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找了。”
阿毛娘不答他的话,看一看冈本,轻声问道:“他是倭人?”
阿狗一惊,脱口相问:“你怎么知道?”
话说了出来,才发觉自己上了当,她也许是诈问一问,自己这样回答,等于作了肯定的答复。谁知他想得还是不对,阿毛娘并非诈问。
“他那双脚摆在那里,我早就看清楚了。”阿毛娘说,“倭人的大脚指头跟第二个脚指是揸开的。”
由于倭人木屐构造的不同,脚上确有这样一个特征。阿狗见有真赃实据,无可抵赖,便点点头问:“老板娘,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劝你早早带他走。今天是‘卯期’,由这里经过,到县衙门去‘应卯’的公人很多,常常进来吃碗热豆浆。遇见了不方便。”
这是好意。但面对面交谈,他对她看得更清楚,觉得她冷静得不但异乎寻常妇道人家,就是须眉男子也没有几个能似她这般观察入微、从容应付的!因而反有些怀疑。
“是为谁方便?”他有意试探,“是为我们,还是你们怕连累?”
“不是怕连累,是怕麻烦。这些日子查倭人查得很紧,还出了花红赏格在那里。”
这一说阿狗不敢掉以轻心了。道过谢,催冈本匆匆吃完,出店往竹林中去取倭刀。
“怎么?”冈本带着些诡秘的神情问:“你跟那妇人谈得很投机。是不是?”
阿狗灵机一动,觉得很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吓他一吓;顺势先把他送走,使得徐海的行踪,更遮盖得风雨不透。
于是他拉一拉冈本,在隐僻之处坐下,悄悄说道:“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你的身分,让那妇人识奇了!”
“喔,”冈本是恍然有悟的神气,“我也觉得那妇人的一双眼很深沉!她是怎么识奇的呢?”
“这个!”阿狗指指他的大脚指。
“好尖利的眼睛。”冈本问说:“识破了又如何?”
“她劝我们快逃。说官府已悬了赏格,查缉你们倭人。”
冈本勃然变色,“真有这话?”他很认真地问。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呢?”
“我本来的意思,是先设法安置徐君,再送你回桐乡,现在我要变动一下,先送你回桐乡。你的安全要紧,徐君晚个一天半天再处置,也还不碍。”
冈本想了一下,重重地说一声:“不!不是这么做法!”
阿狗微感诧异地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是不得已的办法!我想,那妇人敢跟你说这话,就是个不可轻忽的人,我料她会去报官邀赏。所以,”冈本加重语气说道:“应该如你们所说的:”先下手为强‘。走!我们马上回去。“
阿狗大骇,“你要去杀掉他们?”他急急说道:“这绝不可以!那是曹操的做法。”
冈本不知道曹操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有“捉曹放曹”的故事,只坚持他的看法:不杀豆腐店全家,便会被杀。“不会,我们走得快,即使他们去报了官,也追不上我们。总之,”阿狗很吃力地说:“我跟你在一起,生死祸福相共,我不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你听我的安排,绝不会错!”
冈本沉吟了好一会,顿一顿足说:“好吧!既然跟了你来,我就把我的性命付托给你了。”
“这才是好朋友!”阿狗欣慰地说,“走吧!快走。”
于是两人疾步向平湖东南方行去,曙色渐透,视界渐广,在霜林落木之中,遥遥发现一座古刹,知道华严寺在望,越发加紧了脚步。
到得华严寺,刚入山门,便听见有人在喊:“你们来了!”
抬眼看时,徐海正安闲地坐在山门右侧,彼此目送招呼过后,阿狗问道:“老洪呢?”
“他们往北先走了。说你答应过他们的,可以先走。”
“好!”阿狗指着冈本说,“我立刻要送他回桐乡,二爷,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日出以后,有一辆很漂亮的车子在山门口、松林下暂歇,只看车围四周有彩色红穗的便是。那时,你上前问一句话:”是罗府官眷不是?‘自有人为你安排一切。“
“我都听清楚了!”徐海再问一句:“是罗府官眷?”最后二字特响,表明了他的疑问所在。
“什么?”徐海怕是听错了,“罗府官眷?”
“对!”阿狗清清楚楚地答说:“罗府官眷。”
徐海不免纳闷,不知官眷的车子,何能容留一个陌生男子,再想一想明白了,旗号是假。冒充官眷的车辆,便可顺利过关。如是而已。
※ ※ ※
约莫辰牌时分,隐隐然车走雷声;深藏在人家稻草堆中的徐海,立即提高警觉,侧耳静听。车子由远而近,渐行渐响;接着一声亢直的驴鸣,车轮声歇。
徐海从稻草缝隙中望出去,入眼便是五色的红穗,在朝阳影里,飘扬幻彩。这不错了,但还不能贸然现身,怕的是踪迹落入路人眼中,毕竟不妥。
仔细查察,可以确定别无闲人,徐海方始悄悄钻出稻草堆,挥一挥身上的碎屑,抬头望去;只见一起毛片又黑又亮的大叫驴,拉着一辆极漂亮的帷车,静静地停在华严寺前。车伕身旁一名服装整齐的健仆,正在四处眺望,看到徐海,他的视线静止了。
“请问,”徐海从容上前问讯:“可是罗府官眷?”
那健起先不答话,很快地四面看了一下,急促地命令:“上车!”
“车”字出口,那车伕已在抖动缰绳。徐海没有考虑或再问一句的可能。急忙一手攀帷,一脚上跃,在车轮上借一借力,直往车厢中个钻了进去。
车中有人,由于车子突然前冲,两人撞个满怀。徐海急急去扶对方,恰好摸在对方胸前,软软地握个满手。怎么回事?他一愣:“真的有官眷在车中?”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臂上着了一拳,劲道甚大,疼到骨头里。这使他越发如堕五里雾中,蓦地里将车帷一掀,看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青衣打扮,是个丫头。
那丫头的手法也极快,徐海还没有看清楚,车帷已被她夺得重复放下,同时听她说道:“徐二爷,安静些!”
徐海定定神问道:“你是谁?”
“现在我是你的丫头,我叫素芳,你是罗二小姐——罗龙文罗大爷的妹子。请记好了!”
原来要自己改变身分!“可是,”他问:“我冒充得过吗?”
“不开口就冒充得过。”素芳顺手摘他的衣纽,“脱衣服!”
“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素芳冷冷地说,“男扮女装啊!”
“喔,喔,”徐海歉然地笑道:“我问得多余,问得荒唐。”
“好了,别又说又笑的!”
徐海不敢再言语了,摸索着换好衣裙,发觉素芳拿顶毛茸茸的帽子套在他头上,伸手摸一摸,才知道是一顶发髻钗簪,一应俱全的假发。
戴上假发不算,还得在额上扎一块绸帕。徐海不解地问道:“这又是干什么?”
“装病人!”素芳答说,“到了城门口,最好不查,如果要查,你要装得很萎顿的样子。”
“我知道。”
“还有,你的脸绝不可朝亮处。”
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为的是不让人认出面目。徐海纳闷的是,为什么非要回桐乡不可,到了桐乡又将自己安顿在何处?这些疑问,试着去问素芳,却碰了个软钉子,回答总是“不知道”。徐海听她语声甚冷,一赌气再也不开口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渐发觉车子慢了下来,但不是缓缓停止,而是猛然勒住,力量来得太骤,以致徐海的身子往前直扑了出去,急忙用手一格,总算不曾跌出车外,但假发却碰歪了。
就在这一冲之际,车外驴鸣刺耳,车夫暴声大骂:“你小子找死不是!”
“快看看!”是那跨辕仆人的声音:“伤着他了没有?”
一听这话,徐海知道车子撞了人,不由得掀开帷一角往外看。地上正有人挣扎着起身,脸往上斜,正朝车帷掀开之处,四目相接,碰个正着!徐海大吃一惊,急忙松手,心还在跳。
原来被撞的人,正是吴四。他怎么逃出来了?徐海心里在想,脾气又冤家路狭,会这样意想不到地打个照面!但愿只是自己看清了他,他不曾认出自己
此后倒是非常顺利,进城门时连问都不问,车子一直驶入洪家后园,下得车来,恍然大悟,知道是罗龙文的主意,心中暗暗佩服。
※ ※ ※
“真是恍同隔世了!”王翠翘盈盈欲涕地说,“经过这一番沧桑,不知怎的,只觉得人生乏味。”
“到底是女流之辈,经不起大风浪。”徐海故意这样说,表示毫不在乎,藉以作为对王翠翘的慰藉。
“我在想,你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语气未完,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幽幽地叹口气。
这也是不断萦绕在徐海心头的一大难题。他很矛盾,一方面割舍不下王翠翘,一方面又觉得应该预先为所爱作个万一之计。现在王翠翘提到,如果再不作个决定,说不定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想一想说:“你知道的,我这一去,说不定就埋骨他乡,跟你来生见了。你年纪还轻,应该有个打算。”
这是留遗嘱的语气,王翠翘既惊又痛,紧闭着嘴唇,使劲忍住眼泪,用眼色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定个期限。如果能成功,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一年还不能成功,不会再有什么希望,那时候我可以回来。如果不回来,就再也不会回来。翠翘,”徐海很吃力地说:“你找个人去嫁!”
“我找谁?”她将脸背了过去,“我再也不会嫁别人!”
“你不要固执!为我守寡,我也不见你的情。”
原是故意说得这样冷苛,好绝她的眷恋,但王翠翘却恼了。
“哪个要你见情?我是为我自己修个正果。人,要到咽气的那一刻,是好是坏,才真正算数。哪怕我从前的出身不好,到头来总是一个守节的人!”
那刚烈的语气,加上娇憨的神情,构成一种别具一格的魅力,将徐海的一双手吸引了过去,揽住她的腰肢,一把抱入怀中,四片灼热的嘴唇,紧紧地接合在一起了。
王翠翘有多时不曾领略他的爱抚了。微闭着眼,靠在他宽广温暖的胸膛上,有着醉酒的感觉;想到两三日团聚,扬帆出海,从此人在天涯,鱼雁难凭,越发觉得此一刻真堪珍惜!但是,她却无法尽抛心事,一意享受这一番温馨。
“我们话没有说完。”她仰起脸说,“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
“你说呢?”徐海答道:“你喜欢过怎么样的日子,我来替你想办法。”
“我想过清静安闲的日子。可惜,”她顿了一下,“没有一个孩子。不然日子就容易打发了。”
“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说不定这两天你就会有。”徐海突然生出强烈的欲望,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因而声音也变得兴奋有劲了:“明年这时候,不论有没有成就,我都要回来;那时会有个胖娃娃叫我爸爸。”
“你也想得太离谱了!”王翠翘笑道:“你算算日子看,就算我这两天会有孩子,十月怀胎;到你回来,孩子才两个月大。两个月大的毛头,会叫‘爸爸’,不成了妖怪了?”
徐海哑口无言地笑着,想像王翠翘捧着个大肚子的模样,便从她待产这个假定上去打算,很快地有了主意。
“我在想,胡总督一定会给阿狗一个官做。做了官有许多方便,所以你得跟阿狗夫妇住在一起,我才放心。”
“不会!”王翠翘摇摇头,“阿狗跟我说过,不想做官。”
“他想做什么呢?”
“说起来好笑,他想开一家大客栈。有那穷途潦倒、落魄无依的,都由他收容,管吃管住。”
“好大的口气!那要孟尝君那样的身分、家私才办得到。他是孩子话!我来劝他,一定弄个官做。”
王翠翘不响,忽然侧起耳朵静听外面,“好吧!”她说,“阿狗来了,你劝他!”
阿狗是来了,却没有功夫说这些话,他带来一个徐海已知道的消息:“吴四逃走了!”
“已经由东门逃出城外。”
“咦!”阿狗大惑不解,“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了!但愿他没有看见我。”
等徐海将掀帷一起、狭路相逢的经过讲完,阿狗和王翠翘都觉得事态相当严重。
“走!”阿狗拉着徐海说,“看罗师爷去。”
“不行!”王翠翘指着徐海说,“他不能出这个园子!”
这下提醒了两人,自以谨慎为宜,于是烦素芳去走一趟,将罗龙文请来叙话。
这是徐海到此,第一次跟他见面,罗龙文亲热非凡,絮絮不断地问起居、说笑话,态度显得极其闲豫。这下,把阿狗急坏了,找个空隙硬隔断了他的话。
“喔,”罗龙文听说吴四脱逃,并不如何在意,信口问道:“是怎么逃走的呢?”
“日子一长,看守得松了。他说,要出来走走;又说肚子疼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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