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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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江湖-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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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我受的窝囊气还不够?老刘,”小张拉住刘不才气急败坏地说,“好好一件事情,每一趟都是他搞坏的;左手不放心右手,牵丝扳藤,搞得人家烦了,歇作拉倒。要我去说好话,事情才能够挽回;挽回是挽回了,人家的话说得很难听,只好我来赔不是。这种情形也不晓得多少回了?你问他自己!”

张秀才不作声,只是冷笑着,摆出不屑与辩的样子,一袋接一袋地抽水烟。这就见得做儿子的理直气壮了— 刘不才心里明白,他们爷儿俩常做些包揽是非的买卖;张秀才做事不大上路,而小张为人爽朗重然诺,所以在外面,儿子比老子吃得开。此时张秀才员又打又骂,其实少不得他儿子这个帮手;凡事弄到头来,还是要小张作主。

了解到这层微妙的情况,刘不才便有了计较,一把将小张拉到角落上,低声说道:“老人家总是长辈,礼貌不可不顾。等下我有一番场面上的话说,你不要打岔;事后我们再作商量,我总听你的就是。”

小张会意;赌气说道:“我索性走开,省得听了生气。”

话是这么说。他仍旧在里屋“听壁脚”。只听刘不才说道:“张大爷,我先说我跟大器是门啥亲戚?他是三房合一子,兼祧叔伯,可以讨三房家眷;其中有一房,就是我的侄女儿。”

“喔,”张秀才神态如常了,从容说道:“原来你是大器的叔岳。”。

“我忝长一辈。不过说起外场来,我实在不如我这个侄女婿。他是孝子;为了想念堂上老亲,在上海病倒了。所以这一层,一定要请张大爷高抬贵手。”

这句话是绵里针,张秀才急忙答道:“言重,言重!我决没有拦挡他们母子不能团聚的道理。”

“其实朱家老太太倒是真不想动;活到五十几岁从没有出过远门。如今杭州虽说苦一点,能住在张大爷府上,真正‘大树底下好遮荫’,求之不得。不过,在大器做儿子的,心里总是在想,老太太吃了这一场苦,无论如何要接他到上海去过几天安闲日子。说不定老人家倒住不惯,马上要回杭州;那时候一定要来打扰府上”

刘不才这番话真是煞费苦心,不但婉转,而且要为张秀才开脱他想拿朱老太太当押头的用心;这一来,张秀才反倒无话可说,因为怎么说都不得体;真所谓“越描越黑”,就不如不描。

刘不才当然了解他的想法,不愿意冷场,所以紧接着自己的话又说:“不过,大器在杭州已经住了五代,且不说还有点薄产要料理;就是几十年的亲戚世交,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所以在杭州还要有个亲人照应联络。这件事,大器本来托的是我;不过说实话,我到底不姓朱,有些事情做不得亲戚的主。再说一句,我的性子好动好玩儿,叫我枯守在这里,未免束缚。如今承张大爷念旧,肯照应朱家,那就再好没有了;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张大爷肯不肯帮忙?”

“笑话!哪有不帮忙的?刘三哥,你请吩咐。”

“我想叫我侄女儿留在杭州。她也算朱家一个正主儿,差不多的事情都可以作主。不过,她到底是年轻妇道人家;叫她独门独户去住,我跟大器都不会放心。好不好在张大爷府上借住一住?”

张秀才的功名虽已被革,当初挣这名“生员”倒是笔阵中凭真本事让学台取中的,所以肚子里也还有点货色;想到“战国策”上“亲子交质”的故事,了解刘不才便是仿此行事,以表诚意。按场面上的道理,既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也就应该做得很漂亮;无奈他就是小张批评他的“牵丝扳藤”的脾气,不大有句痛快话,所以支支吾吾地打不定主意。

听壁脚的小张,真是喉咙发痒,恨不得闪出来说一句;只是他有自知之明,此时开出口来,决不会有平心静气的声音,那一来又起冲突,害刘不才为难。然而痒得也实在难受;只得连连咳嗽,用来消除那股不吐不快的劲儿。

这几声咳嗽提醒了张秀才,大声喊道:“阿毛!”

阿毛是小张的小名,听得他老子喊,很快地走了出来,先就说道:“我都听见了。”

“那顶好。你看,怎么样?”

“没有什么怎么样!人家话都说到头了,我们多说一句就是半吊子。”

“好,我不多说。”张秀才终于说了句很漂亮的话:“既然自己人,何分彼此?一句话:悉听尊便。”

这句话倒是面面俱到,刘不才反觉得不易应付;而眼前只有先致谢意。

到此地步,主宾自然尽欢。刘不才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怎么到了寓所的,一觉醒来,一片漆黑;将阿招唤了进来,先狠狠地喝下了一壶冷茶,人才觉得舒服了些。

“小张大爷来过了。”阿招跟他说,“因为你醉得像死猪一样,喊都喊不醒,所以他又走了。临走交代,明天一早,请你不要出去,在家等他。”

“喔。”刘不才问,“还有啥话?”

“还有?”阿招想了想,“还有,他明天晚上要在这里请个客。好像是江湖好汉,什么帮里的孙大爷。”

“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江湖好汉?”刘不才呵斥着,“你样样都好,就是一张嘴糟糕。”

“我也不懂— ”

“不懂就少说。”

连碰两个钉子,阿招赌气而去。刘不才也不理她,将今天上午的经过,回想了一遍;觉得心满意足,于是翻身又睡,酣畅地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起得极早,一个人在门口闲眺;远远看见小张,便迎了上去,口中问道:“到哪里?上茶馆;还是就在我这里谈?”

“找个清静的地方。”小张说道,“这里离城隍山近,到城隍山去。”

自从劫后,刘不才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本来就受了兵火,残破不堪,加以寒冬腊月,人迹稀少,越见凄凉。不过,药王庙前倒还有一处茶摊;两个人泡了茶,叫来一盘油蓑饼,边吃边谈。

“昨天真对不起,害得你们父子口角。”

“常是这样的。人家骂我不孝,我自己也觉得;不过到时候我就忍不住了。再说— ”小张停了一下又说,“自己人面前,说说也不要紧;孝是孝在我心里,我们老的,好几次不得了,都是我出头去硬挺。这些话不便说给别人听,人家听了也不相信。总而言之,自己心里明白就是。”

“是呀,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你老人家的一条右手膀;所以昨天我才那样跟你说。”刘不才说,“话,我说出口了,一定要做到— ”

“哪句话?”

“叫我侄女儿住在府上。”

“不必!”

“不、不!”刘不才抢着解释,“‘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一定要这样子过一过门;住些日子,你再跟你老人家说,放她回上海。这样,大家面子上不都蛮光鲜了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张放低了声音说:“现在大家合在一起做事,形迹就不可不避,说朱某人有房家眷,寄住在张某人那里,反而大家都不方便。”

话外有话。刘不才便很谨慎地问道:“怎么呢?请你说个道理我听。”

“我跟你说,我们老的昨天想了一整夜;还起了个卦,长毛是‘盛极而衰’之象。”小张的头几乎凑到刘不才的鼻子底下,很起劲地说:“曾国藩、左宗棠他也知道,稳扎稳打,能够挺得住,就有希望。所以,他的心思完全改过了,也想趁这一潮水里捞他个官做一做。你懂了吧?”

小张平日言谈很有条理,这几句话听来有些杂乱无章;刘不才知道,这是因为他激动的缘故,话太多,挤在喉咙口都要抢着出来,反就说不清楚了。

因此,他相反地出以平静的态度:“懂是有点懂,还不太明白;你慢慢说。”

小张略停一下,咽了口唾沫说:“千言并一句:我们老的,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好啊!”刘不才不由得兴奋,“老人家真是大彻大悟了。”

“他跟我说:朱某人的眼光、手腕,他是佩服的。好像押宝一样,跟他走决不会错。所以,他要跟朱道台搭一条线;跟官兵方面通通消息。朱道台人在上海,他跟曾国藩、左宗棠有啥往来,长毛自然晓得;也要忌他一脚。这样子你想,如果有人说:张某某跟朱某某,本来不大和睦;现在忽然好了,朱某人的家眷就住在张某人那里。这话传到长毛耳朵里,还不起疑心?”

“有理啊,有理!”刘不才一面深深点头;一面轻轻拍着桌子,“我倒见不到此。说起来到底是老人家看得多,料得透。”

“好了,现在你明白了。事情我们分开来谈,第一是老孙送朱家眷属的事,今天晚上我约了他在阿狗嫂那里吃酒,你们当面商量。”

“好的。”刘不才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就是我们以后怎么样联络。我跟你,当然是一条线;不过也不能每样事情,都是我们两个人碰头传话。总还要另外安排一个跑腿的。”

“说得不错。”刘不才略想一想说:“这个人,最好你来安排。为啥呢,我说实话,这个人如果出了毛病;对你们这方面的关系大,对大器设有什么大关系,他人在上海夷场上,长毛拿他没奈何。所以,这个人,要你们这方面信得过的才好。”

“既然你这样子说,那我也就说老实话了;人,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这趟就想跟了你去,让朱道台看看——他的眼光厉害,看看这个人靠得住靠不住?靠不住不用,不必客气。”

这样处置,异常诚恳周到。刘不才大为佩服,同时也对小张另眼相看了;先当他不过是比较精明的纨绔子弟,哪知胸中竟大有邱壑。

“再还有一句话,我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

“这话真的,还是假的?”刘不才很认真地问。

“这,”小张微感诧异,“我用不着骗你。”

“好!这一趟一起走。”刘不才拍拍胸脯,“一切都是我的。吃喝玩乐,统通不用你费心,而且还要你称心如意。玩到明年春天,说不定还可以带个万把银子回杭州。”

有这样的乐事,小张一颗心都像飞走了。不过也还有所不解。

“怎么说,还可以带个万把银子回来呢?”

“我好好赌他几场。”刘不才扳着手指数:“江苏的苏、松、太;我们浙江的嘉兴、湖州,天底下最富庶的五府,加上扬州、镇江,那班石库墙门里的大少爷,像蝗虫一样都飞到上海了,吃饱逛厌,还是赌桌上最有劲,输赢出入极大;赌得精的固然不少,赌脾气的更多— ”

“慢慢!”小张打断他的话问,“怎么叫赌脾气?”

“大少爷脾气啊!”刘不才说,“大少爷脾气是,输钱不要紧;不能输面子。只要抓住这个诀窍,稳扎稳打,包你得手。”

这一说小张越发喜心翻倒,手都有点发痒了。于是当时作了决定,随朱家眷属的船,一起到上海— 这在刘不才又算加了一重保障;有小张在船上是更安全、更方便了。

酒菜早已齐备,孙祥太却还不到;刘不才倒有些担心,因为长毛的宵禁很严,应付不得法,就会被扣,怕孙祥太出了什么毛病。但小张力保无他;说约好了是先由他善后局派人去接,一路必可通行无阻。此时不到,或许是因为孙祥太临时有事耽搁,决非被扣。

那就只好等了。好在这两个人气味相投,言不及义的话多得很;围炉喝茶,想到哪里,谈到哪里,辰光倒也易于打发。

正谈得起劲,阿招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祭灶了!”他向刘不才说,“请你去磕头。”

刘不才有些啼笑皆非,“怎么要我去祭灶?”他推辞着。

“自然要你罗。”阿招振振有词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这我晓得。你们家的灶,狗皮倒灶,乱七八糟;我算啥?我又不是你们的一家之主。”

“怎么不是一家之主?这是小灶,不是前面的大灶;从前没有的,今年你要住常了,才起的灶。什么狗皮倒灶,乱七八糟?从你来了以后,我跟你两个人安安分分过日子;只有你在别处地方乱七八糟,我是大门都难得出一步。这样子你还嫌我!”阿招越说越委屈,粉脸上立刻出现了两条沟,“总是嫌我不会说话,嫌我不上台盘;不管有人没有人,开口就骂。现在索性冤枉我狗皮倒灶。小张大爷,你倒评评理看!”

用不着小张评理;刘不才见机,站起身来拉着阿招说:“好,好!祭灶,祭灶;‘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

阿招很老实,而且倒是一片真心;刘不才可以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所以两句好话一说,她立刻回嗔作喜,很起劲地领着刘不才去祭灶送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张看在眼里,有些好笑,丢开他们,一个人拨着炉火想自己的心事— 他虽是浪荡子弟,其实倒是像刘不才所看出来的,胸中颇有邱壑;他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一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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