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她摆摆手,走到他面前蹲下,“告诉朕,是谁唆使你这么做的?”
沁耳伦定定地看着她,双眸慢慢亮起,瞳孔里反射出水般的柔情。
“朕不想将此事牵扯上北夷与我朝的邦交。”她冷冷地威胁。
他呆了下,眸子渐渐黯淡下去,整个人泄气似的萎靡了下去,头又慢慢贴回地面。
正当明泉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突然轻声道:“他们叫他……沈郎伴。”
她慢慢直起身,“送蓄子回储秀宫。”
几个太监急忙把他架起,把他抬出她的视野。
“今日大内侍卫谁当值?”
“臣黄正武当值。”黄正武早在内廷执法司到的时候就在一边待命。
明泉眼中阴沉如乌云密布,“朕命你率大内侍卫包围熹微宫,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遵旨!”
侍寝(下)
长火如龙,惊梦无数,照亮半壁夜空。
明泉帝辇穿过重重队列,长驱直入。
黄正武等人小跑跟在车侧。
“皇上驾到!”窒息的寂静被陡然撕裂。
夜幕下,一众宫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冯颖跪在最前,腰杆笔直,精致的五官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明泉步下马车,神情凌厉。及腰青丝被随意束在脑后,流露出与神色不同的柔软。
严实附在她耳旁轻声道:“沈郎伴闭门未出。”
明泉颔首,“黄正武,你随朕走一趟。”
黄正武连忙应诺,跟着她朝正殿走去。
整个熹微宫的人几乎都聚在前面,后半个宫像空了似的静寂如灭。
严实在前面提灯,明泉默然居中,黄正武最后。墙里墙外,只有三人踩踏的脚步声。
转角直走,一个小太监一动不动地跪在石阶上,前额触地。
“你们在门口等朕,有动静再进来。”轻声交代完,明泉走上石阶,看也不看小太监,推门而入,一股浓浓的中药味迎面扑鼻。
沈雁鸣一身素服,跪在堂中,面颊血色全无,苍白如纸,头歪歪地耷拉着,像只没有线支撑的木偶。
明泉好似听到一声从自己心底发出的叹息,“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沈雁鸣颤了下,头抬起几许。身后的烛光落在下唇上,轻轻抖动,吐出来的声音犹如断线的风筝,在空中无目的地摇曳,“臣……求皇上……”
明泉静静地听着,似乎等他说出‘开恩’两个字。
“求皇上……”他弓下腰,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恩准冯颖参加武举。”
她怔住。
他头咯咯咯地在地上狠狠地撞起来。
小太监在门口心痛大喊:“主子!”
明泉皱眉反手关上门,探出手想扶他,却在半路收回,“你先起来说话。”
他抬起头,前额一片绯红,好几道小擦痕,“皇上答应了?”
明泉不置可否,“为什么杀金伯雨?”
沈雁鸣身体一个冷颤,下意识地抱住自己。
“告诉朕理由。”她话里的语气不容拒绝。
他垂下眸子,双手下决心般握紧,半天才抓住腰带,慢慢解开。
明泉挑眉,凝立不动。
一层外衣,两层外衣……
宽瘦合度的身段竟包裹着这么多件衣服,明泉几乎可以想象他瘦到何种程度。
他的手终于在触摸到最后一件里衣时停下,食指勾着衣襟,中指微卷,像在微风中的点头小草,颤得轻,却急。终于,衣襟被食指勾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饶是明泉隐约猜到几分,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狰狞的伤疤横七竖八,她甚至猜不出是怎么造成的。有些新肉已经长了出来,殷红一块,却始终不能与原来的肤色相比。
“房间很昏暗……只点着一支蜡烛……窗外有两只猫在叫,叫得很凄惨……”破碎的轻诉敲击空中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个男人叫金大爷……身体很重,拳头……也很重,蜡油滴在身上……痛得像火烧……他牙齿很黄,嘴里有酒气,笑得时候……很像,像……”怯懦慢慢消退,他脸上是似痛非痛的疯狂。
“够了!”明泉不禁大吼。
门外黄正武紧张地叫道:“皇上?”
她平了平气,“朕没事。”目光逃避似的躲开案上的蜡烛,落在墙上,“这并不是杀金伯雨的理由。”
沈雁鸣静了下去,死气沉沉。
明泉低下腰,“朕要听实话。沈雁鸣,朕承认朕对你愧疚得要命,也承诺会把那群人渣严加惩处。甚至你要亲自动手,朕也可以答应。但这并不表示朕会放任你对无辜的人行凶!”
沈雁鸣低声问,“如果,我不要他们的命,只要皇上答应冯颖参加武举……”
“这是两回事。”
他低喃道:“果然如此。”
“什么意思?”明泉似乎抓住什么。
“人所做的补偿,都是自以为的。”他突然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在血红的眼睛里湛湛发亮,“皇上下令抓人,多么容易。那是他们罪有应得。可是,我不需要。我只要冯颖参加武举!”
“你为何执意要冯……”明泉蓦然想起先皇和高绰君,看他的目光立刻带着几分惊疑。
沈雁鸣垂下头,“他那么聪明,那么好学,那么……干净,不应该老在后宫里。他应该有个美好的人生。”
明泉默然。
“以前……彭挺看不起他,薛学浅暗中排挤他,我没办法。”他的声音犹如自语,“我只好离他远远的,我缠着薛学浅,让他没空去理别的事,这样他……就不会被欺负了。”
明泉记起冯思源曾经找她哭诉冯颖在储秀宫被排挤,她就将他搬去监视跋羽煌,后来沈雁鸣与薛学浅交好,她以为是不住在一起生疏的缘故,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纠葛。
所以死的是金伯雨,被嫁祸的是薛学浅,安凤坡因为曾有段时间与冯颖走得很近,间接地保护了他,因此逃过一劫。
“就算如此,你何必挑唆沁耳伦?”
“因为皇上没有来找我。”沈雁鸣呆呆地坐在地上,“我做了那么多事,皇上怎么可以不来找我?皇上不来找我,我又怎么求皇上……”
“就算你想让冯颖参加武举,也不必做那么多事。”明泉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已经错得无可挽回!”
“我知道。”他看着地,轻轻道,“我知道……”
“你……”明泉被堵得说不出话,她刷地打开门,朝黄正武道,“给我搜。”
黄正武刚想问搜什么,门已经砰得又关上了。
“朕告诉你,就凭你做的这些,朕更不会让冯颖参加武举!”明泉怒道。
沈雁鸣抬头看着她,疤痕在烛光下深深浅浅。
明泉别开脸,“你的遭遇,朕会另作补偿。”
“没有另作补偿的机会了。”他咧开嘴,像笑,却没有声音,“我犯的罪,罪无可恕,皇上没有其他补偿的机会了。”
“这就是你的打算!”她简直无法理解,“把自己逼上绝路,用朕的愧疚跟朕谈判?”
“皇上……”沈雁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会宠幸我吗?”
明泉身子一震,移开目光,“问这个做什么?”
“皇上不会。”他自顾自地下了结论,“沈家有沈南风,后宫有安莲……冯颖有他的梦想,而我,只有一条命……我宁可没有。”
明泉退后几步,靠着墙。无论是老谋深算如连镌久,还是诡计百出如跋羽煌,她都能应付自如,但对上这样的沈雁鸣,她是没辙了。
事实上,在金伯雨死的那一刻,就已经没辙了。
门外黄正武急道:“启禀皇上,在书房窗台的花盆下搜到一包砒霜。”一个尖锐的声音惊道:“不可能,明明不见……”话音猛得缩住。
沈雁鸣笑道:“看,连老天爷也不放过我。”
“把砒霜随手放花盆下……你果然视死如归。”
他扯了扯嘴角。没说是冯颖突然造访,他仓促放在那里,想扔的时候又不见了。
“我床头有封信,是诉罪状,请皇上定完罪,交给父亲,也算成全我一片孝心。”
“把罪状给父亲成全孝心?”明知他是不想沈家与她产生芥蒂,明泉还是忍不住讽刺道,“你的孝道千古罕见。”
沈雁鸣低头不语。
“皇上?”黄正武在门口担忧地喊道。知道明泉现在是和嫌凶共处一室之后,他的心差点提到嗓门眼。
明泉朝门口走了两步,“还有没有话要说?”
“请皇上恩准冯颖参加武举。”
明泉冷哼一声,打开门,“来人,将沈郎伴送交内廷执法司!”
“遵旨。”
严实侧身让过被请出来的沈雁鸣,低声道:“皇上,已经子时了。”
明泉胸口正堵得慌。没想到她对沈雁鸣的愧疚最后竟成了以死相胁的利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真是千古名言!“罢了,回宫。”
雨后(上)
金伯雨一案先后牵连两个郎伴,后宫朝中皆是议论纷纷。明泉被昨夜一口气堵了一个晚上,几乎睁着眼睛到天明,上朝时脸色苍青,唇白如纸,思绪尚且清晰,眼前景物却迷茫流转,走马观花一般。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连镌久也多瞧了她好几眼,担忧外露。
刘珏就重修堤坝之事启奏了两遍,她却仍没有反应,连镌久正想开口,却听安莲清淡的声音自上座传来,“刘尚书之议乍看虽能节省工时,却容易因小失大。修堤筑坝本就极耗体力,先皇规定每日每人的工时正是怕他们或体力不支,伤民之本,或倦极怠工,伤堤坝之本。修筑堤坝本是为了百姓安家乐业,不为黄水所侵,若因坝伤民,则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之举。”
安莲甚少在朝上发表言论,因此皇夫虽有凤设,却被许多人议为虚置,是为皇上拉拢安家的手段。因此他今日之论可谓越俎代庖,不少官员都静等皇上反驳。
连刘珏亦不例外,听完之后既不吭声,也不归列。
连镌久心思转了好几转,终是将想迈出去的脚尖往里拨了拨。
“皇夫所言甚是。”孙化吉的声音在片刻静默后突兀而起,“臣虽然苛刻吝啬名声在外,也不至苛刻了堤坝,吝啬了百姓。刘尚书只管放心,只要经你手的银子一分一毫都花在堤坝上,花在百姓身上,那我是决计不会皱眉一下的。”
刘珏心中暗道,你当然不会皱眉,你只会把钱袋捂紧。他不知孙化吉自王四海那里空手套白狼,得了一百万两银子,心中热乎,倒真不介意拿出少许与旁人分享喜悦。
明泉似乎终于从沉睡中惊醒,“三位皆是为国着想,虽意见相左,朕闻之甚慰。我大宣有卿等爱国之臣,何愁江山不盛,四海不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皆跪拜齐喊。
严实扯嗓道:“退朝--”
有几个站得远的下朝后还拉住刘珏问,“今日皇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刘珏开始还不搭理,最后问得急了,“你们问我,我问谁去!”
明泉自殿上下来,才走几步,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落入一个熟悉的温柔怀抱里。她索性闭上眼睛,任由他支撑去大半身体,走上帝辇。
辇车缓缓滚动,她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一夜未寐的疲倦似乎顷刻侵袭而至,无法抵挡。
安莲静静地拥着她,目光恍如月下溪泉,清淡之中包裹着流银般晶亮的怜惜。手指将覆在她眼帘的碎发轻轻拨开,左手被压得有些发麻,想动却又怕惊醒了她,终究任它慢慢麻去。
帝辇渐渐停下,严实等人俱是无声。明泉却自己醒了过来,“到天罡宫了?”
“是承德宫,皇上因先歇息。”
明泉眸子眨了眨,缓缓坐起来,看他向来一尘不染的衣服被她睡得皱巴巴,不觉有些羞赧,“那朕先进去了。”弓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正要拉开帘子,却突然停下,“皇夫……”
“皇上有话请说。”
她脑海瞬息闪出三个疑问。
那包砒霜是你放回去的吗?
沈雁鸣下毒是你默许的吗?
薛学浅被冤枉你为何袖手旁观?
明泉手指僵在半空,昨夜无眠除了因为沈雁鸣的所作所为令人痛心外,更因她脑海中衍生的这些疑问辗转反侧。以安莲在后宫埋伏的势力,决不可能对沈雁鸣不同寻常的动静毫不知晓。事发后,他由着常太妃在奏折中对薛学浅百般猜疑,连她也是询问后才被告知。
能在当时拿到砒霜,又事后悄无声息的放回去,整个宫中除安莲其谁?
从头至尾,他就像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沈雁鸣变成疯子,薛学浅变成傻子,金伯雨变死尸……而他,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适时为她释疑而已。
“皇上?”
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疑问,好似早就准备好答案,只等她开口。
明泉回眸浅笑道:“朕差点忘了,朕昨天和连相说好在乾坤殿讨论武举之事,他现在恐怕等急了。”
安莲默默地看了她一会,缓缓起身道:“臣先告退。”
她看着他的肩膀慢慢擦着自己而过,车帘掀起,严实等人正恭敬地站在车外。安莲走下车辇,站在他们当中,转过身,目光深埋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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