为这里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东侧海运路径的终点,所以才拓建出来的。
(好多寺庙啊……)
只要顺着电车轨道从大工町到伊势崎町就能轻易发现,看来这附近应该也属于寺町。
然而秋生的目的地并不在路面电车通行的大马路上,而是沿着细小运河前进才能抵达。那是一栋比四周其他住宅都要宽敞许多的两层楼平房。虽然很大,但是在高耸围墙的环绕之下,散发出一种寂寥的感觉。
在房子前院,有个人影正抱着一个盖着毛巾的木桶,朝着主屋走去。只看了一眼,秋生便确定是她没错。
“沙世小姐!”
“咦……秋生、先生?”
秋生朝着惊讶地站住不动的沙世跑去,脸上的表情充满喜悦。
04
“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明明之前告诉你地址的时候,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啊。”
“是我拜托老师帮忙调查的,因为已经知道令尊的姓名了呀。”
面对中庭,和沙世并肩坐在主屋外廊的秋生,喝一口沙世泡的茶,轻声说道“真好喝”。
一句话就让沙世有点腼腆地笑了,像是绽放在山林间的小小野花,清纯可人地羞红了脸。
在银座聊天的时候,秋生只听到沙世的家位于龟住町。老实说,秋生自己也觉得很犹豫,但是考虑了三天之后,她下定决心前往拜访。
经过三天,想和沙世再见一面的初衷完全没有改变,这就是她下定决心的最大理由。
“太好了……因为我一直担心那个时候是不是害你不高兴了。”
沙世的眼中,又出现了那股淡淡的忧伤。看出她望着双手的视线前方浮现的人影之后,秋生露出了加倍开朗的笑容朝向她。
“才没这回事呢。反而是我觉得抱歉,做出这种突然闯进门似的事情……”
“才没这回事。你能过来,我真的很高兴。”
这时,两人都发现彼此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互相凝视的眼睛里,开始出现了笑意。
“呵呵呵……”
“哈哈……呵呵呵。”
这是非常纯粹的连系。秋生和沙世双方都感受到彼此是相当特别的人,而且也毫不怀疑对方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想法。
两个人天真无邪的善意,确实在这一刻互通了。
“呵呵……我已经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因为我一直都只和爸爸相依为命啊。”
“那么上学之类的呢……?”
“我一定得在家里帮忙爸爸才行。”
说完,沙世的视线望向主屋旁的别屋。那里是父亲莳苗玄庵的工作室,据说他总是待在那。
之前在银座,就已经知道沙世一直过着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所以秋生有点懊恼自己为什么会问出同样的问题,毕竟这绝对不是让人感到愉快的境遇。
“我听说令尊是相当有名的人偶师傅。”
这个情报,是从调查出莳苗宅所在地的绅堂口中听来的。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是在“那个领域”这个名字似乎相当有名。
不过沙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父亲的评价,秋生的话,让她露出了有点复杂的笑容。
“嗯……不过,爸爸是个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的人,所以我也跟着他一起搬过好几次家。就算交了朋友,大家也都会消失无踪……”
“请问令堂呢……?”
听到秋生的问题,沙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一直都只有我跟爸爸。”
“从小就这样吗?”
“……大概是从出生以来就这样吧。”
沙世的眼睛微微黯淡了下来。看到她的反应,秋生这才回过神来。
我到底是问了多么不经大脑的问题啊!为什么全部都是沙世小姐不想回答的问题呢!
秋生自己也很惊讶。明明自己也能想见这些问题问出来会相当不妙,但是却因为看沙世的侧脸看到入迷,因此不知不觉地脱口问了出来。
这表示自己是如此渴望知道沙世的一切。发现这一点之后,秋生心一横,猛然抬起头来。
“现在,可以请你听听关于我的事情吗?”
“秋生先生的……嗯嗯,我想听。”
少女眼中出现了好奇心,以及不只是好奇而已的高温。
秋生一边想着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一边从自己刚来到东京时开始说了起来。
在父母的建议下,来到东京的学校就学。才开始寄住在定居东京的阿姨家里没多久,自己就在阿姨的介绍之下认识了绅堂。
关于秋生自己的话题大概只有这些。之后,就变成了秋生与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