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方要出口的话顿时一窒,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容地走进门去,一时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过了半晌,仆人转出门来,恭敬道:“先生醒着,不曾睡着。”
楚方瞪着他,他却拾起扫帚旁若无人地继续扫起地来。“不愧是慕先生的家人,果然……不同凡响。”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竟也平静下来,笑容吟吟,好似刚才拍杯的不是他。
“楚先生?”斐旭倚在门框上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我家?”
楚方脸色一僵,随即笑容更深,“刚刚到。”
“哦?”斐旭瞟了眼桌上的茶杯,“那么楚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呢?”
“楚某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哪里当得大驾二字,就更谈不上什么贵干了。只不过慕先生最近足不出户就做了几件大事,连远在千里的雍州军都受了波及,实在让人钦佩。”
斐旭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道:“最近有大事发生么?恕我消息闭塞,未曾耳闻,还请楚先生指点一二。”
“哈哈,你果然消息闭塞。连老夫这个酸秀才都听说了,你居然不知道?”只听一声朗笑,一个容貌清癯,身材瘦高的半百文士摇着一把折扇走了出来。
楚方一见到他,脸色微微一变,揖礼道:“费五先生。”
费五朝斐旭哈哈笑道:“这年头先生两个字是越发不值钱了,满大街都是叫先生的。”
斐旭道:“不知道先生走的是哪条街,难道半个女人都没有?”
费五转而向楚方苦笑道:“你看看他,老夫好心好意帮他说话,倒头来反被他喷了一脸口水。”
楚方顿感不适。费五调侃他也就罢了,没想到调侃完了还要向他告状,这是何道理?“没想到费五先生和慕先生的交情这么好,没听王爷提过啊。”
“王爷也没提过楚先生的来历啊。”斐旭笑眯眯道。
楚方的嘴巴立刻闭得像蚌缝。
“楚先生还没说,最近出了什么大事呢?”斐旭紧接着问道。
楚方冷笑道:“慕先生当真不知?”
斐旭很无辜地摇了摇头。
“连费五先生也知道呢。”
费五学他一样冷笑道:“我知道我的,又与你何干?说不准,我们知道的还不是一件事呢。”
楚方碰了个钉子,有点没趣道:“奉阳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能当的起大事的,也不过这么几件。”
斐旭直起身子,走到葡萄架下,挑了把凳子坐下道:“愿闻其详。”
楚方看了眼仍站在门廊处的费五,又看了眼仍在兢兢业业扫地的仆人,强扔掉心中的不自然,换了个口气道:“高阳王的世子三天死了两个,难道这不是大事?”
斐旭吃惊地啊了一声,“有这等事?”
“高阳王妃的父兄都上了战场,她自己却被守城军困在王府,一步都出不去,难道这不是大事?出征的十万大军里,现在有三万不听军令回撤,难道这不是大事?”
斐旭正色道:“桩桩是大事。”
楚方又问:“难道这些大事都不值得慕先生一顾?”
“不值得。”
楚方怔住。
“世子之死若是意外,那要怪老天爷。若是人为,那只能靠王爷。王妃被守城军囚禁,慕先生应该去找守城军统领。至于三万兵力回撤……”斐旭摊摊手,“那我更是小碗盖大碗--管不着了。”
费五插话道:“据老夫所知,楚先生向来和任妃走得最近,怎么关心起王妃的安危了呢?”
楚方哼了一声,“王爷在前线征战,正是不容有失的时候,但凡一个有良心会感恩之人,都不该在此刻落井下石!”
斐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就要请楚先生多多出力了。”
楚方目光如疾电,迅速在他面上一闪,语气陡然下沉,森然道:“慕先生是绝顶聪明之人,很多事很多话当不须我来点破。牛马吃完饲料,尚且知道为人出力。人生在世,更要饮水思源,知恩图报,不然岂不是连牛马都不如?慕先生,你说是不是?”
斐旭鼓掌道:“有道理,真是有道理。”他斜看费五,“费五先生觉得有道理否?”
费五道:“笑的人不一定高兴,鼓掌的人也不一定赞同,说道理的人……就更不一定做得到了。”
斐旭收掌,尴尬地摸着鼻子,“原来有道理的话,听起来也不一定顺耳。”
楚方慢慢站起身,“在下言尽于此,至于何去何从,还看两位自己的良心了。”
斐旭跟着起身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不如拿串葡萄再走?总不能让你拿着东西来,空着手回去吧?”
仆人放下扫帚正色道:“楚先生是空手来的。”
斐旭望向楚方涨红的脸,慢慢缩回抓住葡萄的手,不冷不热道:“那慢走。”
《帝色无疆》苏俏 ˇ过招(下)ˇ
看着楚方愠怒的背影,费五摇了摇头,“好歹他也曾帮过你一回……”
“恩,所以我没让他补送。”
费五无言,须臾才道:“后方大乱,前线不稳。这就是你出的招?”
斐旭笑眯一双眼,顽皮之色盈睫,“师父不也出了一招么?”
费五走到楚方离去的凳子上坐下,“想为你的女帝解恨?”
“战斗才刚刚开始,到底谁会含恨,谁要解恨,还言之过早。”
“高阳王之所以留下你,不过是暂时听信了那通为弟报仇的鬼话。等他知道近日发生的事,你的把戏也就露馅了。”一枚银光在他双指间一闪即逝,一串酱紫色的葡萄啪得落在他掌心,“看来这一招,并不高明。”
“唉。外人怀疑我也就罢了,莫非连师父都不信我?世子之死,确实与我无关。”
费五拈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当然与你无关。你只要在两位王妃之间点点火,扇扇风。剩下的,她们自己会做。”
“所以,还是与我无关。”
费五道:“那为师衷心希望高阳王也能这么想。”
“啊,我忘了谢谢师父。师父在高阳王的眼皮底下放了郭四娘和欧阳成器,”斐旭双手交叉搁在脑后,“这招实在高明得很,不动声色帮了我一个大忙。”
“师徒一场,该帮忙的时候,为师自然还是会帮你的。”费五笑得涵义深远。
“那师父能不能帮我把安凤坡救出来?”
费五看了他一眼,突然大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胸膛里的气笑完了才缓一口气道:“我刚才真的差点就答应你了。”
斐旭失望地撇撇嘴,“只是差点?”
“安凤坡的命现在捏在高阳王手上,你何不再巧言令色一番,哄得王爷把他举双手给你?”
斐旭精神一振,放下手臂,上身前倾道:“师父有何妙计?”
费五津津有味地吃着葡萄,斜睥他一眼,“真的想知道?”
斐旭乖乖地点点头。
“不如你改投高阳王的阵营,为师就告诉你。”
斐旭感兴趣地挑眉,“果真?”
“果真。”
“当然?”
“当然。”
“我现在不已经改投高阳王阵营了?”
“那你为何还帮女帝救人呢?”
无声的笑在两人的面颊上扬起。
一颗葡萄从费五的手中滚下,落在桌子上,紫红色的一点。
斐旭顺手拣起,“师父吃的时候,就没发现味道有点怪?”
费五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一下,“无色无味,是好药,青出于蓝啊。”
“师父过奖,徒弟受宠若惊。”
费五将葡萄在手心握了握,“你猜我信不信你在葡萄里下了药?”
“信与不信,对我没有区别。”斐旭笑得十分无害。
言下之意就是下了。
费五道:“可是我不信。废门向来喜欢揣度别人的心思加以利用。你是我的徒弟,你觉得骗我的可能性有多高?”
“那就要看师父合不合作了?”斐旭从他手中抓过一颗葡萄,慢慢放进嘴里。
费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斐旭突然横拍一掌,葡萄架旁的围墙轰然倒塌。不等灰尘散尽,便听斐旭淡然道:“去将对院的砖石拣到这边来,然后问问他们,做什么敲墙。”
费五嗤得一声笑,“对面住的是高阳王妃以前的奶娘。”
仆人已经一个飞身,在滚滚烟尘中千手千脚般将砖石飞快地拣了过来。
凌乱的脚步纷至沓来,伴随着一声声惊叫,“怎么回事?”
仆人老实地站在墙这边,慢吞吞问道:“我家主人问,你们为什么敲墙?”
“谁?谁敲墙了?你们谁敲墙了?”一个尖锐的嗓音像被踩到尾巴一般哇啦哇啦地大叫。
费五却没有心思看那边的闹剧。他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斐旭发青的脸色,徐徐道:“向来不吃半点亏的斐旭居然以身试毒……”一运功就发作的毒么?真亏他吃得下。
斐旭强撑笑脸道:“滋味不太好受,师父要不要试试?”
费五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我已经向高阳王建议,让你去收服三万回撤的兵马。”
斐旭眼睛一亮。
“那是高阳王妃父兄的嫡系军队,他们除了家人,谁都不信。现在又和高阳王撕破脸皮,你想收服他们,大大的不易。”
斐旭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拔掉塞子,往口里倒去,解毒的药汁顺喉咙而下。半晌,他脸上的青灰渐褪,才松了口气道:“三万兵马?师父真是大方。”
“是福是祸,端看你自己。”费五说着,慢慢站起身,又摘了一个串葡萄纳在怀里,“跟为师,就不用要礼了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要的东西,徒弟当然双手奉上。”
“哦?那我要你那位九五之尊呢?”
“那师父顺便把我一起要了去,也好作个伴。”
费五叹了口气,负手向外走去。
斐旭这才转头看向缺了个口的围墙,那一家人都聚在墙那头,嚷嚷不止。他漫步走到墙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在考虑怎么赔么?”
对方看到他,气势稍弱,“这墙,我们这几日便会砌好的。”
斐旭点点头,“那就好。不过告诉敲墙的那位,莫再随便砸了,我胆小,经不得吓。”
对方一伙人阴郁地互相看着,须臾才道:“慕先生说的是。”
斐旭满意地点点头,回身往里走,顺手摘下串葡萄,惬意地放进嘴里。
仆人小步跟在后面,语气迟疑道:“葡萄有毒。”
斐旭回头一笑:“毒?哪来的毒?”说罢,又摘了两串提在手里。
仆人疑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挠挠头,拣起地上的扫帚,复又扫起地来。
《帝色无疆》苏俏 ˇ鏖战(上)ˇ
永谐元年十月十八日,高阳王七万大军自西入樊州境,大破承康、桑定,滕环率一万残部退守七角城。
蔺郡王整合十万大军南下,暂守羚角城,与七角城隔江相望。
明泉将奏折交给安莲,“皇夫如何看?”
“以滕环实为高阳王的先锋军。”
“高阳王三万兵力回撤,不知有何计较。”她看着地图,苦思不果。滕环损失的一万兵力必定是最差的散兵,留下的一万才是精兵。但即使如此,加上高阳王的七万,也只有八万之数,以此对敌大宣第一名将的十万大军,未免托大。无论高阳王在军事上有何等天赋,但经验总比不过身经百战的蔺郡王。
安莲沉吟道:“兵法有云,实则虚之。兴许三万兵力另有用途。”
明泉叹了口气。夏淳淳一入樊州音讯全无,欧阳成器也是好不容易逃回,现在她对樊、雍两州的情形,可说是两眼一抹黑。“高阳王若要继续北上,必须收编滕环的军队,不然单靠他一万兵力,如何能攻破蔺郡王的十万大军。”
历史上以一敌十的辉煌战绩不是没有,不过前提是双方将领素质的差距,以及天时地利人和的引导,滕环显然没有这种优势。
安莲脸色凝重,“只怕另有奇兵。”
明泉下颚一紧。
永谐元年十一月二日,狄族突然以追查失踪国宝为由,领两万黑狮铁骑越樊州东来,绕行七角城,占据羚角城西面中等城池桐山,蔺郡王两面受敌,情势顿时由安转危。
明泉拍案而起,笑得咬牙切齿,“好个高阳王,好个玉流!”
那个一心以大宣天下为己任的尚清,终于敌不过帝位的诱惑,与外族联手了么?
这个结果,究竟是父皇的错,还是她的错?她随即又把自己的念头否定,纵然是当初被废太子尚汤,也从未想过借助外族,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是尚清他自己的堕落!
范佳若匆匆觐见,“兰郡王特使在宫外求见。”
明泉右眉一挑,“宣。”蓝晓雅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这个疑惑很快就被来人揭晓。
“臣缅州骁战营统领萧寒参见皇上。”
“萧二?”来人正是在那武举士子落脚的客栈遇到的萧二。
萧寒道:“请恕臣隐名之罪。”
明泉笑笑,“朕也未用真名。平身。”
“谢皇上。”萧寒施施然站起身,“郡王听闻狄族蛮夷在西樊作乱,特派微臣率骁战营一万兵马前来听皇上调遣。”
明泉微愕。没想到当初她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后,他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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