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堂里,首先遇到的是,从梦中惊醒,披衣而起,来探动静的阿狗;一见罗龙文,顾不得行礼,便急促地问说:“罗师爷,出了什么事?”
“意想不到的事,赵某人突然派了两千人来,不由分说,要——。”罗龙文咽了口唾沫,说不下去。
阿狗与徐海目光相接,从他悲愤的眼神中,了解到怎么回事?冷笑着大声问道:“是不是来活捉我们两人?”
“看样子是这么回事,唉!”罗龙文重重叹口气,痛苦地说:“这,怎么办呢?”
“罗师爷,”脸色白里发青的徐海说,“你亦不必惺惺作态了!我知道,我这条性命已经不保;不过,要我们兄弟俩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啰!明山,事到如今,你还对我起了误会!这样子,事情不就更难办了吗?”
这听来是善意的表示,徐海便暂且忍耐,“那么,罗师爷,”
他问,“你说事情该怎么办呢?”
“你们俩躲一躲,等我来跟带兵官交涉。”
“交涉不通呢?”
“还有胡总督,可以请他出来解围;到嘉兴见着了他的面,他一定会站出来,一肩担承。”
这就是说,在眼前,还是得让赵文华所派的兵,活捉住他,解到嘉兴,再图营救。徐海当然不会再上当了,使劲摇摇头说:“我不再到嘉兴去!”
阿狗接口:“我也不去!”
罗龙文愣住了,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就在这僵持的当儿,素芳突然出现,以调停的口吻说:“罗师爷,这件事只有想法子挽救,绝不能闹意气。这样,请罗师爷再去交涉交涉看,能够退兵最好;不然就只有请他们两位,暂且委屈,胡总督一定会想法子。”
“好!好!”罗龙文连连点头,但脚步未动,是意有所待的神情。
徐海和阿狗,都觉得怒不可遏,胸脯一阵阵平伏不定;就在濒临爆发的边缘时,素芳抢先开了口。
“罗师爷,请你赶紧去交涉,他们两位包在我身上,如果交涉不成功,只有让他们带走。”
“好!”罗龙文的这一声,才是真正的同意。说完,很快地走了。
“你看!”阿狗向素芳咬一咬牙,“我非宰掉了他不可。”
徐海却比较冷静了,“要宰也要宰赵文华!”他看着素芳,声意低了下来:“缓兵之计只缓得一时,交涉决不会成功,可是我亦决不会让他带走。你想法子替李大爷开条路吧!”
“这叫什么话!”阿狗立即抗声说道:“我决不走,死活在一起。”
“你们弟兄倒真够义气。”素芳的脸色发红,是动了感情的样子,声音却仍能保持平静,“我当然也不能拿两位交给他,只可惜事情来得太仓促,教人措手不及。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试一试。两位请随我来!”
那座院落的结构很整齐,五开间前后房,后面一个天井,左右是很大的两个厢房,东厢便是素芳的卧室。
走到小天井中,素芳向一个小丫头与两个小厮说:“你们在前面看着,把堂屋门关上,别放人进来!”
这一来,内外就算隔绝了。素芳推开东厢房门,领头走了进去,等徐海和阿狗入内,复又将门闭紧。
“你们听!”素芳走到一个钱柜旁边,在地板用脚踮了两下,“跟别处不一样吧?”
“我听不出来!”阿狗率直答道,“心里乱得很。”
“下面是一个地窖,是我偶而发觉这里地板的声音不同,才找到的。”
说着,动手去移沉重的钱柜,手脚干净俐落,只两三下便挪到了一边。
等一挪开钱柜,就不难看出异状,最明显的是,地板上补过一块,素芳拿手一揿,那补上的一块是活板,一头下落,一头翘起,再伸手入内,解开暗闩,约莫四尺见方的一大块地板,被她拉了起来,一股霉味,直冲鼻观。
“我下去过一次。”素芳说道,“顺着路向左拐,有扇小门,我虽没有打开,不过可以断定,是一条出路。两位由这里下去,先躲一躲,等外面静下来,再开小门找路出去。”
徐海和阿狗都没有表示,相互看了一眼,才由阿狗问说:“那里头不知能躲多少时候?”
“一两个时辰总可以。”素芳答说,“里头有两个气孔。”
“算了,没有用的!”徐海说道:“罗龙文一会儿就来了,不见我们俩,你拿什么交代?”
“我会另外布置,让他相信,两位是开了角门,往外逃走了。”
“那,那不害了你?”
“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他总不致要我的命。”素芳催促着,“快下去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可以补救。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提醒了阿狗:“二爷,我先去探探路!”他说:“给我一支烛。”
阿狗的脑筋又很冷静,很清楚了。他想起曾听人谈过盗墓,所挖的是一座宋朝的陵寝,坚厚严密的石壁,挡风挡水挡蛇虫,所以里面不但干燥,而且干净。石椁前面吊一盏极大的“万年长明灯”,其中还贮存着好些油,但已干成石蜡那样的东西,表示这盏长明灯,油未干而焰已熄。陵中无风,灯不会熄,既熄,就别有原因;有那通人指出,是因为密闭的陵寝中,没有空气的缘故,由这段往事想到眼前,如果地窖中没有气孔,那就不止于在呼吸上感觉得到,同时烛也会熄;反过来说,烛火萦然,就可以凭它照出一条出路,也就是生路。所以这番试探是非常必要的。
思量未终,素芳已为他端来了一盏半透明的牛角罩烛台,内有大半支残烛,点燃了拿在左手;右手扶着土壁,一步一步踏下梯级。
走完梯级,将烛台上的牛角罩取下,定睛注视,只见火焰跳动,方向是指着自己的右肩。阿狗心内一喜,知道有风从左前方而来,有风就有空气,人可活而烛可明!
于是重新套上牛角罩,一步一步往里走,地上不很干,但也不太湿,虫蚊甚多,这都是地窖透气的证明。
走过十来步,果然如素芳所说的,路向左拐,拐进不远,灯焰突然大动,同时感到手上凉飕飕地。阿狗再一次驻足,视线一寸一寸地在土壁上移动,终于发现了气孔,是埋在壁中,碗口大的一个铁管子,管口气壁斜削,地上还有水渍,足见另一头直通地面,只不知上面有何掩护。
再往前走,在另一面壁上,发现了同样的铁管,而那扇小门,亦已入目。门很结实,上了一把大锁,已经斑斑生锈,阿狗使劲拉了一下,铁锁纹风不动。
于是回身走原路上去。一路走,一路想,很快地有了一个主意,他说:“二爷,下面能躲不能逃!想来素芳亦不会有钥匙,就有钥匙开了门,也不知道出口是何光景?倘或有人守在那里,恰恰自投罗网,教我就死不甘心!”
“对!我也是这么想。”
“那就打躲的主意。”他对素芳说:“你给我们弄点吃的、喝的;再要一盏孔明灯、火镰、纸煤,另外要两把刀。”
“刀?”
“刀!”阿狗从容答说:“我想有一两天好躲,如果度过难关,让素芳放我们出来;倘或让他们发觉了,就让他们下来好了!人在亮处,我在暗处,一刀一个,干他两个就扳本出赢钱了!”
徐海笑了,“兄弟,今天我才真的服了你!”他说,“生死关头,能够如此洒脱,真不容易。”
素芳却没有说话,匆匆转身而去,不一会取来了阿狗所要的东西,一大包干点心,一大铜铫子冷茶,以及火镰纸煤。独独兵器不尽如他所说,是一把厚背起刀和一杆錾银的钩连枪。
阿狗一见大喜,精神抖擞地端起枪来,使劲一抖,红缨飞动,舞出一个栲栳大的枪花,然后往前一刺,往后一收,停下来说道:“二爷,我用枪,你用刀,来一个、钩一个、杀一个!素芳这枝枪,来得太好了。”
“但愿用不着。”素芳接着他的话,“我想多半亦用不着。”
“就用得着,我也不愿意用。”徐海面色悲苦,感慨万千地说:“弄来弄去,还是要杀自己人,真是从哪里说起?”
“二爷,”阿狗正色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反而泄气了?你拿人家当自己人,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莫非你至死不悟?”
这是很重的一句话,可是在徐海只觉得愧歉,“兄弟,”他流了两行从来不流的眼泪,“我害了你!”
“这叫什么话!刘关张结义的时候说得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俩,不正就这个样子吗?”
“是,是!正是这样。兄弟,你就不要叫我二爷了,改口叫我一声‘二哥’”
这在阿狗却是难事,因为叫惯了,改不得口。明明知道轻而易举的事,偏是到了喉头,像有堵墙挡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怯怯地喊出来:“二哥!”
“兄弟!”徐海应声而答。
叫过一声,再叫不甚碍口了,“二哥,”阿狗拿起什物说道:“我们好下去了!”
“我来送你们。”
素芳随手拿起烛台,抢先一步,挡在徐海面前,又回身使了一个阻止的眼色。等照着阿狗下了台级,将灯放在地上,转身去看时,一手持枪,一手握刀的徐海,高高在上,只走下了两三级。
“二爷,我想起件事,要请问你。”
“你说吧!”
素芳不开口,直往上走,徐海只好往后退。阿狗知道她有私情话要讲,很体谅地说道:“你们尽管在上面谈,谈够了再下来。不必管我,只管外面好了。”
“不会太久!”素芳答了这一句,回过身来,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眼光看着徐海。
“素芳,”徐海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你不是有话说吗?”
“是啊!就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徐海停了一下说:“素芳,我们相遇得太晚了;如果早能遇见,有多少话不能说?不过,这也好!”
“怎么呢?二爷你的话前后不符。”
徐海的意思是,倘早就相遇,如与王翠翘一般,彼此的感情,难舍难分,那么此生离死别之际,其情何堪?倒不如就目前这样,虽有情丝缠绕,毕竟还不到春蚕吐丝,自己将自己缚得紧紧地那种地步,日子一久,素芳也就淡忘了。
这样的话,可以不说,而且也没有功夫说。徐海只是这样回答:“从前我不大相信命,现在相信了。凡事都是命中注定,不必怨天尤人,素芳,我只托你一件事。”
“呃!”
她既未应承,亦未拒绝,不过在徐海的感觉中,她必能受他之托,很郑重地说:“翠翘跟我如结发夫妻一样,虽说遁入空门,或者还在痴心妄想地盼着我,看来是盼不到了,将来要请你替我照应她。”
当他说到“看来是盼不到了”时,素芳已有不忍卒听的模样,背过脸去,悄悄拭泪;等他说完,她转过身来答道:“二爷,既然她出了家,自有人照应。何况,我听说心云老师太道行很高,会度化她,消她的烦恼;只怕我就是想照应她,也没有机会。”
这番话多少是出乎徐海的意料的。不过细想一想,倒也颇有道理,因而欣慰地答说:“但愿如你所说的那样。”
“二爷,我还有句话。事情或者不致坏到那种地步,罗师爷到底不是一点人心都没有的人!只为赵文华滥作威福,逼得太利害,不能不使一使障眼法。做人总要往宽处去想,你说是不是呢?”
“这是你想得宽厚。”徐海以一种豁达的语气说,“好吧,我听你的就是。”
“是真的听我,还是假的听我?”素芳很认真地说:“二爷,我总算也伺候了你一场,你总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还气我吧?”
徐海想起古人所重的是,所谓“生死一诺”,因而考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决不起你。”
“二爷我再说一遍,我的意思是,你躲在地窖里,非到万不得已,决不决裂,相信罗师爷不致有害你的心。是这样答应我吗?”
“是!”
“那么,李大爷呢?”
“我会劝他。”
“劝不听呢?”
“不会的!”徐海答说,“我那兄弟最听我的话。”
“多谢二爷!”素芳很欣慰地说,“二爷,你请下去吧!我想最多躲个半天,一定可以出来了。”
看她这种神情,徐海颇为困惑,不知她有什么把握,能够如此乐观?而这个疑团能不能及身看到解释,却又大成疑问。因此,走下去地窖时,反倒是怀着一股好奇心,于是必死之念,也就无形中冲淡了。
“二爷,李大爷,”素芳在上面说:“我要盖活板了!再见。”
“再见,再见!”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活板一盖,感觉又自不同,徐海说道:“兄弟!你要沉着,这像在水里一般,顶要紧的是心脾气和,不可浮躁。”
“我懂!”阿狗说道:“二爷,你这面来,这面干净些。”
就在转角之处,阿狗已清理出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两人倚壁而坐,共着盏昏黄的灯,仿佛彼此听见心跳。
在徐海,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拿素芳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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