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最好,不懂就麻烦了!我能躲在这里,是你们替我跟师父求的情,不出事最好,出了事第一就是你们俩脱不了干系。俗语说:”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就算我不咬你们,你们也够受的了!“
这一下将两个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徐海笑一笑,摸一摸两个小光头,管自己去找四空。
拾级而登到了第五层,是游客的最高楼了。第六层盘梯口铁链横栏,壁上贴着一张斑馥褪色的梅红笺,大书十二字:“年久不堪负载,敬请游客止步。”
徐海却是视若无睹,一抬腿就从铁链上跨了过去,四空亦复如此。走到盘梯尽头,却需让四空在前,因为特地安置的一扇木门,只有他能开启。门上装着暗锁,四空探右手在顶端一按,起左手向前一推,入眼便另是一个天地了。
这层塔中,满壁琳琅,尽是画幅,花草竹石,萧疏有致;徐海惊奇地问道:“五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画?”
“你倒仔细看看,落款可像是我的字?”
落款皆是别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果然不是四空的笔迹。看到有一幅署名“田水月”,徐海便问:“这姓田的是什么人?”
“他不姓田,跟你同宗,姓徐,单名渭,拆开来便成‘田水月’——”
“啊,我知道。徐秀才,徐文长。我不知道他会画,更不知道他是五叔的好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要好?”
“不是好朋友,那里会有这么多画送你?徐文长的脾气很怪的,差不多的人不放在他眼里。”
“你说对了一半。这些画不是他送我的,可以算是卖给我的。他用我的钱,我又不要他还,他偏要画些画抵给我。可又不准我送人,只好自己挂起来看看。”
“真是怪人!”徐海笑一笑,抛开徐渭,谈他自己:“五叔,你说你有话问我?”
“问你句话,你不可骗我。”四空逼视着问:“有人说,你在做强盗?”
“是的。”
“为啥?”
“还不是手气不好!”
“喔,赌输了不得过门,只好落草为寇?”四空突然厉声喝道:“孽畜,你杀过人没有?”
徐海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定定神答道:“我不欺瞒五叔,没有!”
“现在没有,将来难保会有。过来!”
徐海不知他要干什么。跟着他走到西面窗口站定,在落日余晖中见他凝神相视,才知道他是在看相。
“阿海,你也做和尚好不好?”
“五叔,”徐海笑道,“你真是异想天开。”
“我看你的相,三十五岁那年有杀身之祸,趁早皈依佛门的好。”
徐海越发好笑,“五叔,你就出花样嘛,也动动脑筋,另编一套能叫人相信的说法。”他说,“怎么把你自己的故事,原封不动地搬了来用?”
原来四空俗家姓诸,算起来是徐海的表叔,家道殷实,又是独子,成了纨绔。十八岁上有人替他算命,说是活不过二十岁,除非遁入空门,方可免此厄运。他家父母割舍不下,始终将信将疑,那知到了二十岁那年,一病几殆,遍延名医,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始得下床。原是巧合而他家父母却以为命中注定,不得有此一子,终于送他出家。因此,徐海那样笑他。
“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四空又说,“你只记住,修心可以补相,如果不造孽,多行善,也许可以避得过三十五岁那一关。”
徐海笑笑不答,管自己提一个木桶,取一块毛巾,下塔出便门,汲取山泉,大洗大抹了一番。再回到第六层时,四空已在烧肉了——一把陶制的新溺壶,放进十来块一寸见方的五花肉,加油加酱,皮纸封口,搁在铁架子上,下燃佛座前拔来的蜡烛头。这样炖到天亮,便是其烂如泥的东坡肉了。
“五叔,”徐海咽一口唾沫,“可有吃剩下的?煞煞我的馋!”
“几时见我炖的肉能够剩下!今夜委屈些吧!”
徐海无奈,盐菜干粥,将就果腹。吃饱了铺开草席,正想躺下,四空开口了。
“阿海,你倒实说,你在捣什么鬼?”
徐海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总觉得扯一套假话骗他,是件不智的一事,于是点点头说:“好!我老实告诉五叔,不错,我在做强盗——”
他谈得很详细,四空也听得很仔细。一直等他讲完,四空方始问道:“照你说,朱巡抚还不知道汪直脱逃这回事?”
“是的。不过,此刻也许已经知道了。”
“你预备在我这里躲到那一天?”
“也许只躲一夜。明天一早,我吃了肉就走,但愿不再来打搅,也好让五叔安心。”
“我倒不在乎。我只替你担心!阿海,你依我说,明天也不要进城了,在我这里住两天,回绍兴去吧!”
“这,我可要违背五叔的意思了!我跟汪直约好的,不能失信。”
“回头是岸!你跟汪直淌浑水,淌到几时?”
徐海无以为答。好久,才叹口气说:“做天和尚撞天钟!”
“对!”四空斜睨着他说,“我看你迟早要做和尚。”
※ ※ ※
徐海是第二天中午进的城,先到估衣铺买一件蓝袍、一顶方巾,打扮成书生模样,然后又买一把折扇,捏在手里,慢慢踱着方步,向瓦子巷迤逦行去。
走到巷口,先在一家茶店中歇脚,喝着茶侧耳静听。他在想,如果昨夜王九妈家发生了新闻,自然会有人谈论。听了好一会,一无异处,便付了茶资,放心大胆地向王九妈家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心中一动,毛猴子决非好相与的人,倘或去告了密,此时便必有捕快守在那里。贸然登门,岂非自投罗网。
转念到此,随即站住,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一家笺纸庄,便有了主意。走过去买一份信笺信封,向店家借枝笔,匆匆写了两行,封缄完固,再开信面:“王九妈家,翠翘亲启。”接着招招手,将店中的小徒弟唤了过来。
“你可识得字?”
“不识字,怎么卖纸笔?”
“言之有理!”徐海抓一把铜钱,连信一起递了给他:“托你送封信,再请你在那里等一会,倘有回信便带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小徒弟答应着,高高兴兴地去了。徐海亦不敢怠慢,随即开溜了出去——他是用的“投石问路”之计,如果王九妈家埋伏着捕快,一见他这封给王翠翘的信,自然立刻就来捉人,所以必得躲开。
可又不能躲得太远,总要视界可及,才能观察动静。恰好斜对面是家裱画店,徐海借着鉴赏书画作掩饰,眼风不断瞟向王九妈家的来路。
约莫一顿饭的时候,小徒弟嘴里咬着甘蔗,兴匆匆地走了回来,但见他一进店门,到处张望。徐海知道,心知他是在找谁,却还不敢留然露面,细细看明,确实没有人跟踵而来,方始出裱画家到笺纸店。
“你到哪里去了?”小徒弟埋怨他说:“害我到处寻!”
徐海摸摸他的头笑道:“可有回信?”
“叫我带个口信,要你马上去。”
“好!”徐海又摸一把铜钱给他,顺手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你到了那里,遇见些什么人?细细告诉我听。”
“先看到王九妈那个老妖怪,问我去干什么?我说送信,还要等回信。她就拿了信进去,过一下喊我到后面。王翠翘在弹琵琶,叮叮咚咚弹了好一会才完,看了信就说:”托你带个口信,请他马上来!“
“喔。”徐海又问:“有没有什么看上去像是在衙门里当差的男人?”
“都是女人,根本就没有看见男人。”
徐海很满意,但亦很奇怪,毛猴子居然没有起半吊子的心思!
※ ※ ※
徐海处处胜过毛猴子,唯独这件事上,差了毛猴子一着。毛猴子已经布下罗网了。这天进城,找了家小客栈投宿,征尘未洗,先关照伙计买来笔墨纸张,关紧了房门写信。写好出门,直投清和坊,找到钱塘县刑房书办牛道存家,亲自投信。
“你是哪里来的?”牛家看门的问他。
“宁波。”毛猴子说,“宁波方三爷托我送来的。”
“方三爷”是宁波府的捕头,跟牛道存是好朋友,所以毛家下人改容相待,“你请坐一坐,喝碗便茶,我马上替你送上去。”他问,“要不要等回信?”
“不必。方三爷只说,送到就好!”毛猴子料知此信一定能送到牛道存手里,便拱拱手说声:“再会,再会!”扬长而去。
牛道存接信到手,拆开一看,大为诧异,原来信中有信,这封得极严密的另一封信上,标着一行字:“如闻要犯汪直脱逃,再拆此信。切切!”
牛道存当然不当它一回事,偏要即时揭穿迷底,撕开第二个信封,不道里面仍是信中信。这个封好的信封上,亦有几行字,开头有称呼:“牛头”。
原来牛道存是捕快头儿出身,因为知书识字,熟谙律例,方始补上刑房书办。捕快头儿仍是捕快,同事相呼,为示尊敬,称作“头儿”,对外人道及,是“我们头儿”。所以一般人客气,亦都称“头”。姓张的“张头”,姓李的“李头”,牛道存便是“牛头”。但从他补上刑书,身分比补头又高一等,称呼亦升格而为爷,唯有少数老朋友,称呼不改,是将牛头当作他的外号,也是表示亲热的昵称。
因此,“牛头”二字入眼,他先就不敢轻忽,只字不遗地细看,写的是:
第二个信封你一定会拆开。这不怪你,换了我也不相信,只当没事戏耍,定要拆开来看,不过这个信封,你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再拆!一拆,泄露天机,会错过机会。
牛头!到现在为止,大概你还当是什么人无聊,开你的玩笑。如果真的是这么想,有个验真假的法子,请你到巡抚衙门去打听,可有汪直脱逃的急报到来?汪直脱逃的地方,是不是余姚城南的紫阳观前?看我说的话真不真?不真?任凭你处置,不假,你再回来拆第三个信封,包你有莫大的好处!
看到这里,牛道存矍然而起,三脚并作两步地赶到大门口查问送信人的下落。
“他说不要回信,丢下信就走了!”
“赶快去找一找,看还能找得到找不到?”牛道存这样嘱咐了以后,自己也随即出门,赶到巡抚衙门去打听消息。
说是打听消息,其实倒是他带去了消息。大家将信将疑,追问消息来源,牛道存不便说实话,只道得诸传闻。于是彼此猜测推断,莫衷一是。谈到晚饭时分,各自散去,而牛道存不肯死心,一直守在巡抚衙门的号房里,毕竟守到了敲开城门,飞驰而来的急报,果如所言,汪直脱逃,是在余姚县城以南的紫阳关前出的事。
牛道存又惊又喜,想到“包你有莫大的好处”这句话,便片刻忍耐不得。直奔回家,去拆第三个信封,只见第一句话就是:“你相信了吧!”他当然相信了!急急看下去,是命令式的语气:
“牛头,你不必多费心思去猜测,只听话就是!从今天数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下个信封,内有锦囊妙计,照计行事,可立大功。如此时就拆,计策不灵,悔之晚矣!切切至要。”
牛道存心痒难煞,几番伸手出去,要撕封口,却又不敢。这样自己跟自己找了好半天的麻烦,终于狠一狠心,将信送入抽斗,并且下了锁。
决心一下,牛道存恢复冷静了,通前彻后地想过一遍,成竹在胸,便觉得十分闲逸。早早上床,一觉睡足,正是鸡鸣时分,这天恰好是“卯期”,借着“应点”为名,不动声色地一早到了衙门里。刚刚坐定,捕头周二便跟了进来了。
“昨天晚上不敢来打搅你老!”周二问道:“出了件大案,你老知道不知道?”
“你是说,汪直脱逃那回事?”
“是啊!你老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正好在巡抚衙门看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事不干己,我也懒得多问。”
“啊!啊!”一句提醒了周二,欣快地说道:“我们只管抓强盗、捉小偷,这种案子,自有军营里去管,不必我们瞎起劲。”
“话也不是这么说!”牛道存自己又把话拉回来,“倘或巡抚衙门一层一层交下来,我们还是免不了麻烦。周头,你记住了,不可多事,也不可怕事。茶坊酒肆,叫弟兄们‘带只眼睛’,放在肚里,回来告诉你听了,我们再商量。”
“牛爷说得是,我马上去关照。”
“不必忙!”牛道存问道:“你听得些什么?”
“说是在余姚县脱逃的,有个王善人嫌疑很重,余姚县派了人连夜赶了去,晚到一步,扑了个空,只好扫兴而归——”
“慢来!”牛道存打断他的话问:“既然王善人嫌疑很重,就应该带到县里问话啊?怎么说是扫兴而归?”
“那王善人是大乡绅,余姚县惹他不起,碰他不动!”周二又说,“好在押解的军官,倒不是半吊子,一口承认,该杀该割是他的责任,与地方无干。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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