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布告由“照得倭寇肆虐”开始,紧接着便叙勾结海盗,荼毒生民;朝廷如何关怀,屡次发兵剿捕,皆因有汉奸内应之故,未能收功。
接下来便是铺叙海盗的罪状。看到这一段,阿狗与张怀大为紧张,首先检查名字,叶麻为首,陈东坡次,王亚六、黄侃、吴四都在其列;只是没有徐海与洪东冈。两人对着看了一看,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以后是谈朝廷的方略,一面特遣赵文华,征调各路雄师,分道集中;一面予海盗以自新之路,密派徐海与洪东冈“同入虎穴”,相机诱导。叶麻等人,本已就抚,不意暗中仍有异谋,因而不能不采取断然处置,逮捕下狱,审明治罪。又说,这样处置,实在是为了保全地方,不得不然;凡对重见天日的老百姓,务必出以至诚,各安生理,勿信谣言。至于受诸酋协从,被颇为盗的人,本为良民,自当矜全,静待胡总督特派的专人点验资遣。倘或不服命令,擅自蠢动,一定严惩不贷。
“布告很切实。不过,”阿狗问道:“特派专人太笼统了!大家不知道胡总督派的是谁。何不直接写明,派徐某、洪某处理。”
“对!”张怀毫不考虑地附议,态度比阿狗更为坚决,“请罗师爷一定要这样写。”
“两位原谅我确难照办。”罗龙文拱拱手说:“胡总督是不是派他们两位,我不得而知,不能瞎写。”
“那么,”张怀问道:“会派谁呢?”
“抱歉!这一问,可把我问住了。我想,明天大概可以见分晓。”
“照我看来,十之八九是派罗师爷。”阿狗说道,“罗师爷,你索性写上;有了专人负责,事情比较好办得多。”
“这也不妥!胡总督到底没有派我,我不能自己封自己。”
“事是不错。不过——”
一言未毕,听得一声暴响,连阿狗也吓的一跳,定睛看时,才知道张怀用刀猛拍桌子,他的脸色当然也很难看。“罗师爷就许你们摆‘鸿门宴’,不许我们摆华容道?”
罗龙文一愣,鸿门宴的典故容易明白:“摆华容道”这句话却不知是何用意?细想一想才明白,不由得笑了。
“原来老兄也像关羽吓曹操那样,是摆华容道我看。倘不从命,倒是有辜盛意了。”
这两句话,语意不通,无非见风使舵,自己找个台阶下。张怀看来忠厚老实,其实机警沉着,能当大事。此一收凛若寒霜的脸色,提起笔来,笑盈盈地捧向罗龙文,道声:“请!”
于是罗龙文提笔改了布告。平时特召的书手,已纷纷到达;就集中在罗龙文的住处,用钤着总督衙门印信的大幅白纸,分头缮写。写好,罗龙文还在年月日上用朱笔一勾,其名谓之“标朱”,做足了布告的款式,方交付阿狗说道,“我们先检点情况。小尤的那批人怎么样了?”
“不要紧!都说通了。”张怀答说,“刀枪亦都已收缴,不怕他们会闹事。”“这样说,城里是不要紧了。请罗师爷选地方设公堂办事。”
“就在这里好了!”
“好!那么,这里我就不管了。”阿狗看着张怀说,“城里归你负责;一切请你听罗师爷的指挥。我到西梁庄去看看。”
“你去最好。”罗龙文当仁不让,立即负气主持全局的责任,“你去了打算怎么个做法,先说来我听听。”
“我带两张布告去,先朝十字路口一贴。再派人去唤叶麻子手下的头目来,把实情告诉他们。问他们的意思如何?”
“你想他们会有什么话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只要他们肯来,就表示愿意听命。”
“话是不错。夜长梦多,不如早作了断。你们说叶麻子的部下最难缠,我看就不如先遣散叶麻子的部下。”罗龙文问道:“能不能先弄一批现银来?”
阿狗想了一下,反问一句:“要现银干什么?”
“每人发路费5两,即刻走路;当然,绝对不准带武器。”
“不用,不用!”阿狗答说,“拿他们自己的东西分给他们就是了。”
什么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无非掳自民间的财物。罗龙文听阿狗这样说法,知道遇见难题了——胡宗宪派罗龙文深入虎穴时,曾特地关照,贼赃是战利品,务必保全。
看他迟疑不语。阿狗知有蹊跷,便故意催问一句:“罗师爷,怎么样?”
这话不能明说,又不能不说;要说就只有跟阿狗一个人说,罗龙文脑中的念头,一个接一个、一层深一层的转过,立即作了一个决定,先将阿狗留下来再作道理。
“如今处事要公平,必得统筹统支,没有一个人觉得吃亏,善后事宜才能料理得干干净净。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说到这里,他转脸向张怀拱拱手:“张兄,你先请!全城的安危,都靠你费神了,请赶快派人警戒,免得有人趁火打劫。”
张怀心知是有意调虎离山,不过他很顾大局,同时也相信阿狗不会出卖他,所以接受了命令。只是临走时意味深长地向阿狗交代一句:“这里都交给你了!”
“我知道。”阿狗毫不迟疑地说,“你放心去吧!”
等张怀一走,罗龙文一手扶住阿狗的肩,一手拉着他的手臂,神态之间亲热而郑重,却久久不语,只是看着阿狗,倒看得他有些忸怩了。
“罗师爷,”阿狗催问:“请你快说!耽误不得功夫。”
“不要紧!蛇无头而不行,那些小喽罗,就想闹,一时也还闹不起来。”罗龙文停了一下说,“李老弟,我久闻你的名字,一直没有机会深谈;此刻我们是共患难,彼此的责任都很重,应该将心摸心。你相不相信我的话?”
这几句话交浅而言深。但罗龙文有种奇异的魅力,能使人乐于信任;所以阿狗不自觉地点点头说:“我相信。”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来,来,我说几句话,你不要吃惊。”
罗龙文的神色转变了,是那种很烦恼的样子。使得阿狗的心蓬蓬地跳;嗫嚅着问说:“是不是徐、洪两位的性命也不保了?”
“如果我们两个人不能一条心去想办法,徐、洪两位的性命,就会不保。事岂不测,我实在也很担心;刚才一直在想,想通了其中的原因,是——”
“是赵文华在作梗!”罗龙文斩钉截铁地保证,胡宗宪的本心无他;但赵文华的居心叵测,很可能他违反了诺言,要牺牲徐海报功。至于洪东冈,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我有把握,胡总督一定会跟他力争。眼前虽暂时瞧他的意思,连徐、洪两位一起下手逮捕;不过不会马上就处决。当然,胡总督能保他们的性命于一时,拖久了会起变化。所以要赶快把这里的局面安定下来,能够明天就赶回嘉兴,面见胡总督,甚至对赵文华动以利害,诱以财货,才能转危为安,至少保住阿海的性命。”
“洪东冈呢?”
“大概亦可以保住。不过,也不敢说。”罗龙文拍拍阿狗的肩说:“李老弟,我们总要分个亲疏远近。是不是呢?”
阿狗无奈,只能表示同意;到时候见机而作。想了一会,将话题转到遣散叶麻部下一事,问他到底作何打算?
“发现银遣散。贼赃绝不能动!”罗龙文斩钉截铁地答说。
阿狗心想,一时哪里去找那么多现银?除非有足够的兵力,能够制服得各处都能贴然听命,然后多派人手,仔细搜索,才会有所收获。因此,他仍旧主张“分赃”,不过换了一个说法。
这个说法是从诘问开始。“罗师爷,”他说,“赃物不能动,是不是要发还给老百姓?”
罗龙文想了一下,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想救阿海?”
“当然。”
“那就不能动。要拿那些东西去换阿海的性命。不过,与胡总督无关。”
阿狗恍然大悟,赵文华除了克扣军饷以外,还有侵吞贼赃的打算。那不成了“黑吃黑”了吗?
想是这样想,却不便说出口;而罗龙文的话又不能不听。左右为难之下,只有拖了一拖再说。
“罗师爷,现银我去找。可是说实话,实在没有把握。为今之计,我先看看情形,尽力把大家稳住。至于善后事宜,请罗师爷拿个主意,及早料理。不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负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倘或罗师爷亦受了惊吓,那罪名我更当不起。”
话中隐然有威胁之意。罗龙文不能不加警惕,同时也不知道四周的情势如何?万一发生动乱,不明不白地送了命,那可太冤枉了!
这样一想,不寒而慄。再看左右,除了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厮和一名信差以外,所有执役奔走的人,都可能立刻翻脸,以白刃相加,越觉得危机四伏,如坐针毡。
怎么办呢?他聚精会神地盘算了一会,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潜遁不能,只好向“李老弟”明说。
主意一打定,立刻吩咐:“你们去请李头领来,我有要紧话说。”
“李头领到西梁庄去了。他的马快,这会怕已走下三五里地;要天亮才能找得回来。”
“那么,你们张头领呢?”
“张头领在城隍庙坐镇。”
“快请!”
城隍庙离洪家不远,很快地将张怀找了回来;而且非常意外地,还有阿狗。
“你不是到西梁庄去了吗?”罗龙文问。
“不用去了!”阿狗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官军从四面集中,看来局面要搞得大乱特乱了!”
“有这样的事?”罗龙文亦是惊疑不止。
“消息一点不假。”阿狗大声说道:“罗师爷,事情到此地步,你该有句话。”
罗龙文顿一顿脚,痛心疾首地说:“一定是赵文华刚愎自用,不讲信义。罢了!我一条命无缘无故葬送在这里;两位看,怎么办吧?”
张怀勃然大怒,抽刀相向,“姓罗的!”他大声说道:“你不要耍赖,我不相信你真的不要命!”
语声甫落,一刀当头劈去;罗龙文料知躲也躲不过,闭起眼睛,横了心预备挨刀。谁知就这性命须臾之际,却无动静;睁眼看时,张怀的手腕,已为阿狗托住,相持不下。
这是做好了的一出把戏。官军诚然已渐渐迫近,但决不如阿狗所说的那么严重。东、西梁庄的乌合之众,亦如预料,蛇无头而不行,群情惶惶,却都在焦灼的观望等待之中,至少在这一度之中,不致有何变乱。因为局势是这样容易控制,所以阿狗与张怀商量,决定抛开一切,全力逼迫罗龙文,务必要将徐海和洪东冈救出来,逼迫的手段,就是一个做歹,一个做好,要吓得罗龙文乖乖听命不可。
他们的这出把戏做得很逼真,罗龙文既在刀下逃命,求生之念复炽;看阿狗的态度可以倚恃,便向他求援,“李老弟!”
他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微命不足惜,只要于大局有补,那怕赴汤蹈火,决不敢辞。”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狗答说:“罗师爷,胡总督对你言听计从,是大家都知道的;赵文华相信胡总督,亦是大家知道的。这样,整个局势的关键在什么人身上,你自己应该知道。”
这话听来暧昧不明,而在罗龙文却完全了解;他们的想法是,整个局势的关键在他身上,以为他能左右一切,只要他说一句话,徐海和洪东冈皆可安然释回。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但如说眼前的局面,连胡总督亦是无可奈何,这话决不能使他们相信,不如不说。
他还在沉吟之际,张怀倒又不耐烦了,“说啊!”他粗暴地催促,“发昏当不了死!”
“你们要我说什么?”
“你自己知道。”张怀愤愤地说:“做官的就那样子不讲信义?”
罗龙文啼笑皆非。很想反唇相讥,勾引倭寇的海盗,居然责人以信义,岂非空前的笑话?只是话到口边,变成无声的苦笑;看着阿狗,摇摇头而已。
“罗师爷,”阿狗趁机说道:“你到底说一句,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罗龙文大声答道,“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胡总督的本心无他;多半是赵文华出的花样。你们肯听我的话,徐、洪二位的性命可保;不肯听我的话,大家同归于尽而已。”
于是,他很见机地答说:“李老弟,这你问得多余。你们知道的,我站在你们这一边。且不说利害关系,论情分,我也不能做出卖朋友的事。”
“好!罗师爷既然够朋友,我们就仍旧往挽救大局这个方向去走。原说我跟你一起到嘉兴去见胡总督;现在官军压境,形势险恶,不但我不能走,罗师爷,你也不能走。”
“那么,”罗龙文沉着地问:“如何救徐、洪两位?”
“有办法!”阿狗指着书桌说:“请罗师爷马上写信给胡总督,说明利害关系。”
“我写!”
说着罗龙文起身坐到书桌前面。张怀替他揭开砚台,注水磨墨;罗龙文铺张吮笔,在思量如何才能说得切实?
“罗师爷的大才,这封信一定会写得很好。不过,这时候用不着讲客气;话不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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