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表示,也可以视作不愿他人多问。阿狗想了想,觉得应当尊重她的意愿,仍旧就事论事,只问她对此事的看法为宜。因而问道:“翠翘姐,你看这个计划行得通,行不通?”
“我不知道。”王翠翘脱口回答,“要问你们。阿海的意思怎么样?”
“他?”阿狗对她的态度,已有戒心,所以很谨慎地答说:“我没有问过他。”
“你总看得出来吧?”
这就不容他闪避,非答回不可了。阿狗想了一下说:“看二爷的样子,似乎只有一件事割舍不下。”
“哪一件事?”
“不是一件事,是一个人。”阿狗指一指说:“翠翘姐!你!”
他是有意试探,或者说是有意相激,王翠翘发觉自己面临着一个非常重要而又难以取舍的抉择。如果自己坚决反对,很可能就打消了这个计划。但是,那一来不就与刚才所谈的,求名的道理完全相悖了吗?
转念到此,争强好胜之心又萌,而且一发不可抑制,不由得便将腰肢一挺。
“兄弟,你不知道,我的心肠也很硬的!”
“不是硬。是刚强。”阿狗笑着起身,“我看罗师爷去。”
谈完了与冈本会面的经过,罗龙文亦很高兴,不断夸奖阿狗能干;说是当天晚上就会将整个计划转达给胡宗宪,他自会派人秘密去安排,配合阿狗的行动,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丝毫奇绽,落入冈本眼内。
“不过,计划要改一改了!”阿狗指出情况的变化,“翠翘一来,得另外找地方安顿徐二爷。”
照原来的计划,阿狗将徐海从平湖“救”出城,立即护送到石门,在粉蝶家,与王翠翘作数日团聚;等冈本出海,再悄悄送到他船上。如今王翠翘已到桐乡,徐海自然不必再去石门,得要另外觅个安顿之处。照阿狗的打算,有两个办法可行。
“我在想,如果不是将翠翘跟粉蝶送回去,仍旧维持原来的计划,就不妨在陆家别墅住几天。”
“都不太妥当。第一、翠翘与粉蝶去而复回,先就引人注目了。而况粉蝶家蓬门小户,也不是能隐藏得严密的地方。第二、陆家别墅,住着些胡总督的食客,隐藏一个男人,或许不会惹眼,像翠翘那样的人住在那里,只要稍露痕迹,必定有人紧追着打听。”罗龙文摇摇头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想想他这番分析,确有道理,阿狗不由得皱眉了。他说:“时间很局促,要想现找一处严密妥当的地方,只怕不容易。”
“是啊!万一不行,就只好住陆家别墅。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
罗龙文一面说,一面起身漫步,负着手走得很急,有种绕屋彷徨的意味。阿狗却又回到他原来的想法之中了,凝神静思,如何才可以使王翠翘在陆家别墅中不露形迹。
“有了!”罗龙文突然大喊一声。
阿狗吓一跳!急急转脸去看,只见罗龙文站在那里,满脸堆笑,是得意多于欣慰的神情。
“‘众里寻他千百度,不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眼前现成,何必枉费功夫去远求?”
“怎么?罗师爷,你是说——”阿狗迟疑地不敢往下说,因为太离谱了。
“你猜对了!你猜我把阿海就安顿在这里,是不是?”
“是的。不过,这办不通的!”
“谁说办不通?办得通,办得通!包你办得通。”
罗龙文细细说了他的想法。果然,阿狗也认为办得通,喜孜孜地说:“这正是机缘凑巧了!”
“是个好兆头。”罗龙文说,“看起来阿海此去,必是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一切难题似乎都消解了。阿狗亦觉得很得意,忽然有了酒兴,率直相告,罗龙文自是欣然招待。他很讲究饮馔,越发添助了阿狗的兴致,豪饮饱啖,脸红馥馥,有了几分酒意,话也就多了。
“罗师爷,”他问,“你为什么对翠翘不肯明说?”
“你是指阿海的那件事?”
“是啊!”
“我不便明说。因为——”
这欲言又止的神情,使阿狗更觉得非追问不可:“因为什么?”他问:“是不是怕翠翘会阻止这件事?”
“不是!我是不愿由我亲口说奇,好像这一来就是有求于她。将来,将来也许还有件事,非由我求她不行。所以我不愿轻易欠她一个情。”
“那,那是你什么事?”
罗龙文笑笑不答,只举一举杯:“老弟,喝酒!”
既然他不肯明说,阿狗只得作罢,换个话题说:“罗师爷,你本事真大,居然能物色到像素芳这样的人;更难得的是,象素芳这样的人,能乖乖地听你使唤。”
“这是偶然的机会。他的父亲在公事上犯了一个大错,如果认真去办,罪名不是杀头,也得充军。不知怎么打听到我,辗转来求,我在胡总督面前替他说了一个情,只不过斥革了事。素芳感恩图报,愿意投身来做丫头。想不到,这一回倒很用得上了。”
“喔,是这样的关系,我可以放心!”
“怎么?”罗龙文很关心也很有兴趣地问:“为什么不放心?”
“这丫头脾气不好。罗师爷你知道,我们都是随便惯了,万一言语或者行动稍为不检点些,挨她一顿揍,可有些划不来。”
罗龙文想了想,又细看一看阿狗的脸色,笑着问道:“怎么?大概老弟已领教过她的粉拳了。”
“我是受了她的暗算。真要比划两下子,不见得就输给她。”
“当然!当然!”罗龙文知道他是装面子的话,附和过以后又说:“这丫头,脾气好、心好。老弟,怎么样?”
“我替你做个媒如何?”
阿狗觉得罗龙文的想法,有些匪夷所思,根本不值得回答,付之一笑而已。
“你不要不好意思。你说,只要你喜欢她,我可以完全作主。”
“罗师爷,你知道的,我娶了妻子了。”
“那是个倭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弟,恕我直言!”
话说得很顺溜,听来毫无异样,其实只是一头一尾两句话接在一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下面,罗龙文还有一套议论,只为发现阿狗的脸色阴沉,所以见机而作,赶紧打住。
他既见机,阿狗亦不便认真,笑笑说道:“那个会打老公的婆娘,我可惹不起
。而况她也不见得肯替人做小。“
“那就不谈了。”罗龙文换了副郑重的脸色,“倒是王翠翘,等阿海一走,要为她找个安顿的地方。这一层上头,你可有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不过,我想这不是什么为难的,到时候再说好了。”
“好!到时候再说。”罗龙文说,“我想此刻就去看胡总督,把你的计划告诉他,好让他及早交代下去。你坐一会,我很快就会回来。”
胡宗宪住得不远,但行辕中耳目众多,以阿狗的身分不便相见,就是罗龙文去见他,亦要装得从容不起,然后找机会匆匆密谈几句,才不会惹人疑心——赵文华已派来几个很能干的人,名为襄助,实则监察,所以罗龙文的行动不能不谨慎。
胡宗宪对于他跟阿狗商定的结果,完全同意,但附带的一件事却否定了。阿狗为了信守承诺,要连洪东冈一起救出来,胡宗宪表示不能同意。
这句话转达以后,阿狗颇感意外,同时也觉得很为难。
“罗师爷,请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照这样子办,我以后还要做人不要?”他说,“再往深一层去想,张怀对我们的秘密,完全了解,这套把戏瞒得过别人,瞒不住他,如果不救洪某,他一定会恨,保不定就会拆穿我们的把戏,逢人就说,替我们惹来许多麻烦不谈,还会坏了大事!”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罗龙文,毅然决然地说:“好吧!完全照你的意思:我替你在胡总督面前担待。”
第二十四章
黄昏时分,阿狗、冈本,还有张怀到了平湖县监狱后面的那家小客栈。三个人的打扮不同,阿狗和张怀,头戴红毡帽,身穿皂布袍,脚下是铁尖快靴,冒充解差;假扮犯人的自然是冈本,蓬首垢面,一副倒楣样子。一进柜房,他就被连手铐带链子,锁在柱子上。
“两位上差哪里来?”掌柜的亲自来招呼道劳:“辛苦、辛苦,请坐,喝碗便茶。”
“不必费心了!”阿狗问道:“最后面的屋子,找两间。”
“这,”掌柜满面陪笑地说,“这可对不住了!小店客满——”
一语未毕,张怀不耐烦地说:“客满也得找!”
说着,他假装探手撩衣襟到腰包去取什么东西,将腿一抬,搁在桌上,快靴中白刃隐现,将掌柜的脸都吓白了。
“我找,我找!”掌柜喊道:“朱小八,快看看去,哪间屋子空?”
“慢、慢!”阿狗拉住他的胳膊,和颜悦色地说:“掌柜,我有话。”
“是!你老请说。”
“这是个紧要人犯。”阿狗放低了声音:“倭人派来的奸细。上头一再交代:不必请地方衙门寄押,住店要隐秘,为的是倭人鬼计多端,大家杂七杂八住在一起,保不定有什么机密偷传出去。所以,掌柜,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忙,在最后面找两间房;两间没有,一间也可以。”
“是!”掌柜亦能硬着头皮答应:“我去商量看。”
“对,对!商量。”阿狗摆出很通人情的样子,“花钱住店,先来先住。我们虽说是紧要差使,也没有硬撵人家的道理。掌柜,请你去软商量;真的商量不通,我们再想别法。”
由于阿狗是如此和普通达,掌柜的大为感动,慨然答道:“我照你老的意思,商量得通最好;万一不行,我把我柜房后面自己的那一间,腾给你们。”
“那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多谢!”
掌柜的去不多时,笑嘻嘻地走了回来。商量通了!有两个客人,为了想赶到乍浦,趁倭人上船回国,看看有什么买卖好做,愿意让屋,好星夜攒程——当然,这是阿狗预料到的结果,原来那两个客人也是自己人。只为押解人犯,从来过店住店,无店找地保,向来没有预先订房的道理,所以特意串这一出把戏,遮人耳目。
那两间屋子在一个跨院里,隔着一个大天井,南北各三间。南面的三间,紧靠监狱后墙。其中一间,掌柜用来堆置杂物;两间客房为阿狗一行所占,旁无闲杂,行事方便,张怀和冈本都很满意。
吃罢晚饭,天色已黑,阿狗是早就看好了的,将一架梯子,从夹弄中掮了出来,悄悄搁在堆杂物的那间屋子前面,随即回屋,跟冈本同榻。
睡了一觉,醒来听隔墙监狱中,正打二更。阿狗便不再睡,但也不曾起床,一个人将整个行动的步骤默想了一遍,捱到三更将近,先推醒冈本,再敲敲板壁;张怀也早就醒了,披衣起床,摸黑到隔室会齐。
三个人扎束停当,静坐等待。听监狱中“切察、切察、康;切察、切察、康、康!”三更敲过,梆锣声远。阿狗拉一拉两人的衣服,拔开门闩,溜了出去。
因为一直在黑里头坐,目光格外敏锐,阿狗四下张望了一周,看清楚没有人,方始上梯。一个接一个登上屋顶,离监狱的围墙有两丈多高,阿狗取出一具系着长绳的小铁锚,看准了往上一抛,钩住墙头围拉紧,让冈本先攀缘而上;因为他的臂力好,先上了墙,就可以将其余两人汲引上去,省事省力多了。
三个人都上了墙,先伏着不动,细看监狱内部的形势。墙下是一道夹弄,由北而南共是三幢屋子,中间用有棚的过道连接,居高看去,是整整的一个“王”字形。
“看到没有?”阿狗用倭语向冈本说,“第二幢东面最末尾那间屋子。”
冈本当然看到了,因为有明显的标记,“亮着灯的那一间?”他问。
“对!徐君就在那里,他是受优待的,所以半夜还有灯火可用。”
“好!”冈本跃跃欲试地亮出倭刀,“该动手了!”
“冈本君,”阿狗提醒他说,“你记得我们商量好的宗旨?”
预先定规的宗旨是:力夺不如智取。因为一有杀伤,就会惊动许多人,形成阻挠。冈本懂得他的意思,提醒实在是告诫,点点头将倭刀插入皮鞘。
“老张,”由于冈本不懂中国话,所以阿狗便明白叮嘱了:“记住,别让冈本伤人!”
“是了!”
张怀说完,攀绳滑落,第二个冈本,第三个阿狗。都弯着腰,放轻脚步,蛇行向前。走不多远,发现一条人影,在前的阿狗,急忙缩身,将手一拦,躲向墙角。
这是入夜巡逻的狱卒,早就受了嘱咐,也早就发现了他们三人的踪迹;走得近了,装作未见,昂首扬长而过,只“卟”的一声,一口痰吐在地上。
这是个暗号,阿狗和张怀都明白,两人拉一拉手,取得默契,然后轻轻地窜了出去,掩到那人背后,张怀用右手从背后抱过去,左手很快地掩住他的嘴。阿狗踏上两步,捉住那人在挣扎着的手,取个麻核桃塞在他嘴里,张怀便抽出绳子来缚住。两个服侍一个,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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